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行刑

2024-10-02 04:11:12 作者: (法)大仲馬

  時近午夜,下弦的殘月在雷雨過後猶如血染過似的,從阿芒蒂埃爾小鎮後面升了上來,朦朧的月光,把鎮上的房舍和高聳的鐘樓勾勒出黑黝黝的輪廓。前方的百合河汩汩地流著,宛如一條熔錫的河流。而在河的對岸,樹叢高大的黑影映襯在彤雲密布的昏暗天空上,這些赤褐色的厚厚雲層在夜色中好似一片奇特的暮靄。左邊有座廢棄的舊磨坊,風車的翼片寂然不動,一隻貓頭鷹在這片廢墟上發出悽厲的尖叫,周而復始的叫聲顯得那麼單調。這支慘怛的隊伍行進在小路上,兩旁的曠野里不時會冒出一些矮壯的樹叢,猶如相貌醜陋的侏儒蹲伏在道路兩旁,窺伺著在這般淒清的時刻趕路的人們。

  天空中時而掠過一道裂帛般的閃電,剎那間把遠方的平野照得一片通明,蜿蜒掠過黑黢黢的茂密樹林,宛如一把令人生畏的彎頭大刀把天空和河流劈成兩半。空氣沉滯得沒有一絲風。整個大自然籠罩在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剛下過雨的泥地又濕又滑,復甦的野草重又變得充滿生機,散發出清香。

  兩個僕從分別抓住米萊迪的兩條胳膊,拉著她往前走;劊子手緊隨其後,跟在劊子手後面的是德·溫特勳爵,達德尼昂,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

  布朗謝和巴贊走在最後。

  兩個僕從押著米萊迪向河邊走去。她閉著嘴沒作聲,但兩隻眼睛依次投向兩人的央求目光中,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

  

  她趁著走到略略靠前幾步的當口,開口對那兩個僕從說道:

  「你們只要幫我逃掉,每人可以到手一千皮斯托爾;可要是你們把我交給主子,你們就休想活命,這兒就有我的人,我死了他們會找你們算帳的。」格里莫猶豫起來。穆斯克通嚇得渾身發抖。

  阿托斯聽見了米萊迪的說話聲,快步走上前來,德·溫特勳爵也趕了上來。

  「把他倆換掉,」他說,「她剛跟他倆說過話,他們靠不住了。」

  阿托斯喚布朗謝和巴贊上前去,換下了格里莫和穆斯克通。到了河邊,劊子手走近米萊迪,把她的手腳捆綁起來。這時她再也按捺不住,破口罵道:

  「你們這些膽小鬼,卑鄙的兇手,你們用十個人來對付一個女人,要她的命;你們都好好當心著吧,即使我逃不了,也會有人給我報仇的。」

  「你不是一個女人,」阿托斯冷冷地說,「你根本就不是我們的同類,你是從地獄裡逃出來的魔鬼,我們這是把你送回去。」

  「噢!你們這些道學先生!」米萊迪說,「你們聽著,誰敢來碰我一根頭髮,誰就是兇手。」

  「劊子手殺人算不得兇手,夫人,」裹紅披風的人拍拍那柄寬刃長劍說道,「這就是最後的審判官:Nachrichter[1],咱們的鄰居德國人就是這麼說的。」

  他一邊說著這些話,一邊捆她,米萊迪發出的兩三聲狂叫飛向夜空,消失在森林深處,給人以一種慘厲而奇特的印象。

  「就算我有罪,就算我犯了你們指控的那些罪行,」米萊迪厲聲叫道,「你們也該把我帶到法庭上去,你們不是法官,無權對我判刑。」

  「我提出過送你去泰伯恩,」德·溫特勳爵說,「你當時幹嗎不想去呢?」

  「因為我不想死!」米萊迪一邊掙扎一邊喊道,「因為我還這麼年輕,我不想死!」

  「你在貝蒂納毒死的那個女人比你更年輕,夫人,可是她死了。」達德尼昂說。

  「我願意進修道院,我要去當修女。」米萊迪說。

  「你原來就是修道院的修女,」劊子手說,「可是你從那裡面逃出來,毀了我的兄弟。」米萊迪不勝恐懼地驚叫一聲,雙膝跪倒在地。

  劊子手掖著她站起來,準備把她帶上小船。

  「哦!天哪!」她喊道,「天哪!你這是要淹死我呵!」

  這聲喊叫令人心顫,達德尼昂雖說當初曾經慷慨激昂地力主追捕米萊迪,這會兒卻情不自禁地坐到一段樹墩上,低下頭去,兩手捂住耳朵;但即便如此,米萊迪的恫嚇和哀叫仍然聲聲傳入他的耳中。

