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結局
2024-10-02 04:11:15
作者: (法)大仲馬
下一個月六日,國王信守對紅衣主教的諾言,離開巴黎返回拉羅謝爾。正好在這當口,傳來白金漢遇刺身亡的消息,所以國王起駕離京時還快活得飄飄然的沒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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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后雖說早就知道心上人處境很危險,但當手下來報告公爵死訊的時候,她仍不肯相信這是真的,甚至還脫口說了一句很不謹慎的話:
「這是謠言!他剛給我寫了信。」
可是第二天,這個噩耗就被證實是確鑿無疑的了;出事以後拉波爾特也跟別人一樣被查理一世的封港令羈留在英國,現在他帶著白金漢臨終前托他捎給王后的紀念物回來了。
國王簡直樂不可支了;他不想費那份閒工夫來掩飾自己的喜悅心情,甚至還故意地讓王后知道他的心情之好。路易十三就像所有心胸狹窄的人一樣,缺著那麼點兒豁達和大度。
可是過不多久,國王又變得愁眉不展、心緒不寧了:他的臉不是那種能夠長葆開朗樂觀的臉;一想到要回大營,他就覺得渾身都不自在,然而他到底還是啟程了。
紅衣主教對他來說是條把小鳥嚇蒙了的毒蛇,他這隻小鳥從一個枝頭飛到另一個枝頭,可飛來飛去就是逃脫不了它的控制。
因此返回拉羅謝爾的旅程是既乏味又沉悶的。我們的四位朋友更是讓同伴們大吃一驚;他們並排一起行進,眼神憂鬱,垂著腦袋。只有阿托斯偶爾抬起一下他那寬寬的額頭,這時他的眼睛會變得炯炯發亮,唇邊也會掠過一絲苦澀的笑意,而後,他就也像那幾位夥伴一樣,重又神情茫然地邊想心事邊往前行。
這支衛隊每到一個城市,四個夥伴剛把國王護送到行宮,就抽身躲進給他們安排的住處或是哪個僻靜的小酒店,他們待在那兒既不賭錢也不喝酒,只是壓著嗓門悄悄交談,還不時要看看有沒有人在偷聽。
有一天國王在半路上停下來打喜鵲,四位夥伴照一路上的老規矩,沒去跟著國王湊熱鬧,而是聚在大路上的一家小酒店裡;這時有個男人騎馬從拉羅謝爾的方向飛奔而來,見到酒店便在門口勒住馬想喝上一杯,他目光往店堂內這麼一掃,瞥見了坐在桌邊的四個火槍手。
「嗨!達德尼昂先生!」他說,「我說是您坐在那兒吧?」
達德尼昂抬起頭,欣喜得叫出聲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在牟恩鎮、掘墓人街和阿拉斯遇見過的那個陌生人,他平時在心裡管這傢伙叫甩不掉的冤家對頭。
達德尼昂拔出長劍朝門口衝去。
可是這一回,這陌生人非但沒有逃之夭夭,反而縱身跳下馬來,迎著達德尼昂走來。
「啊!先生,」達德尼昂說,「我總算又遇上您了;這回您跑不了啦。」
「我壓根兒就沒想跑,先生,因為這一回我正在找您;我以國王的名義逮捕您並要您交出您的劍,先生,請您不要拒捕;這可是要掉腦袋的事,我把話給您說在頭裡。」
「您到底是什麼人?」達德尼昂垂下劍問道,但並沒想把劍交出去。
「我是德·羅什福爾騎士,」陌生人回答說,「黎舍留紅衣主教先生的侍從武官,我奉命把您帶去見主教大人。」
「我們現在正回主教大人那兒去呢,騎士先生,」阿托斯走上前來說道,「請您相信達德尼昂絕不會食言,他這就前去拉羅謝爾,路上不會有半點耽擱。」
「我要把他交到主教先生的衛士手裡,讓他們把他帶到大營。」
「這事交給我們就行,先生,我們可以用人格擔保;不過我們同樣也可以用人格擔保,」阿托斯皺了皺眉頭接著說,「達德尼昂先生是不會離開我們的。」
