第三章 蛇與劍

2024-10-02 04:54:53 作者: (美)R·A·薩爾瓦多

  「已經過去多少星期了?」狄寧用卓爾手語無聲地向布里莎問道,「我們在這些隧道里獵捕我們叛變的弟弟已經有多久了?」

  這樣問的時候,狄寧的臉上顯露出挖苦的神情。布里莎怒氣沖沖地盯著他,沒有做出回答。她比狄寧更加痛恨這個枯燥乏味的任務。她是羅絲的高階女祭司,更曾經是是家族的長女,處在家族中至高的位階上,以前從不曾執行過這種搜獵任務。但現在,因為某個莫名其妙的原因,席娜菲·赫奈特加入了她的家族,還將她擠到了一個次等位置上。

  「五個星期?」狄寧繼續問道。他細長的手指在不停躍動,心中的怒意也隨之越聚越多,「六個星期?到底有多久了,姐姐?」他繼續逼問道,「席娜……席奈安坐到瑪烈絲主母的身邊有多久了?」

  布里莎從腰帶上抽出蛇首鞭,滿面怒容地轉向自己的弟弟。狄寧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嘲諷已經越界了。他防禦性地拔出佩劍,同時竭力想要躲避長姊的攻擊。但布里莎的速度更快,輕易就突破了狄寧無力的格擋,蛇首鞭的六枚蛇頭中有三枚咬在杜堊登家長子的胸口和肩頭上。寒冷的劇痛向狄寧全身各處蔓延,讓他的身體麻痹,再沒有半分力量。他握劍的手臂低垂下去,身子向前傾倒。

  

  布里莎伸出一隻強有力的手,抓住狄寧的喉嚨,將暈眩中的狄寧輕鬆地提起來,讓他只有腳趾勉強碰到地面。然後,她向周圍另外五個搜獵隊的成員掃了一眼,確認沒有人會來援助狄寧,又隨手將神情呆滯的弟弟摔在岩石洞壁上,一隻手緊緊摁住他的喉嚨,把全身重量都壓在弟弟的身上。

  瑪烈絲主母曾經嚴令他們,在魔索布萊城的邊界以外,他們只能用無聲的方式進行溝通,但布里莎還是高聲咆哮道:「聰明的男性會懂得做事更加小心。」

  狄寧過了好一陣子才明白自己的處境。隨著麻痹效果逐漸消退,他才發覺自己完全無法呼吸。儘管手中還握著劍,但體重要超過他二十磅的布里莎已經將那把劍牢牢插進他身側的石壁中。更可怕的是,他的姐姐又舉起了那條恐怖的蛇首鞭。和普通的皮鞭不同,這件邪惡的武器不需要很大的空間揮舞抽打,六根鞭稍上的蛇頭可以在很近的距離內盤曲彈射,依照主人的意志刺出自己的毒牙。

  「如果你死了,瑪烈絲主母也不會多問一句。」布里莎兇狠地悄聲說道,「畢竟她的兒子們只會給她惹麻煩!」

  狄寧的視線越過扼住自己喉嚨的壯碩女祭司,向搜獵隊中的那些普通士兵望過去。

  「目擊證人?」布里莎猜到了他的想法,大笑著說道,「你真的以為他們會為了一個男性而指控一位高階女祭司?」杜堊登長女眯起眼睛,將面孔向狄寧逼近,「區區一具男性的屍體?」她再一次發出「咯咯」的笑聲,突然放開了狄寧。狄寧跪倒在地,掙扎著試圖恢復呼吸。

  「過來,」布里莎用手語對搜獵隊其餘的成員說,「我感覺我的小弟弟不在這一地區。我們應該回城裡去,補充一下給養。」

  狄寧看著準備離開的姐姐的背影。現在他只想將劍刃刺進姐姐的兩塊肩胛骨中間。但狄寧還足夠聰明,知道不能這樣做。布里莎身蜘蛛神後的高階女祭司已經超過三個世紀。即使瑪烈絲主母和杜堊登家其餘成員已然失寵於羅絲,她卻依然是蜘蛛神後眼中的紅人。而就算是她的邪惡女神不再眷顧她,布里莎也還是一個強大的對手,擅長各種法術,並且身邊永遠都有那條殘忍的蛇鞭。

