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列強與太平天國的對外交往
2024-10-02 04:12:52
作者: 姜濤,卞修躍,虞和平;謝放等
早在太平天國金田起義之前,英國駐廣州領事館的官員們就已開始關注發生在廣西的動亂,並認為這些動亂對公眾安寧所構成的威脅要遠比官方報導的嚴重得多。太平天國興起後,身在廣州和香港的西方人投入了更多的關注。隨著戰事逐漸向北方的長江流域推進和太平軍向長江下游的進軍,上海成了西方列強更好的觀察前沿。天主教和基督教新教的教士們在得知太平天國運動帶有奇特的宗教性質後,很自然地開始搜集情報,推測其宗教的源頭。太平天國占領南京並將其定為自己的首都之後,英、法、美三國的駐華使節相繼訪問天京,與太平天國領導人進行了短暫而審慎的接觸。他們對太平天國運動的長遠前景把握不定,但對其顯而易見的執著、力量和成就卻有著深刻的印象。另一方面,太平天國領導人雖然對同拜上帝的「洋兄弟」們給予了應有的歡迎,但對他們的非分之求卻保持著高度的警惕。太平天國的一系列做法使得在華的西方人開始傾向於對其持否定的態度。
一 西人傳聞中的太平天國
1849年4月,英國駐廣州領事約翰·包令向他的上司提交了兩廣總督關於轄區內騷亂情形奏摺的譯件。他在附函中評述道:「根據我們所掌握的有關事態的不完全的消息,我傾向於相信,叛軍對公眾安寧所構成的威脅要遠比這些官方報導嚴重得多。」約翰·包令消息的來源是領事館的年輕翻譯密迪樂,這是一位熱衷於研究中國的情報官員,後來更直接和太平天國打過交道。在香港的英國官員也有過一些簡要的報告。所以,早在這場席捲全國的大革命還在孕育之時,在華南的英國官員們就已在關注著事態的發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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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直到1851年春夏之間,太平天國已正式揭纛大半年後,傳來的消息依然是混亂的。西方觀察者們寧願相信造反者們與朱明王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不願接受他們是敬拜上帝者的事實。5月23日的《中國陸上之友》報導說:
人們輾轉流傳說,新皇帝是明朝後裔,是一位羅馬天主教徒,正用一個狂熱者的一切猛烈手段來摧毀偶像和寺廟。也有人說他是信「上帝」者(新教傳教士之信徒的統稱),但此說比起前一種說法更不可能是事實。聯繫過去的事件看,前一種說法倒可能有幾分真實性。在密切注意事態發展的人們看來,新皇帝(我們不應稱他為僭主,因為一旦他獲勝,只不過是恢復其皇位)信奉基督教的傳聞,不過是大清的擁護者故意捏造出來的,其目的是引起人們對他的不滿——他採用全非基督教性質的「天德」稱號,也證明這種傳聞不大可能是事實。
一 個月後的6月21日,儘管不能得到更多的情報,密迪樂還是依據自己敏銳的嗅覺對太平天國的性質作出了判斷:
我認為,不可以把一支不少於2萬人,在整整一年內大體上始終恪守這些目標和條令的隊伍稱為「盜匪」……我覺得指出這一點十分必要,因為廣州和香港的期刊全都將眼下的動亂說成是類似於蘇格蘭高地數股盜賊和匪徒的行為,僅有香港的一家期刊例外,它很早就持與之截然相反的觀點。清政府認為這一事件不僅是我們所說的叛亂,而且是一場極為嚴重的叛亂,這可以從它所採取的對策得到明顯的驗證……
在此後的一年裡,「上帝會」、「太平王」、「總統領楊秀清」、「副元帥蕭朝貴」等等夾雜著錯誤信息的有關太平天國的情報開始越來越多地出現在外文期刊和報告中。
1852年,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為逃避廣東地方當局的搜捕,輾轉來到香港。他向巴色會的瑞典牧師韓山文講述了洪秀全和太平天國的事跡。美國浸禮會牧師羅孝全由此突然發現:被人認為是德國傳教士郭士立信徒的那位太平天國領袖原來是跟自己學的基督教教義,而與韓山文講述其事跡的應該就是和洪秀全一同到廣州但很快就回家的那位先生。羅孝全在1852年10月6日寫於廣州的一封信中興奮地說:
據說,叛軍的部分成員是由一個自稱為「上帝會」(the Seongti society)的社團組成。有些人說郭士立先生的一個信徒參加了叛軍,但我沒有想到就是這個人,更沒有想到他已成為叛軍領袖!此前我對這場鬥爭的性質並沒有足夠的認識。……我現在開始同情他們的鬥爭,並期待著重要的結果。天意十分奇妙,對外戰爭卻出人意料地帶來了中國的開放。如果目前的叛亂能廢除中國人的偶像崇拜,為福音在他們中間的廣泛傳播開闢道路,那麼,這一結果將是同樣的奇妙!