德·羅什福爾騎士往後面望了一眼,看見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擋住了他的退路;他明白自己完全置於這四人的控制之下了。
「各位,」他說,「要是達德尼昂願意把劍交出來,並且重申你們的保證,我就答應讓你們把達德尼昂先生帶到主教大人的行營。」
「我向您保證,先生,」達德尼昂說,「這是我的劍。」
「這樣我也更方便些,」羅什福爾說,「因為我還得往前趕路哩。」
「要是您是去找米萊迪,」阿托斯冷冷地說,「那就不用了,去了也找不到的。」
「她出什麼事啦?」羅什福爾連忙問道。
「您回到大營就知道了。」
羅什福爾想了一會兒,然後,因為他們離絮熱爾只有一天路程,而紅衣主教要在那兒迎接國王,所以羅什福爾決定照阿托斯說的做,跟他們一起回去。
況且他這樣做還有個好處,就是可以親自監視在押犯的一舉一動。他們一行人上了路。
第二天下午三點鐘,他們抵達絮熱爾。紅衣主教在那兒恭候路易十三。首相和國王互致親切的問候,為法國居然能僥倖擺脫那個煽動全歐洲來反對它的勁敵而感到慶幸。而後,紅衣主教因為聽羅什福爾報告過達德尼昂已經逮著了的消息,急於想去見他,所以就向國王告退,不過臨走前邀請國王第二天去看看已經竣工的長堤工程。
紅衣主教當晚回到石橋屯行營,只見四個火槍手站在他下榻的屋子門前,達德尼昂沒有佩劍,另外三人全副武裝。
這一回紅衣主教人多勢眾,於是他神情嚴厲地看了看他們,用眼神和手勢示意達德尼昂跟著他走。
達德尼昂服從了他的命令。
「我們等著你,達德尼昂。」阿托斯提高嗓門說道,好讓紅衣主教聽見。
主教大人皺了皺眉頭,稍稍停了一下腳步,便又一言不發往屋裡走去。達德尼昂跟在紅衣主教後面進了屋,然後是羅什福爾;門口由衛士把守。主教大人走進充作書房的房間,示意羅什福爾把年輕的火槍手領進來。羅什福爾將達德尼昂領進來後,便退了出去。
達德尼昂獨自一人面對著紅衣主教;這是他第二次遇見黎舍留,他事後承認說當時他心想這大概是最後一次了。
黎舍留背靠壁爐站著,跟達德尼昂隔著一張桌子。
「先生,」紅衣主教說,「是我下令逮捕您的。」
「這我已經知道了,大人。」
「您知道原因嗎?」
「不,大人;因為唯一能叫我被捕的那樁事情,主教大人您還全然不知哩。」黎舍留凝視著這個年輕人。
「嗬嗬!」他說,「這是什麼意思?」
「如果大人能先告訴我指控我的是什麼罪名,我接下去就會把我幹過的事情告訴大人的。」
「您被指控的罪名,即使加在比您地位高得多的人頭上,也足以叫他們完蛋的,先生!」紅衣主教說。
「都有哪些罪名,大人?」達德尼昂問道,口氣平靜得使紅衣主教感到吃驚。
「您被指控裡通外國,跟王國的敵人時有往來,您還被指控刺探國家機密,並企圖阻撓上級將官實施作戰方案。」
「是誰在這樣指控我呢,大人?」達德尼昂說,他心裡已經猜到這是米萊迪告的狀,「是一個被依法施過烙刑的女人,一個先在法國嫁人又在英國嫁人的女人,一個毒死過第二任丈夫,而且處心積慮想毒死我的女人!」
「您在說些什麼,先生?」紅衣主教驚異地大聲說道,「這到底是說的哪個女人?」
「米萊迪·德·溫特,」達德尼昂答道,「對,我在說米萊迪·德·溫特,她能深得大人寵幸,想必是因為大人對她的這些罪行並不知情。」
「先生,」紅衣主教說,「如果米萊迪·德·溫特犯過您說的這些罪行,她會受到懲處的。」
「她已經受到懲處了,大人。」
「是誰懲處她的?」
「我們。」
「她進監獄了?」
「她死了。」
「死了!」紅衣主教大聲說,他沒法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死了!您是說她已經死了?」
「她三次想殺我,我都原諒了她;可是她還是殺死了我心愛的女人。於是,我和我的夥伴們抓住她進行了審判,定了她死罪。」
接著達德尼昂說了博納修太太如何在貝蒂納加爾默羅會修道院中毒而死,他們如何在那座孤零零的小屋審判米萊迪,又如何在百合河畔將她處決的經過。