  「姐姐。」狄寧向正在走遠的布里莎說道。布里莎轉過身,對於她的弟弟竟敢在此時出聲說話感到驚訝。

  「請接受我的道歉,」狄寧說道。他示意其他士兵繼續行動,然後重新用起手語。這樣那些普通卓爾就不會知道他和布里莎說了些什麼。

  「我很不喜歡席娜菲·赫奈特加入家族。」狄寧解釋說。

  布里莎嘴角翹起,露出她那種標誌性的曖昧笑容。狄寧無法確定姐姐對他是讚賞還是嘲諷。「你以為你夠聰明,能夠質疑瑪烈絲主母的決定?」她用手語問。

  「不敢!」狄寧著力用手語說,「瑪烈絲主母只是做了她必須做的事情,她永遠都在為家族的利益考慮。但我不信任改頭換面的赫奈特。席娜菲親眼看著她的家族在執政議會的判決中化為齏粉。她所有珍愛的孩子都被處決。她的大部分臣民也難逃一死。在遭受如此慘重的損失之後,她真的能對杜堊登家族忠心耿耿嗎?」

  「愚蠢的男性,」布里莎用手語回答,「女祭司都明白,一切忠誠心都只屬於羅絲。席娜菲的家族已經不復存在,所以席娜菲也不存在了。她現在是席奈安·杜堊登。根據蜘蛛神後的令旨,她將會完全接受伴隨這個名字的所有責任。」

  「我不信任她,」狄寧將這句話重複了一遍,「我也不喜歡見到我的真正杜堊登姐妹們將家族高位讓給她。席奈安應該被置於瑪雅之下,或者只能作為一介平民。」

  布里莎對狄寧怒目而視,但她完全同意弟弟的話。

  「席奈安的位階在家族中與你無關。杜堊登家族因為又一名高階女祭司的加入而變得更加強大了。這就是男性卓爾需要知道的!」

  狄寧點點頭,表示接受姐姐的訓示,並聰明地將長劍收回鞘內,才從地上站起。布里莎也將蛇首鞭收回到腰間,但依然用眼角盯著她心懷叵測的弟弟。

  從現在開始,狄寧在布里莎身邊要更加小心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死完全取決於在姐姐身邊的表現。瑪烈絲會繼續派遣布里莎率領他和尋找崔斯特的搜獵隊。布里莎是杜堊登家族女兒中最強大的一個,最有可能找到並俘獲崔斯特。而狄寧作為魔索布萊城的巡邏隊長之一也已經超過十年,是家族中最熟悉魔索布萊城以外隧道迷宮的人。

  狄寧聳聳肩,有些無奈地接受了自己的爛運氣,跟著他的姐姐走進了通向魔索布萊城的隧道。他們會進行短暫的修整,也許不會超過一天,然後就要再次開始行軍,回到這些幽深的隧道中,尋找他們那難以捉摸又極度危險的弟弟。狄寧真的很不想見到他。

  關海法突然轉過頭。巨大的黑豹一隻爪子抬起,正準備向前邁步,卻沒有再動一下。

  「你也聽到了,」崔斯特悄聲說著,緊貼到黑豹身邊,「那好吧,我的朋友,讓我們看看有什麼新的敵人闖進了我們的地盤。」

  他們一同向前疾奔,沒有發出半點聲音。這些隧道他們已經了如指掌。崔斯特和關海法突然同時停止了動作。輕微的腳步聲傳入他們的耳中。崔斯特知道,那更可能是靴子摩擦地面,而不是幽暗地域中怪物會發出的聲音。崔斯特指指一座碎石堆的頂端,從那裡,他們能夠俯瞰對面一座寬闊的多層洞窟。關海法搶先向那裡跑去,占據了那個有利的制高點。僅僅是片刻之後,黑暗精靈巡邏隊就進入了他們的視野。一共是七名卓爾。他們的距離還很遠,崔斯特看不清他們的面容。這讓崔斯特很驚訝自己竟然能在相隔這麼遠的時候就聽見他們的聲音。他想起自己在這種巡邏隊中擔任尖兵的日子,那時他感到多麼的孤獨。儘管他一直晉升到統率一支十幾人的巡邏隊,但這些訓練有素的士兵甚至不會有半點耳語的交流。他們始終都會躲藏在陰影中,就算是崔斯特銳利的眼睛也很難發現他們。