羅孝全的信刊登於1853年2月出版的《中國傳教志》第2卷第9期。此時太平軍已占領了地處長江中游的湖北省會武昌,並開始向長江下游進軍。位於長江口的開放口岸上海成了比廣州、香港更好的觀察前沿。英美駐華公使相繼離開香港、澳門,而於3月下旬到達上海。在上海出版的英文周報《北華捷報》也開始關注太平天國,並逐漸成為刊載西方報導和評論這場運動的主要媒體。
1853年3、4月間,也就是太平軍占領南京前後,《北華捷報》曾先後四期譯載了「叛軍文告」,分量之重,前所未有。它們分別是:「後明太平王元年三月六日」(該報註:1852年4月23日)「五路兵馬紀功得勝二次先鋒臣曾三秀恭抄示」的《奉天承運皇帝詔》;「總理軍機鎮守湖北等處地方大司寇郭」的曉諭;楊秀清、蕭朝貴會銜的《救世安民諭》;「奉天承運太平國統理軍機都督大元帥洪」的曉諭;「特授開國軍師平滿統兵大元帥楊秀清」的曉諭;「貼南京城外」的《六言告示》;以「天德」名義發布的一些布告的部分內容節錄;「特授江南路宣撫使開國定遠侯劉」的曉諭;以及「叛軍首領羅、黃」的曉諭;等等。
與這些文告同時刊登的還有一些清方的「探報」,署明是從蘇州「藩署」方面得來的。
上述充斥於報章中的所謂叛軍文告,實際上只有一篇真正是屬於太平天國的,這就是楊秀清、蕭朝貴會銜的《救世安民諭》。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報紙的編者們偏偏對此唯一真品的印象欠佳。該報3月12日的一則編者按語說:這三篇文告(指該報當天譯載的《奉天承運皇帝詔》、「總理軍機鎮守湖北等處地方大司寇郭」的曉諭和楊、蕭會銜的《救世安民諭》)「闡發了叛軍反對韃靼統治的行動的準則。前兩篇似乎相當有道理,後一篇則大量充斥了盲信的狂熱。假如造反真是對現王朝民族仇恨的結果,它的擴展將是無可懷疑的……但從造反的主要領導人物,即所謂『太平王』的團體的實質來看,很像是一派沒有得到公眾感情上認可的陰謀集團」。文告的譯者麥都思在其譯後記中也說:「這些布告中的最後一篇,就其風格而言,遠遜於前兩篇。」
二 列強與太平天國的交往
由於太平天國業已占領南京,來自實地的觀察要比分析混雜的傳聞更利於自己作出明確的判斷。在1853-1854年間,英、法、美三國的外交官和西方傳教士們陸續訪問了太平天國,形成了一個訪問的熱潮。
1853年4月,英國公使文翰首先訪問天京。為他打前站探路的是此時已擔任英國駐上海領事館翻譯官的密迪樂。密迪樂打探到的信息主要有兩點:一是太平軍「老長毛」的人數有3萬——4萬,連同新參加者,總數在8萬——10萬人之間。防守南京的,除新參加者外,約有「長發」主力軍3萬人。防守鎮江者共3000人,其中1000人為「長發」者。二是太平軍的「特異」之處是其狂熱的清教徒性質。「全軍在飯前必事祈禱,姦淫與吸食者處以死刑,吸菸草者則笞之。在戰地俘得之婦孺,使其分駐別館,均給予衣食及教育。」
4月22日,文翰乘「神使」號兵艦沿長江上溯,27日駛抵南京。由於事先沒有打招呼,「神使」號在經過鎮江和到達南京時,都遭到了太平軍的炮擊。密迪樂等人奉命登岸請求會見。太平天國北王韋昌輝和翼王石達開接見了他們。密迪樂向北王解釋了文翰此行的目的是「表達英國政府在他們與滿洲人的爭鬥中嚴守中立的願望,了解他們對我們的感情,以及他們的軍隊一旦進軍上海時的打算」。但北王更感興趣的是宗教信仰問題。他說:作為同一上帝的子女和敬拜者,大家都是兄弟。在他聽取了密迪樂對十款天條也即十戒的回答後,便十分友好地將手搭在後者的肩上,大聲說:「和我們的一樣!和我們的一樣!」
