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審判
2024-10-02 04:11:09
作者: (法)大仲馬
夜色如晦,暴風雨即將來臨。天空中烏雲翻滾,遮蔽了星光,而月亮要到午夜才會升起。
不時有一道閃電照亮遠方的地平線,趁著亮光可以瞥見眼前那條慘白、冷清的大路;閃電過後,一切又都被黑暗吞沒。
阿托斯不時瞅瞅達德尼昂,讓他回到隊列里來,可是達德尼昂不一會兒又離開隊列跑到前頭去了;他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往前走,所以只知道一個勁地往前走。
他們靜悄悄地穿過那個受傷僕人待著的費蒂貝爾村,沿著里什布爾的森林往前走;到達埃爾里後,帶路的布朗謝向左拐彎。
有好幾回,德·溫特勳爵或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都想跟裹紅披風的人搭話;可是不管他們問什麼問題,那人總是在馬上欠一下身,不作回答。這樣一來,大家明白了一定有某種原因使這位陌生人恪守沉默,於是也就不再跟他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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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口,暴風雨愈來愈臨近了,迅捷的閃電此起彼伏,隆隆的雷聲也已清晰可聞,狂風作為暴雨的前奏,呼嘯著掠過曠野,吹得騎士們的羽翎都飄了起來。
騎隊加速奔馳。
剛出弗羅梅爾村不遠,就下起了傾盆大雨;大家裹上了披風;還有三里路要趕:這行人冒著暴風雨縱馬前行。
達德尼昂沒有戴帽子,也沒有裹上披風;他聽任雨水從滾燙的額頭流下,沿著發燒打戰的身體往下淌,覺得很舒服。
這支騎隊馳過戈斯加爾村到達驛站的當口,只見黑暗中有個人從樹幹後面一個閃身,跑到路中央,伸出一根手指按在嘴唇上。
阿托斯認出這是格里莫。
「出什麼事啦?」達德尼昂大聲說道,「莫非是她離開阿芒蒂埃爾了?」
格里莫點了點頭。達德尼昂氣得咬牙切齒地想要發作。
「別出聲,達德尼昂!」阿托斯說,「這事兒全由我擔著干係,所以該由我來問格里莫。」
「她到哪兒去了?」阿托斯向格里莫發問。
格里莫伸手往百合河的方向指了指。
「離這兒遠嗎?」阿托斯問。
格里莫朝主人舉起半屈的食指。
「一個人?」阿托斯問。
格里莫點點頭。
「各位,」阿托斯說,「她獨自一人,離這兒有半里路,就在河的那個方向。」
「那好,」達德尼昂說,「給我們帶路吧,格里莫。」
前行五百步光景,只見有條溪流橫在道上,大家就蹚水過去。趁著閃電的亮光,可以望見前面的埃坎黑姆村[1]。
「就這兒?」達德尼昂問。
格里莫搖了搖頭。
「別作聲了!」阿托斯說。
這隊人馬繼續往前行進。
又掠過一道閃電;格里莫舉起胳膊往前指去,在火蛇般的幽藍亮光中可以看見河邊有座孤零零的小屋,大約就在渡口一百步開外。一扇窗戶里透出亮光來。
「我們到了。」阿托斯說。
這當口,有個人從溝里直起身來,他原先是貓著身子躲在溝里的。這人是穆斯克通,他指指透出亮光的窗戶。
「她在裡面。」他說。
「巴贊呢?」阿托斯問。
「我守窗,他守門。」
「好,」阿托斯說,「你們都是忠誠的僕人。」
阿托斯跳下馬來,把韁繩交給格里莫,示意其他人轉到門的那個方向去,自己向著窗戶走去。
小屋周圍有一道兩三尺高的綠籬,阿托斯越過樹籬,走到窗戶跟前。窗外沒設擋板,但是裡面那半截窗簾遮得嚴嚴實實的。
他踩在外牆基石的邊緣上,從窗簾上方的玻璃窗望進去。
燭光下,他瞧見一個裹著深色斗篷的女人,坐在靠近爐火的一張木凳上,爐火已經奄奄一息。她的臂肘支在一張簡陋的桌子上,兩隻雪白的手托著腮幫。
看不清她的臉,但阿托斯嘴邊掠過一道陰沉的笑容,他絕不會認錯,這就是他要找的人。
這當口響起一聲馬嘶:米萊迪抬起頭來,瞥見了阿托斯貼在窗玻璃上的那張蒼白的臉,不由得驚叫一聲。