  但現在,獵人崔斯特心中的原始直覺輕易就找到了這支隊伍。

  布里莎停住腳步,閉起眼睛,全神貫注於她的定位法術散發出的能量上。

  「有什麼情況?」狄寧用手語問布里莎。布里莎驚訝地轉過頭看著他,臉上明顯的興奮之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崔斯特?」狄寧喘息著出聲問道。他幾乎難以相信他們終於找到了目標。

  「安靜!」布里莎用雙手向狄寧發出斥責,然後環顧周圍,審視他們所處的環境,又用手語示意搜獵隊跟隨她沿著石壁投下的陰影走進一座巨大開闊的洞窟。

  隨後,布里莎才向狄寧點頭確認。她自信他們的任務終於要結束了。

  「你能確定那就是崔斯特嗎?」狄寧用手語問。在興奮的心情中,他幾乎無法讓手指精確表達出自己的意思,「也許是某種食腐獸……」

  「我們知道我們的弟弟還活著,」布里莎飛快地打著手語。「否則瑪烈絲主母早就應該重新得到羅絲的寵愛了。而如果崔斯特還活著,我們就能確信他還帶著那樣東西。」

  那支巡邏隊突然躲入陰影中的確出乎崔斯特的意料。他們不可能看到躲藏在嶙峋岩塊中的他,也不可能聽到他和關海法的腳步聲,但崔斯特確信他們正是為了他而躲藏起來的。這次遭遇很不尋常,黑暗精靈很少會來到如此遠離魔索布萊城的地方。崔斯特告誡自己,也許只是在幽暗地域掙扎求生所產生的偏執心理才會讓他如此忐忑不安。但他還是覺得這一隊黑暗精靈出現在自己的家門口並非巧合。

  「去,關海法,」他悄聲對大貓說,「去看看我們的客人,再回來找我。」黑豹飛一般穿過環繞巨大洞窟的陰影。崔斯特則在亂石中伏低身子,仔細傾聽,等待。

  沒過多久,關海法就回到了他身邊。但這一點時間對崔斯特卻仿佛永恆一樣長久。

  「認識他們嗎?」崔斯特問。大貓用爪子撓了一下石頭。

  「是我們原先的巡邏隊?」崔斯特不禁問道,「曾經和我們一起行動的那些士兵?」

  關海法似乎有些無法確定,並沒有做出任何明確的動作。

  「那就是赫奈特家族的人。」崔斯特認為他猜到了答案。赫奈特家族終於來尋找他,要他為艾頓和瑪索吉的死付出代價了——那兩名赫奈特家的法師曾經妄圖殺死他,卻死在與他的戰鬥中。或者也許赫奈特家是來尋找關海法的。這頭魔法獸的召喚雕像曾經是瑪索吉的寶物。

  崔斯特停止思索,細看關海法的反應,才意識到自己的猜測又錯了。黑豹後退了一步,似乎崔斯特的一連串猜測只是讓他愈發激動不安。

  「那會是誰?」崔斯特問。關海法用後腿站起,兩隻前爪搭在崔斯特的肩膀上,又伸出一隻大爪子拍了拍崔斯特掛在脖子下面的口袋。崔斯特不明所以地將那隻小口袋從脖子上摘下來,將裡面的物品倒在手掌上——幾枚金幣,一顆小寶石,還有他的家徽。那是一枚白銀徽章,上面雕刻著杜堊登家族的古名「德蒙·納夏斯巴農」的縮寫字母。崔斯特立刻明白了關海法想要說什麼。

  「我的家族,」他有些沙啞地悄聲說道。關海法從他面前向後退去,再一次興奮地伸出爪子抓撓石塊。

  無數回憶在那一刻湧入崔斯特的腦海,但所有這些回憶,無論好壞,都難以避免地指向一種可能:瑪烈絲主母既沒有原諒也沒有忘記在那決定命運的一天,他所做的一切。崔斯特背棄了她和蜘蛛神後之道。他很清楚羅絲的行事風格,所以他更加清楚自己的行為會讓母親處於多麼不利的境地。