在安排文翰與洪秀全的會見時,由於太平天國方面聲稱天王為「天下萬國之真主」,遭到了文翰的拒絕。但在太平天國方面表示了歉意之後,文翰卻顧慮在禮儀上如遇有困難,可能對雙方已獲得的好感產生影響,最終還是取消了對天王和東王的拜訪。英國公使向太平天國領導人轉交了與清王朝所訂立條約的中譯本,在信中要求太平天國承認英國根據不平等條約在中國取得的特權,重申其「中立」的立場,並再次打探太平天國今後的軍事行動計劃和對外政策。太平天國以東王楊秀清和西王蕭朝貴名義會銜覆信,對太平軍是否準備進攻上海以及是否承認不平等條約問題,都沒有明確地答覆。信中雖不再提洪秀全乃「天下萬國之真主」,但仍有「歸順我朝」一類的話語,說明他們還不了解近代民族國家相互間應有的外交禮節。他們也不了解外國兵艦在中國內河航行必須得到中國政府的同意,實際上向外國侵略者出讓了「內河航行權」。
5月5日,文翰一行回到上海。5月7日的《北華捷報》即根據他們的觀感得出這樣的印象:
在運動的領袖和創始者中間,明顯存在著一種良好影響力的跡象。我們相信並且衷心希望,這種影響力最終會傳播到民眾中去。……令人欣慰的是……共同的宗教信仰使他們用一種坦誠的友善態度來看待「外國兄弟」。而根據過去的經驗,很難想像中國人會持這種態度;但我們真誠地相信,他們會盡一切努力在他們的思想中培養和樹立這種態度。倘若叛軍獲勝,別的不說,單是對我們商業利益的好處,就會勝過數百艘戰艦和龐大的軍隊所能帶來的好處。
美國公使馬沙利也急於了解太平天國的情況。他於3月27日到達上海後,4月2日即乘坐「色士奎哈那」號兵艦起程去南京,比英國公使還早了20天。可惜的是,兵艦剛由吳淞口進入長江就遇礁擱淺,被迫返回上海。與他同行的美國監理會傳教士戴作士後來改乘中國帆船到太平天國統治區訪問。6月4日起,他在鎮江小住了3天,受到駐軍首領羅大綱的禮貌接待。他對太平軍嚴明的紀律和高昂的鬥志乃至高超的軍事技術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也認為太平天國領導人對外國缺乏了解。馬沙利將戴作士的活動報告了美國國務卿。
法國公使布爾布隆也很想了解太平天國的情況,尤其是太平天國統治區天主教徒的情況。1853年7月,在他正式訪問之前,法國駐上海領事曾同意兩位傳教士訪問太平軍控制下的南京。這兩位傳教士身著中國服裝,頭盤中國式髮辮,沿途不斷受到清軍的盤查,不到一個月就被清軍「護送」回上海。於是布爾布隆親自乘「加西尼」號兵艦離滬,於當年12月6日到達南京,並於10日會晤了太平天國的負責官員。
布爾布隆本想直接拜會太平王本人,但只見到了天官正丞相秦日綱,甚至還為坐椅的擺設發生了爭執。結果大家來到了接見大廳隔壁的房間,在那裡進行了「不拘禮節」的會談。布爾布隆介紹了法、英、美三國國旗的式樣,希望太平天國領袖們多了解與清政府訂立條約的國家的情況,他還解釋了各國對於中國內戰的積極的中立態度,並表達了各國對於天王洪秀全和他的追隨者信奉基督教的興趣和同情。布爾布隆最後說:太平天國地區內有不少天主教徒,法國政府對他們的處境特別關心。秦日綱告訴他:天主教徒從未受到壓迫,也絲毫沒有受到騷擾,他們一直能夠自由地信守教規。