紅衣主教聽得直打寒噤,而他素來是不會輕易打寒噤的。
但仿佛受了一種無言的想法的影響,紅衣主教剛才還陰沉著的那張臉,驟然間舒展了開來,漸漸地變得極其安詳。
「這麼說,」他說話的聲音非常平和,跟話語中的嚴峻意味形成了一種反差,「你們在沒有得到授命的情況下進行了審判,你們不知道擅自行刑就是謀殺嗎!」
「大人,我向您發誓,我絕無半點為自己開脫之意。我甘願領受主教大人的任何懲處。我的生命並不足惜,所以我並不怕死。」
「是的,這我知道,您是條好漢,先生,」紅衣主教說這話時幾乎有些動了感情,「所以我可以事先告訴您,您將要受到審訊,甚至要判刑。」
「換了別人也許會對大人說,他口袋裡有一張特赦令;可我只想對您說:『下命令吧,大人,我準備好了。』」
「您有特赦令?」黎舍留驚訝地問。
「是的,大人。」達德尼昂說。
「誰簽署的?是國王吧?」
紅衣主教說這兩句話時,語氣中有一種說不出的輕蔑意味。
「不,是主教大人您簽署的。」
「我?您是瘋了嗎,先生?」
「大人一定認得自己的筆跡吧。」
說著達德尼昂把那張珍貴的紙條遞給紅衣主教,當初阿托斯把它從米萊迪手裡奪了來,是交給達德尼昂讓他當護身符的。
主教大人接過紙,語調徐緩、一字一頓地念道:
持條者系受本人密令,其所從事活動關乎國家利益,特此准其便宜行事。
黎舍留一六二七年十二月三日
紅衣主教念完以後,陷入了沉思,但他並沒把紙條還給達德尼昂。
「他准在動腦筋,要用哪一種酷刑將我處死,」達德尼昂暗自思忖道,「得,我反正豁出去了!我要讓他看看一個紳士是怎樣去死的。」年輕的火槍手渾身都是英雄氣概,準備從容引頸就死。
黎舍留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把手裡的那張紙卷攏又攤開,攤開又卷攏。最後他抬起頭,把鷹隼般的目光盯在達德尼昂坦蕩、誠懇、聰明的臉上,在這張淚痕宛然的臉上看出了這一個月來他所經受的全部磨難,又一次(已經是第三或是第四次)想到這個二十一歲的年輕人會有多麼遠大的前程,想到他的機靈、勇敢和聰敏對一個好主子來說會有多麼寶貴。
另一方面,米萊迪的犯罪前科,她的手段之狠毒和用心之險惡,早已不止一次地使他存有戒懼之心。就此能幹脆擺脫掉這個危險的同謀,他暗自感到慶幸。
他把達德尼昂那麼大度地交給他的特赦密令慢慢地撕成碎片。
「我完了。」達德尼昂暗自說道。
於是他向紅衣主教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意思是說:「閣下,我聽憑您的發落!」
紅衣主教走到書桌跟前,就那麼站著在一張已寫滿三分之二的羊皮紙上寫了幾個字,蓋上印。
「這就是對我的判決,」達德尼昂對自己說,「他沒讓我進巴士底監獄去遭罪,也不用我曠日持久地等待對我的判決。這已經是非常客氣了。」
「嗯,先生,」紅衣主教對年輕人說,「我拿走了您的一張特許證,現在我另外還您一張。這張委任狀上名字空著:您自己去寫吧。」達德尼昂有些猶豫地接過紙,定睛看去。
這是一張火槍營副統領的委任狀。
達德尼昂跪倒在紅衣主教腳下。
「大人,」他說,「我的生命是屬於您的;從今以後它聽憑您的支配;但是您給我的這份恩寵,我是消受不起的:我有三位朋友,他們比我更適合,更配得上……」
「您是個光明磊落的小伙子,達德尼昂,」紅衣主教插斷他的話說,一邊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心裡在為收服了這個桀驁不馴的年輕人感到高興,「這張委任狀您愛怎麼處置都行。不過您要記住,雖然上面沒有填上名字,但是我是把它給您的。」
「這我終生不會忘記,」達德尼昂回答說,「大人盡可放心。」
紅衣主教轉過身去高聲喊道:
「羅什福爾!」
那個騎士想必就等在門外,喊聲未落就進來了。