阿托斯知道她已經看見自己了,就用膝蓋和手猛推窗子,窗子應聲而開,玻璃碎了一地。
阿托斯宛如復仇的幽靈,縱身跳進屋去。
米萊迪奔過去打開房門;只見門口站著達德尼昂,臉色比阿托斯還要蒼白,還要嚇人。
米萊迪大叫一聲,倒退幾步。達德尼昂以為她還想設法逃遁,生怕這回再讓她從他們的手裡逃脫,趕緊從腰裡拔出手槍;但阿托斯舉起了手。
「把槍放回去,達德尼昂,」他說,「要緊的是得讓這個女人受到審判,而不是打死她。你再等一下,達德尼昂,你不會失望的。請進來吧,各位。」達德尼昂聽從了他的話,因為阿托斯說這話時,聲音之莊嚴,神情之剛毅,都像是個上天派來的審判官。於是,波爾多斯,阿拉密斯,德·溫特勳爵和裹紅披風的那人,都跟在達德尼昂後面進了屋子。
四個僕從守在門口和窗口。
米萊迪跌在椅子上,她伸出雙手,仿佛要祛除眼前這些可怕的幻象;待到看見小叔子時,她發出一聲悽厲的叫聲。
「你們要幹什麼?」米萊迪高聲問道。
「我們要找夏洛特·貝克森,」阿托斯說,「她最早叫拉費爾伯爵夫人,隨後又叫過德·溫特夫人和德·謝菲爾德男爵夫人。」
「是我,是我!」她驚恐至極地喃喃說道,「你們要把我怎麼樣?」
「我們要審判你的罪行,」阿托斯說,「你有權為自己辯護,要是你還有理由,你儘管說就是了。達德尼昂先生,您第一個來指控。」達德尼昂走上前來。
「我在天主和世人面前,」他說,「指控這個女人昨天晚上毒死了貢斯當絲·博納修。」
他朝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轉過臉去。
「我們作證。」兩個火槍手同聲說道。
達德尼昂繼續往下說。
「我在天主和世人面前,指控這個女人曾經企圖毒死我,她從維爾羅瓦給我送來毒酒,還寫了封假信,讓我以為這酒是我的幾位朋友送的。天主救了我的命;但有個人做了替死鬼,他名叫布里斯蒙。」
「我們作證。」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異口同聲說道。
「我在天主和世人面前,指控這個女人曾經慫恿我去殺死德·瓦爾德伯爵;這事由於沒人能作證,我為自己作證。
「我說完了。」
於是達德尼昂和波爾多斯、阿拉密斯都走到房間的另一邊。
「該您了,勳爵!」阿托斯說。
男爵走上前來。
「我在天主和世人面前,」他說,「指控這個女人唆使兇手刺死了白金漢公爵。」
「白金漢公爵被刺死了?」在場的人同聲嚷道。
「是的,」男爵說,「被刺死了!收到你們給我捎來提醒我注意的那封信後,我就下令逮捕了這個女人,把她交給一個很忠心的手下人看管;可是她把這個人拉下了水,把匕首塞進他的手裡,讓他去行刺公爵,這會兒也許費爾頓正在為這個女人的罪行抵命哩。」
在場的審判人聽到揭露這樁先前並不知道的罪行,都感到不寒而慄。
「還有,」德·溫特勳爵接著說,「我哥哥指定你做財產繼承人以後,突然得了一種奇怪的病,周身都是烏青的斑痕,不到三個小時就暴死了。我的嫂子,你的丈夫是怎麼死的?」
「真是慘無人道!」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喊道。
「為白金漢的死,為費爾頓的死,為我哥哥的死,我要求法庭主持公道,對你嚴加懲處。我聲明,要是討不到公道,我就自己來伸張正義。」
說完,德·溫特勳爵走過去站在達德尼昂邊上,把位置讓給下一個控告人。
米萊迪把臉埋在雙手中間,竭力想讓被一陣要命的眩暈弄得亂鬨鬨的頭腦冷靜下來。
「輪到我了,」阿托斯說,他渾身打戰,猶如一頭獅子看見了毒蛇那樣抖個不停,「輪到我了。當這女人還很年輕的時候,我不顧家庭的反對娶了她做妻子;我把我的財產、我的姓氏都給了她;但有一天我發現這個女人是身犯重罪的囚犯:她的左肩上烙著一朵百合花。」
「噢!」米萊迪站起身來說道,「我敢說,沒人能找到有哪個法庭對我宣判過這種無恥的判決,也沒人能找到有誰曾經給我燙上過這個烙印。」
「住嘴,」一個聲音說道,「讓我來回答你吧!」
說著,那個裹紅披風的人走上前來。
「這是什麼人,這是什麼人?」米萊迪驚怖得聲音發哽地嚷道,她臉色發青,披散的頭髮就像有了生命似的倒豎起來。