熟悉華語的葛必達神父繼續與太平天國方面舉行了宗教會談。但這位神父沒有談宗教,而是和主人辯論了政治和外交事務。太平天國夏官正丞相黃玉崑等人譴責了布爾布隆給天王的信件,因為信中對法國是否承認太平天國為合法政權故意含糊其詞,信件也沒有簽名和蓋章,甚至還稱咸豐為皇帝。黃玉崑問葛必達:究竟是贊成太平軍,還是贊成咸豐?葛必達回答說:既不贊成這個,也不贊成那個。黃玉崑氣憤地指出:「小妖頭(指咸豐皇帝)是如此可愛……因而,你們是他的朋友。……我們是叛亂分子……你們是我們的敵人。為了幫助你們的朋友,你到我們這裡來偵察我們的情況,弄清我們力量的弱點!」處境尷尬的法國神父只得強調法國人不是作為敵人,而是作為朋友來到這裡,他們與太平天國同拜上帝,不僅是朋友,而且是兄弟。
布爾布隆一行在天京了解到許多情況。他們在一份報告中說:
南京的局面是最可驚異的。與其說它是一個城市,不如說它是一座大兵營。人數眾多而秩序和紀律良好。這顯示了統治者的巨大權力和富有效率的工作。城內的房舍並沒有被燒毀,但仍留有顯示曾被暴力撬開的痕跡,現在則有居民住到那裡去了。糧食和衣服似乎實行共產制度,大家都是一樣的,不過官階高者,享用略為豐富一點而已。穿過街道時就可以看到,婦女完全與男人分開,另外居住在一個地區,一切勞動苦工,似乎都由她們負擔。她們也是軍事編制,以13000人為一軍,由女性的各級官長管理。每一軍的最高官長是軍帥,只有軍帥才能與高級官員發生聯繫。內城(原來的滿城)有廣西婦女萬人防守,她們一如男性士兵。據說,全城有婦女48萬人,而男人則不下五六十萬。這兩個數目,似乎難以置信,但據此次親到城內觀察的法國人估計,這個數目與實際情況並無不符之處,是可靠的,至少是婦女的人數。這是因為革命軍占領各地以後,往往把居民徵集到天京。
至於太平天國對外國的態度和政策,報告中說:
這些廣西革命軍人對於外國人的態度,可以說的確是友好親善的。這種感情僅僅從他們對我們普遍稱「弟兄」,對他們的敵人稱「妖」稱「魔」一事中,就可以得到證明。在下層太平軍中,這種友好感情更為坦率而真誠。……至於太平軍領袖們的態度,則比較漠然冷淡,表現出不大願意與外國人多打交道的樣子。這種態度可能是真實的,也可能是故意做作的。
法國外交代表得知南京城中的天主教徒確實大都平安,並未受害。
美國新任公使麥蓮對天京的訪問比法國公使晚了近半年。早在1853年11月,麥蓮就得到了美國國務卿麻西的訓令,要求他儘可能爭取在中國沿海捕魚、自由使用中國港口和江河的權利等等。訓令且告誡他:在這些方面簽訂互惠條款是不明智的。即使沒有多少理由懼怕中國人會利用它,也要考慮和其他國家簽訂條約時,這些國家「可能為她的人民向我們要求同樣的特權」。訓令特別強調:如果中國出現分裂,組成了幾個政府,而在它們控制的地區以內形勢穩定,那麼,對每一個政府,「你要以美國外交代表的身份出現,並和它們分別地談判這些條約」。這個訓令成了麥蓮在中國活動的原則。為了在對付中國的問題上統一步調,1854年4月20日,麥蓮到香港拜會了英國新任駐華公使約翰·包令。由於當時英國政府的興趣已經轉移到和清政府進行修約談判上,同時由於英、俄矛盾,英國在香港的軍艦被調往他處,約翰·包令暫時也不可能有所作為。兩國公使沒有就共同關心的問題取得實際的解決辦法。