  崔斯特再一次向巨洞中的陰影望過去。

  「來吧,」他喘息著對關海法說道,然後就拔腿跑下了隧道。離開魔索布萊城的決定對他而言曾經是痛苦而猶豫的,而現在,崔斯特完全不想與他的族人重聚,再一次點燃心中的疑慮和恐懼。

  他和關海法又奔跑了超過一個小時,經過一條條秘密隧道,在這一區域最錯綜複雜的岩洞群中穿梭。崔斯特非常熟悉這個地方,完全相信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將那支巡邏隊遠遠甩在身後。

  但當他終於停下來調整呼吸的時候,卻無法擺脫那種異樣的感覺,他只能看向關海法,以確認自己的懷疑——那支巡邏隊依然緊跟在他的身後,甚至可能比剛才更靠近他了。

  這時崔斯特明白,他受到了魔法手段的追蹤,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解釋。「但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他問黑豹,「我幾乎已經不再是那個他們所認識的么弟了。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心,我都已經和過去完全不同了。我還有什麼東西讓他們如此熟悉,能夠用法術感知和追蹤?」崔斯特迅速將自己審視了一遍。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自己精緻的武器上。

  這雙彎刀的確精美絕倫,但魔索布萊城中的大多數卓爾武器都是如此。而這兩把刀甚至不是杜堊登家族鍛造的,也沒有任何崔斯特的家族所喜愛的設計風格。難道是他的斗篷?

  魔斗篷的確代表著穿戴者的家族身份,上面都繡有家族紋章。但崔斯特的魔斗篷已經破爛不堪,無從辨認。他很難相信定位法術能夠認出這是屬於杜堊登家族的物品。

  「屬於杜堊登家族的物品。」崔斯特悄聲說道。他看向關海法,突然點了點頭——他知道答案了。他再一次摘下脖子下面的口袋,拿出那枚家徽。這枚德蒙·納夏斯巴農徽章用魔法鑄造,自身也具備魔法力量。只有杜堊登家的貴族才擁有這種徽章,作為自己所屬家族的象徵。

  崔斯特思考片刻,將家徽放回到口袋中,又把口袋掛在關海法的脖子上。「該是讓獵物成為獵人的時候了,」他壓低聲音對大貓說。

  「他知道他被跟蹤了,」狄寧用手語對布里莎說。布里莎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崔斯特當然會知道自己被追蹤。他顯然正在竭力躲避他們。但布里莎對此並不關心。在她被魔法強化的意念中,崔斯特的家族徽章如同遠方的一隻路標,正放射出強烈的光芒。

  但布里莎還是停住了腳步。這時搜獵隊來到了一個岔路口。信號正從前方傳過來,但無法確定究竟是在哪一邊。「左邊,」布里莎用手語對三名士兵下令,緊接著又命令另外兩名士兵,「右邊。」她讓自己的弟弟留下,用手語說明她和狄寧駐守在這個岔路口,準備對兩支小隊增援。

  崔斯特高懸在垂滿鐘乳石的洞頂,俯視著這支分散開的巡邏隊,為自己的狡詐露出微笑。這支巡邏隊也許能跟蹤他,但絕不可能追上關海法。

  這個詭計很完美,崔斯特打算引誘這支巡邏隊逐步遠離他的生活區域,在這場無望的搜尋中精疲力竭。但是當崔斯特浮在洞窟高處俯視哥哥與姐姐時,他發現自己想要的並不僅止於此。

  又過了一會兒,崔斯特確信那些被派出的士兵已經走遠了。他抽出彎刀,心想這次手足相會或許並不會那樣糟糕。

  「他走得更遠了,」布里莎對狄寧說道。她確信叛變的弟弟早已遠離,不再害怕自己的聲音被聽到了,「速度很快。」

  「崔斯特一直都很擅長於在幽暗地域活動,」狄寧點點頭,「要抓到他一定會很困難。」

  布里莎冷笑了一聲。「不等逃出我的法術範圍,他就會耗盡體力。我們遲早會發現他氣喘吁吁地躲在某個黑窟窿里。」但布里莎的得意在轉瞬間就變成了茫然與錯愕——一個黑色的人影突然落在了她和狄寧之間。