  達德尼昂在所有這些人中最年輕,他實在沒有勇氣聽下去了。

  「喔!我看不得這悲慘的場面!我不能同意讓這女人這樣去死。」

  米萊迪聽到這兩句話,感到又有了一線希望。

  「達德尼昂!達德尼昂!」她喊道,「你還記得我愛過你吧!」

  達德尼昂站起來,朝她走上一步。可是阿托斯猝然拔出劍,擋在他面前。

  「要是您再往前走一步,達德尼昂,」他說,「我們就得決一死活。」

  達德尼昂跪倒在地,祈禱起來。

  「行了,」阿托斯說,「劊子手,干你該幹的事吧。」

  「遵命,閣下,」劊子手說,「因為我正像知道自己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一樣,確信我對這個女人行刑完全是正當的。」

  「很好。」

  阿托斯朝米萊迪走上一步。

  「我寬恕你對我的傷害,」他說,「你斷送了我的前程,玷污了我的名譽,踐踏了我的愛情,讓我陷進絕望的深淵而靈魂不能得救,但我都寬恕了你。你安心地死吧。」

  德·溫特勳爵跨前一步。

  「我寬恕你,」他說,「你毒死了我的哥哥,指使人刺死了白金漢公爵大人,但我都寬恕了你,我也寬恕你害得可憐的費爾頓做了屈死鬼,寬恕你幾度想要暗算我。你安心地死吧。」

  「我,」達德尼昂說,「夫人,我要請你寬恕我曾經用一種跟紳士身份不相稱的手段欺騙過你,並因而激怒了你;同樣,我也寬恕你害死了我可憐的貢斯當絲,寬恕你對我惡毒的報復,我寬恕你並為你哭泣。你安心地死吧。」

  「I am lost[2]!」米萊迪用英語喃喃地說,「I must die[3].」

  她慢慢支起身來環顧四周,炯炯發亮的眼睛裡像要噴出火來。她什麼也沒看到。

  她側耳諦聽,但什麼也沒聽到。她的周圍只有仇人。

  「我死在哪兒?」她說。

  「對岸。」劊子手答道。

  說完,他把她推上小船,自己也正要舉步上船時,阿托斯把一袋錢幣交給了他。

  「拿著,」他說,「這是行刑的酬金;我要讓大家知道,我們是按規矩行事的執法人員。」

  「好的,」劊子手說,「而現在,我要讓這個女人知道,我不是出於職業的習慣奉命行事,而是在盡我應盡的責任。」說完,他把錢扔進了河裡。

  小船載著處決的犯人和行刑的劊子手,向百合河的左岸而去;其餘的人留在右岸,都跪了下來。

  小船沿著渡口的纜繩緩緩滑向對岸,河面上恰好映出天上飄過的一朵蒼白的浮雲。

  只見小船靠上了對岸,淡紅的天際勾勒出黑黝黝的兩個人影。

  米萊迪在小船滑行途中,居然設法解開了腳上的繩索:船一靠岸,她輕捷地跳出小船,撒腿就逃。

  但是地面濕漉漉的;她跑到斜坡頂上滑了一下,雙膝著地跪了下來。

  想必此刻一種宿命的念頭鎮住了她;她明白天主已經不願援手救她了,於是她就保持那個姿勢,低首合掌,跪著不動了。

  這時,對岸的人只見劊子手慢慢地舉起雙臂,月光照在那柄寬刃的劍身上,射出一道寒光;接著雙臂往下掄去。只聽得長劍嗖的一聲,受刑人一聲慘叫,身首分離的屍身倒了下去。

  劊子手解下紅披風鋪在地上,把屍身放上去,又把首級也往裡一扔,四個角面對面打好結,然後扛著這個包裹上了小船。

  小船行到百合河的河心時,他停住船,拎著那個包裹懸在河面上。

  「讓天主來伸張正義吧!」他高聲喊道。

  說著,他手一松,屍首在河面濺起一片水花,隨即沉了下去。

  三天以後,四個火槍手回到了巴黎;他們沒有超假。當天晚上他們跟平時一樣去統領府邸謁見德·特雷維爾先生。

  「嗯,各位,」統領問他們說,「你們這次旅行玩得開心嗎?」

  「開心極了。」阿托斯以自己和他夥伴的名義回答道。

  [1]文:劊子手。

  [2]英文:我完了。

  [3]英文: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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