麥蓮於4月26日到達上海,意圖是首先和太平天國打交道。但他又事先把去天京的打算通知了在上海的清政府官員。由於此前英法兩國公使訪問天京都沒有履行這樣的手續,清朝官員感激涕零,連呼「米酋恭順」。
5月21日,麥蓮乘「色士奎哈那」號兵艦自吳淞泊地起航,25日到鎮江,27日抵天京。
麥蓮很想拜訪「太平王軍隊的總司令、首相楊秀清閣下」,但卻在以艦長布嘉南名義發出的一份「照會」中提出了這一要求。太平天國的官員們研究了這份照會,認為是擅用照會,大不合理,因而拒絕轉呈東王,並在復照中要求布嘉南「進貢來朝」。
美國公使不再要求會見楊秀清,而是再以布嘉南名義「回照」,要求太平天國遵守美國和清政府簽訂的不平等條約。「色士奎哈那」號在太平天國境內活動了9天,艦上的美國官員在天京、蕪湖等地搜集了大量的情報,許多官員進入天京城內。
此時的太平天國,適逢「掃北」軍事行動慘遭失敗(「掃北軍」主力已被分別切割包圍,兩次援軍均已失敗)、天京等處實行的各項社會經濟政策遭遇重重困難、人心思變的重要轉折關頭,所以麥蓮一行在天京的觀感與他們的英、法同行們也很不一樣。
艦上的助理軍醫法斯在給麥蓮的報告中,匯報了他對太平天國宗教的印象:
他們新創立的宗教似乎很注重虔誠和獻身精神,在遵守宗教禮節和儀式方面,他們是很規規矩矩的,甚至是狂熱的。這種宗教似乎是基督教和異教的混雜物。他們認為他們的天王是神的血統,因此應該受到所有人的尊敬。正是這種對太平王的狂熱的忠誠激勵著他們並使他們得以奪取他們現在所占據的許多城池。如果他們要成功地推翻現存的王朝,那還需要有很長的時間。即使成功了,無政府和混亂狀態——這一對民眾普遍狂熱所養育的雙生子——則可能代替希望中的和平和安寧。
法斯還報告了他所看到的天京城內的情況:
城的布局在一定程度上是很整齊的,許多街道寬廣而又筆直,而且也很清潔。……談到城裡的人,我坦率地說:就我們這一次的所見所聞來判斷……他們中的大多數,即使是官員也都是大老粗,幾乎不接受什麼道德和人格規範的約束。軍隊也不過是一群沒有經過訓練的遊手好閒的烏合之眾,唯恐天下不亂。官員們對他們的影響是極為有限的。官員們的命令他們幾乎是全然不顧。
麥蓮在綜合眾人觀感的基礎上於6月14日向麻西發出了訪問太平天國的報告。報告直指英、法公使訪問天京所傳開的印象是「最不充分的」,只有他們一行對太平天國的了解才算比較充分。報告對形勢的分析主要講了三點:
第一,太平軍「既不信仰也不了解基督教」。
雖然,世界上的文明國家對這個運動給予希望,現在明顯的是,他們既不信仰也不了解基督教。如果他們取得了政治權力的話,那麼,無可懷疑,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交往是不可能的。而且,不幸的是,他們的對內政策和他們的宗教事業緊密地混雜在一起,任何反對他們對聖經真理的荒謬誤解,都會招致政府機構的懲罰。
第二,太平軍完全能夠打敗清王朝。
他們差不多完全是由無知的和不文明的內地人組成的,在數量上不超過5萬到10萬人……但是,帝國軍隊卻完全不能夠抵抗他們,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沒有恢復已經失去的主要城市的希望。