「羅什福爾,」紅衣主教說,「您瞧見達德尼昂先生在這兒;他已經是我的朋友了;所以,你倆擁抱一下吧,誰要是還想保住自己的腦袋,可就得放聰明點。」
羅什福爾和達德尼昂只得很勉強地擁抱了一下;紅衣主教就在邊上,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正瞅著他倆。
兩人同時告退。
「咱們還會見面的,是不是,先生?」
「悉聽尊便。」達德尼昂說。
「那麼後會有期。」羅什福爾接口說道。
「嗯?」黎舍留一邊開門一邊說。
兩人相視一笑,伸出手來握了握,向主教大人躬身告辭。
「我們都有些著急了。」阿托斯說。
「我好好的,朋友們!」達德尼昂回答說,「不但沒被逮捕,還交上了好運哩。」
「您不打算告訴我們是怎麼回事?」
「晚上再說吧。」
當晚達德尼昂走進阿托斯的住處,只見他正在把一瓶西班牙葡萄酒喝得底朝天,這是他每晚必做不誤的功課。
達德尼昂把紅衣主教跟他之間發生的事情全都告訴了阿托斯,然後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委任狀。
「喏,親愛的阿托斯,就在這兒,」他說,「它當然應該歸您。」
阿托斯笑了笑,他的這種笑容是很優雅動人的。
「朋友,」他說,「對阿托斯來說,這讓他擔待不起;但對拉費爾伯爵來說,這又讓他看不在眼裡。把這張委任狀收好吧,它是屬於您的;唉,我的主呵!您為它付出的代價也夠大的啦。」
達德尼昂離開阿托斯的住處,來到波爾多斯的住處。
他瞧見波爾多斯身穿一件金碧輝煌的繡花外套,正在照鏡子。
「啊哈!」波爾多斯說,「是您呀,親愛的朋友!您覺得我這身衣服怎麼樣?」
「好極了,」達德尼昂說,「不過我想另外給您一套,您穿上一定更合身。」
「什麼衣服?」波爾多斯問。
「火槍營副統領的軍服。」
達德尼昂把面見紅衣主教的經過告訴了波爾多斯,然後掏出那張委任狀。
「給,夥計,」他說,「把您的名字寫上,做我的好長官吧。」
波爾多斯瞧了一眼委任狀,便又還給達德尼昂,讓達德尼昂覺得大為驚訝。
「對,」波爾多斯說,「這讓我挺得意的,不過這福分我可消受不了幾天工夫囉。咱們上貝蒂納去的那會兒,我那位公爵夫人的老頭兒死了;所以呀,夥計,死者的錢箱正等著歡迎我呢,我這就要去跟他的遺孀結婚了。這不,我正在試穿結婚禮服哩;副統領的委任狀還是您留著好,夥計,收起來吧。」
說著他把委任狀還給了達德尼昂。年輕人又來到阿拉密斯的住處。
只見阿拉密斯正跪在一張跪凳跟前,額頭貼在攤開的日課經上。
達德尼昂把面見紅衣主教的情形告訴了他,然後第三次從口袋裡掏出那張委任狀。
「您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智囊,也是我們無形中的保護人,」達德尼昂說,「請收下這張委任狀吧;憑著您的明智,憑著您的那些結果總是很圓滿的好主意,您拿著它比任何人都合適。」
「唉,夥計!」阿拉密斯說,「咱們最近的幾次東奔西跑,使我徹底厭倦了軍人的生活。這一次我是打定主意鐵了心,等圍城一結束我就進遣使會當教士。這張委任狀您留著吧,達德尼昂,行伍生涯對您挺合適,您準會是一位勇敢正直的統領。」
達德尼昂不由得淚眼矇矓,悲喜交集,返身又回到阿托斯的住處,只見他仍坐在桌邊,對著燭光凝視著最後那瓶馬拉加麝香葡萄酒。
「哎,」達德尼昂說,「他們都不肯要。」
「這是因為,夥計,誰也不如您更配收下它。」
說著阿托斯拿起一支羽毛筆,在委任狀上寫下達德尼昂的名字,然後交還給他。
「我以後不會有朋友嘍,」年輕人說道,「唉!一切都不會再有了,除了苦澀的回憶……」
他低下腦袋,兩手捧住頭,只見兩行熱淚沿著臉頰滾了下來。
「您還年輕,」阿托斯回答說,「您那苦澀的回憶還有時間變成甜蜜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