  狄寧甚至來不及露出驚訝的神情。他剛一瞥到崔斯特,就看見一把彎刀的刀柄狠狠向他砸下來。狄寧眼前一花,沉重地倒在地上,最後的感覺是面頰貼上了光滑的岩石地面,隨後便完全失去了知覺。

  崔斯特一隻手用刀柄砸暈了狄寧,另一隻手也如閃電般刺出彎刀,刀尖正指向布里莎的喉頭,打算逼迫她投降。但布里莎不像狄寧那樣措手不及。她的一隻手一直緊挨著自己的鞭子。就在崔斯特發動攻擊的同時,她向後一躍,蛇鞭的六隻蛇首騰躍在半空中,盤曲翻轉,尋找崔斯特的空隙。崔斯特向她轉過身,揮舞彎刀抵擋劇毒的蛇牙。他記得這些恐怖鞭稍的齧咬。就像每一名黑暗精靈男性一樣,他從孩提時代起就許多次遭受過它們的折磨。

  「崔斯特,我的弟弟,」布里莎高聲說道,她希望搜獵隊能夠聽到他的聲音,明白她在召喚他們,「放下你的武器。我們不必如此刀劍相向。」

  這是崔斯特熟悉的卓爾語言,他不由得心潮激盪。能聽到它們實在是太好了,這讓他想起自己並不只是一個只被本能驅使的獵人,他的生活中並不是只有活命這一件事。

  「放下你的武器,」布里莎加重語氣,再一次說道。

  「為……為什麼你們會在這裡?」崔斯特結結巴巴地對她說。

  「當然是為了你,我的弟弟。」布里莎回答道。她的聲音太溫和了,「我們與赫奈特家族的戰爭終於結束了。該是你回家的時候了。」

  崔斯特很想相信她,想要忘記屬於黑暗精靈的那些迫使他離開出生城市的現實。他想要將彎刀丟在岩石地面上,回到以前生活的庇護之中,從此不再感到孤獨。布里莎的微笑對他充滿了誘惑。

  布里莎看出了他的心志在動搖。「回家吧,親愛的崔斯特,」她柔聲說道。她的言辭中隱藏著一個小法術的束縛。「我們需要你。你現在是杜堊登家族的武技長了。」

  崔斯特表情的突然變化讓布里莎知道,她犯了錯誤。札克納梵,崔斯特的導師和最深摯的朋友曾經是杜堊登家族的武技長,卻被杜堊登家族獻祭給了蜘蛛神後。崔斯特永遠不會忘記這個事實。

  的確,崔斯特這時想起的事情已經遠不再是那個舒適的家。他更清晰地回憶起了自己人生中曾經的錯誤,那些他的原則完全無法容忍的邪惡。

  「你們不應該來這裡。」崔斯特說道,他的聲音越來越像是咆哮,「你們絕不應該再來這裡!」

  「親愛的弟弟,」布里莎回答道。現在她已無心糾正自己明顯的錯誤,只想多爭取一些時間。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臉上凍結著她那種雙刃劍一般的微笑。

  崔斯特注意到布里莎那以黑暗精靈的標準而言非常豐滿的嘴唇。女祭司沒有發出聲音,但崔斯特能清楚地看到她正在僵硬的微笑中翕動著雙唇。

  咒語!

  布里莎一直都很擅長於這種欺詐……「回家去!」崔斯特高聲喝斥,同時發動了進攻。

  布里莎輕鬆地躲開了他的攻擊,因為崔斯特並無意要她的性命,只是要打斷她施法。

  「該死的,流亡者崔斯特,」布里莎氣急敗壞地吼道,一切虛偽的友善蕩然無存,「立刻放下你的武器,否則你就只能痛苦地死掉!」她的蛇鞭再一次氣勢洶洶地揚起。

  崔斯特分開雙腳,站穩身子。火焰在他的淺紫色眼睛中燃燒,他心中的獵人躍起迎戰。

  布里莎猶豫了一下。幼弟突然爆發的兇猛氣勢讓她有些膽怯。站在她面前的並不是普通的黑暗精靈戰士,對此她確信無疑。崔斯特已經超越了一名卓爾武士的水準,變得更加強大了。

  但布里莎是羅絲的高階女祭司,所處的位階已經接近於黑暗精靈社會的最頂端。她不會被區區一個男性嚇倒。

  「投降!」她高聲喝喊。但崔斯特甚至聽不明白她在說什麼。站在布里莎面前的這名獵人已經不再是崔斯特·杜堊登了。這名狂野的、任由內心原始本能支配的武士只記得札克納梵之死,任何話語和謊言都無法影響到他。