第三,不能從太平天國那裡得到什麼好處。
這些人(指太平天國的官員和軍隊)配不上文明世界的尊重。他們或許也不能在被占領的城市的城牆外鞏固行政管理。……我首先要請你注意革命運動的性質和此時與他們進行任何令人滿意的外交性質的交往差不多是不可克服的困難。
英國人緊隨美國人之後又一次開展了自己的搜集太平天國情報的工作。英國公使約翰·包令坐鎮上海,委派駐上海領事館官員麥華佗和自己的兒子盧因·包令乘兵艦到天京等地活動。他們的任務是儘可能搜集有關太平天國政治、組織、宗教、家庭和社會習慣等一切值得注意的情報,調查煤的供應能否滿足英國人公務的需要,了解鎮江、南京一帶的物產和市場情況,以及其他各方面的情況和實物的樣品。搜集這些綜合情報的目的是為英國擴大在華的特權和利益,主要是為商業利益服務。
麥華佗和盧因·包令一行乘「響尾蛇」號和「冥河」號兵艦於6月18日到達鎮江。20日離開,當天到達南京。他們試圖入城與太平天國官方接觸,但太平天國當局這次卻閉門不納,也禁止普通軍民與其往來。兩艘兵艦在天京停泊整整10天,卻沒有一個當地人到船上參觀。這使來訪的英國人感到十分奇怪和不解。東王楊秀清以忙於軍務為藉口,拒絕和英國人會面,但贈送他們一批印製精良的書籍,以便其了解太平天國的制度、律例。英方遂以艦長麥勒西的名義致函東王,要求答覆他的一系列問題。楊秀清於6月24日得到麥勒西的信件後,命令石達開和黃玉崑「閉戶三日」代他作「誥諭」答覆英國人所提出的30個問題,同時又提出50個問題,要求英國人回答。6月28日,麥華佗和盧因·包令得到了這份「很不尋常的文件」。
東王楊秀清的「誥諭」涉及內容十分廣泛,其中對外交往方面的內容大致可概括為三點:
第一,太平天國仍然以「天朝大國」自居,以「夷」對待外國,它說:「本軍師……深嘉夷弟住居海外,不遠千里而來王,遵領天國制度律例,實為有心。……我主天王是上帝親子,天兄胞弟,為天下萬國太平真主。」又說:「不單准上海閩廣黨(指上海小刀會起義軍)投降,天下萬國皆要來降也。」
第二,關於與外國通商貿易問題,它說:「平定時,不惟英國通商,萬國皆通商,天下之內兄弟也。立埠之事(指開放通商市鎮)之事,候後方定,害人之物為禁。」當前的通商貿易亦有臨時措施,即「前月花旗國炎輪船(即美國火輪船)來京者,經誥諭他,不但許伊國通商,至萬國亦許往來通商。但通商者務要凜遵天令。凡欲來天國通商者,准到鎮江焦山下聽守鎮江大員辦理。」
第三,關於煤炭供應問題,「誥諭」則斷然加以拒絕:「天地皆是天父所造,地產萬物,煤炭諒亦隨處皆有。凡歸貯天朝之煤而無出販。貴船自後凡欲販運煤炭者,請免來也。」
以東王名義所問的50個問題,絕大多數與宗教教義有關,內中一些更是太平天國自拜上帝會以來的新創造,其目的是敦促來訪者認同太平天國的教義,從而承認天王為天下萬國的真主。這當然不能為英國人所接受。但要答覆這些「既惡毒又荒謬」的問題也頗為不易。於是,這些為商業利益而來的英國人不得不在29日專門召開了宗教會議。30日,以艦長麥勒西名義的回函送交城裡。
回函中對50個問題逐一作出了明確的答覆。其關於外交與政治方面的要點是:
我們來到這裡不是為了所謂的「扶主」、「朝主」,而是為著今後建立商務關係而調查現狀。我們不相信太平王是被上帝指派為世界各國的真主,英國也絕不表示臣服。上帝才是真正的萬王之王,但他的國不在這個現實世界上,因此,我們不可能向他朝貢。太平王自稱是萬國真主,乃是最無根據的臆說。他拋掉這個稱號越快越好,只有這樣他才能避免觸怒其他國家的國君,避免他自己陷入困境。至於煤炭的問題,那只不過是一種商品。考慮到你東王聲稱要增進友誼,那就請你立刻准予供應。
由於不可能在太平天國轄區得到煤炭的供應,兩艘兵艦沒有再向西上駛,而於30日當天即東返上海。
7月7日,麥華佗與盧因·包令回到上海。他們在提交給約翰·包令的報告中分析了鎮江、南京等地的防務現狀,認為太平軍的防禦設施很容易被停泊在江邊的外國兵艦所摧毀,但清軍卻不可能做到這一點。報告對太平軍與清軍的戰鬥力作了對比,認為太平軍的確充滿了可觀的戰鬥熱情,他們的活力和機警與清朝軍隊的遲鈍和愚蠢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清朝軍隊畏懼地看待自己的對手,承認不能與他們相對抗。報告探討了太平軍獲勝的可能性,認為他們在長江以北的態勢還不穩定,他們最終的勝利和鞏固自身的能力令人懷疑。在過去的一年裡,他們在征服這個國家方面沒有取得真正的進展。他們的確已占據了若干城鎮,並且一直在向前推進,但他們極少能保住已奪取的地盤。起初,當他們宣稱他們的目的是把民眾從清朝官吏的壓迫下拯救出來,免除租稅,重建純粹的古代中國統治的時候,民眾對他們這一邊寄寓同情並非沒有可能。但他們所許諾的這些福音和利益一直沒有兌現。他們的進軍帶來的是破壞和廢墟。民眾似乎明顯對他們不抱同情。他們沒有採取任何舉措來改善人民的處境。在他們毀壞性影響蔓延的地方,商貿活動完全銷聲匿跡,他們也沒有採取任何措施來恢復它。
報告專門分析了太平天國對外交往的態度。它說:
至於他們對外國人的傾向,我們有責任指出,那是極為冷淡的,在傲慢無禮、自命不凡方面,他們甚至超過了現政權中那些傲慢自負的官吏。……他們將外國人視為劣等民族和蠻夷,而不是當作平等的朋友對待。原本以為一個年輕的剛剛通過鬥爭而生存的勢力,將會是一心渴望能得到歐洲人的幫助和合作,無論就歐洲人援助的能力而論,還是就叛軍從外國人翻譯和傳播的《聖經》中汲取其宗教教義的基礎這一事實而論。然而,實際情形並非如此。在發生一場其結果會向他們證明西方國家在力量和資源上優於他們的衝突之前,他們目前所沉湎的其宗教、民族和社會超人一等的臆想是不會消除的。……東王寫給我們的信便流露出一種傲慢與兄弟般感情相混雜的奇特意識。
報告對擴大商務關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們並不是一個渴望發展商業,專意開發它的資源的鞏固的政權,而僅僅是一個和現政府進行戰爭,力爭優勢,宣布剿滅滿洲王朝的軍事組織。準確地說,貿易是完全不存在的。……與人口稠密的揚子江流域發展商業交往更大可能是通過與叛軍發生一次衝突而取得,而不是通過我們和他們可能存在的友好關係。
在這次訪問之後,直到1858年,西方列強與太平天國的接觸中斷了。在華的西方人不再特意去搜求有關太平天國的新情報。因為他們已開始專注於發生在廣州等地的事態,這些事態使西方的在華利益得到了更大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