  布里莎揮舞手臂,鞭稍上的六隻毒蛇頭分別以各自的意志扭動盤繞,尋找著最佳的攻擊角度。

  獵人的彎刀幻化成一片無從辨別的弧光。布里莎根本沒辦法追蹤那些快逾霹靂的動作。一輪攻擊結束之後,她只知道沒有一隻蛇頭擊中目標,而且她的鞭子上只剩下五隻蛇頭了。

  現在布里莎胸中的怒火幾乎不弱於她的對手。她猛衝向前,全力抽出受損的蛇首鞭。毒蛇、彎刀和纖長的精靈身軀交織成一場致命的舞蹈。

  一隻蛇頭咬住了獵人的腿,將冰寒的劇痛送進獵人的血管。一把彎刀擋住了另一次狡詐的攻擊,將一隻蛇頭從兩枚毒牙的中間劈開。

  又一隻蛇頭咬住獵人。又一隻蛇頭落地。

  交戰的兩名卓爾後退分開,仔細打量對方。布里莎在幾分鐘激烈的戰鬥之後便感到呼吸困難,而獵人的胸膛卻依然在輕鬆而有節律地起伏著。布里莎身上毫髮無損,而崔斯特已經被咬了兩口。

  不過這名獵人在很久以前就學會了無視痛苦。他已經做好了繼續戰鬥的準備。布里莎的蛇首鞭上只剩下了三隻蛇頭,卻還是頑固地向崔斯特沖了過去。在重新開始戰鬥之前,她有過一瞬間的猶豫,因為她注意到匍匐在地的狄寧正在恢復知覺。她的弟弟會跳起來幫助她嗎?

  狄寧蠕動了一下,想要站起身,卻根本沒有找到力氣撐起雙腿。

  「該死的,」布里莎咆哮一聲。現在她不知自己是更加憎恨狄寧還是崔斯特,但這些都不重要。這名羅絲的高階女祭司召喚蜘蛛神後的威能,積聚起全部力量向前猛衝。

  獵人的刀刃只揮動了一次,三隻蛇頭便盡數落在地上。

  「該死的!」布里莎再一次發出尖叫。這一次,她的憤怒完全指向了崔斯特。她抓住腰帶上的釘頭錘,高舉過頭,用力揮向叛逆弟弟的頭頂。

  交叉在一起的彎刀擋住了這笨拙的一擊。獵人抬起腳,連續三次踢中布里莎的臉。

  布里莎踉蹌著向後退去,雙眼充血,鼻孔中更是鮮血長流。她在自己模糊的熱血中還能看到弟弟的身形,便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再次揮起釘頭錘。

  獵人用一把刀格擋釘頭錘,順勢反轉刀鋒。釘頭錘滑到一旁,布里莎握錘的手直接撞上了彎曲的刀刃。她痛苦地尖叫一聲,丟下武器。釘頭錘和她的兩根手指一同落在地上。

  狄寧這時站了起來,就在崔斯特身後,手中握著長劍。布里莎用盡全力控制住自己,死死盯住崔斯特,讓他不會分神旁顧。只要能吸引住崔斯特足夠長的時間……

  獵人感覺到危險,猛地轉身面向狄寧。

  狄寧在弟弟淺紫色的雙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他將長劍丟在地上,雙臂交叉在胸前,做出投降的姿勢。

  獵人發出一聲咆哮般的喝令,語義含混不清。但狄寧立刻就明白了。他邁開雙腿,以自己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向遠處跑去。

  布里莎也打算跟著狄寧溜走,但一把彎刀擋住了她的去路,抵在她的下巴上,迫使她向後仰起頭,只能看見一片漆黑的洞頂。

  劇痛在獵人的肢體中燃燒,這痛苦正是眼前的這個黑暗精靈和她的毒鞭造成的。獵人打算結束這種痛苦和這個敵人。這裡是他統治的王國!

  布里莎感覺到鋒利的刀刃切入自己的肌膚。她向羅絲髮出最後的祈禱。但就在此時,一道黑色的影子閃過,她突然間重獲自由。她低下頭,看見崔斯特被一頭巨大的黑豹壓在地上。沒有時間探究原委了,布里莎追在狄寧身後,飛一般地消失在隧道中。

  獵人從關海法的爪下掙脫出來,跳起身。「關海法!」他一邊怒吼,一邊將黑豹推開,「追上她!殺死……」

  關海法只是坐到地上,張開大口打了個哈欠,又慵懶地伸出一隻爪子,將脖子上系住口袋的細繩扯斷,讓小口袋掉落在地上。

  獵人怒不可遏。「你在幹什麼?」他一邊喊著,一邊抓起那隻口袋。關海法要和他作對麼?崔斯特後退一步,猶豫著將彎刀舉到他和黑豹之前。關海法沒有動作,只是坐在原地盯著崔斯特。

  片刻之後,弩機的輕響讓崔斯特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有多麼荒謬。毫無疑問,毒箭的目標是他,但關海法突然縱身躍起,代他承受了飛來的箭矢。黑暗精靈毒劑對於它這樣的魔法獸毫無效果。

  岔路口的一邊出現了三名黑暗精靈戰士,另一邊又出現了兩個。一切向布里莎復仇的念頭都從崔斯特的腦子裡消失了。他跟隨關海法全速跑進了曲折迂迴的隧洞中。沒有了高級女祭司的法術指引,這些普通戰士根本別想追趕他們。

  很長一段時間之後,崔斯特和關海法繞進一條小路中,停止了逃亡,開始仔細聆聽是否有追兵的聲音。

  「過來,」崔斯特命令道。他開始緩步向前走去。狄寧和布里莎的威脅已經被成功擊退了。

  關海法再一次坐到地上。

  崔斯特好奇地看著黑豹。「我說了,過來。」他的聲音開始變得嚴厲。關海法卻只是盯著他,那眼神讓叛逆的黑暗精靈心中生出一種負罪感。然後,這隻大貓站起身,緩步向它的主人走過來。

  崔斯特點點頭,以為關海法會服從他,然後就轉身繼續前行,但黑豹繞過了他,擋在他的路上。就這樣,黑豹以恆定的步伐繞著崔斯特轉圈,一陣煙霧這時卻在它的身周飄起。

  「你要幹什麼?」崔斯特問。

  關海法並沒有放慢腳步。

  「我沒有讓你離開!」崔斯特向黑豹漸漸消散的形體喊道。他開始慌亂地左顧右盼,想要抓住些什麼。

  「我沒有讓你離開!」他再一次無助地喊道。

  關海法消失了。

  崔斯特又走了很遠的路才回到自己藏身的洞穴。關海法最後的影像仿佛還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那隻大貓圓睜的雙眼仿佛依舊在緊盯著他的後背。他確切無疑地意識到,關海法對他進行了審判。在那一陣盲目的暴怒中,崔斯特差一點就殺害了自己的姐姐。如果不是關海法壓住他,他肯定已經殺死布里莎了。終於,崔斯特爬進了那個被他當作臥室的小岩洞裡。

  同時他也陷入了沉思。十年以前,他殺死了瑪索吉·赫奈特,並在那一刻發誓他絕不會再殺死一名黑暗精靈。對崔斯特而言,他的話就是他原則的核心,正是這些原則迫使他放棄了那麼多。

  如果不是關海法,崔斯特今天一定會違背他的誓言。那樣的話,他又和自己分道揚鑣的那些黑暗精靈有什麼區別?

  崔斯特在這場手足之戰中贏得了絕對的勝利。他也相信自己能夠繼續躲避布里莎和瑪烈絲主母派遣來對付他的其他所有敵人。但一個人躺在這個小洞穴里,崔斯特意識到了一件讓他的心情格外沉重的事情。

  他無法逃避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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