所有在場的人都轉過臉去望著這個人,因為除了阿托斯,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阿托斯也像其他人一樣愣愣地望著這個人,因為就連他也不知道此人跟眼前這場可怕的悲劇還會有什麼別的瓜葛。
陌生人緩慢而莊嚴地向米萊迪走去,直到跟她中間只有那張桌子相隔,然後除下面罩。
米萊迪不勝驚恐地對著這張臉瞅了好一會兒,這張毫無血色、圍在黑髮黑髯中間的臉上,唯有一種冷漠的鎮定表情。突然間,她站起身來往後退去。
「哦!不,不,」她邊喊邊退,已經退到了牆壁跟前,「不,不,這是個鬼魂!這不是他!快救救我!救救我!」她聲音喑啞地喊道,一邊回過身去衝著牆,仿佛要用手扒開一條通道逃出去似的。
「您究竟是誰?」在場的這些證人都大聲問道。
「去問這個女人吧,」裹紅披風的人說道,「因為你們也看到了,她認出了我是誰。」
「里爾的劊子手,里爾的劊子手!」米萊迪完全被一陣狂亂的恐懼攫住了,她一邊嚷道,一邊用雙手緊緊抓住牆壁,不讓自己倒下去。
所有的人都向後退去,只有裹紅披風的高個子一個人站在房間中央。
「哦!行行好!行行好!饒了我吧!」那無恥的女人雙膝跪下喊道。
陌生人沒有作聲,房間裡一陣靜默。
「我告訴過你們,她認出了我是誰了!」他開口說道,「對,我就是里爾城裡的劊子手,下面該由我來說了。」所有的目光都盯在這個人的臉上,大家都焦急萬分地等著他往下說。
「這個年輕女人以前當姑娘的那會兒,也像她現在一樣美貌。那時候她是唐普勒馬爾[2]本篤會女修道院的修女。主持修道院裡教堂的,是個心地單純而虔誠的年輕神甫;她想方設法引誘他,把他引上了鉤,這娘們就連聖徒也能勾上手。
「兩人信誓旦旦,打算永相廝守;但事實上這種私情若是維持下去,兩人勢必都得身敗名裂。她說動了他答應雙雙私奔;可是真要遠走高飛,到法國另外找個沒人認識他倆的地方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先得要有筆錢才行;而他倆誰也沒有錢。神甫就把教堂的聖器偷出來賣了;兩人正打算一起逃跑,卻被關進了監獄。
「八天以後,她引誘了獄卒的兒子,越獄逃走了。年輕的神甫被判十年監禁和烙刑。我當時就像這女人說的,是里爾城裡的劊子手。我不得不給罪犯烙了印,而這罪犯,先生們,他就是我的兄弟呀!
「那時我就發誓說,這個毀了他的女人,一定也得受到同樣的懲罰,因為是她唆使他去犯罪的,她的罪名不止是同謀。我猜到了她藏身的地方,就上那兒去找她。我抓住了她,把她捆住,給她也同樣烙上了一朵百合花,就跟我給兄弟烙的一樣。
「我回到里爾的第二天,我兄弟也越獄逃跑了,當局指控我和他同謀,判處我頂替他坐牢,直到他來投案自首才能放我出獄。我可憐的兄弟不知道這個情況;他又去找到了這個女人,和她一起逃到了貝里;他在那兒一個小教區當上了本堂神甫。這女人對外就說是他的妹妹。
「教區所在地的領主看見了這個冒充的妹妹就愛上了她,而且提出要娶她為妻。於是她就拋下這個已經毀在她手裡的男人,投入即將毀在她手裡的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變成了拉費爾伯爵夫人……」
大家都轉過去望著阿托斯,因為拉費爾正是他的真名,只見他點了點頭,表示這個劊子手說的都是實情。
「這時候,」這人接著往下說,「我可憐的兄弟簡直都要瘋了,他心灰意冷,決意跟這種被她毀了名譽和幸福的生活一刀兩斷,他回到里爾,得知了我在頂替他坐牢,就前去投案自首,入獄當天晚上在牢房的氣窗上吊死了。
「不過那些判我入獄的人,我也得為他們說句公道話,他們說話還是算數的。在確認我兄弟死亡以後,他們馬上就把我放了。
「這就是我要指控她的罪行,這就是我給她烙印的緣由。」
「達德尼昂先生,」阿托斯說,「您要求判這個女人什麼刑?」
「死刑。」達德尼昂回答。
「德·溫特勳爵,」阿托斯接著說,「您要求判這個女人什麼刑?」
「死刑。」德·溫特勳爵回答說。
「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先生,」阿托斯說,「你們都是審判官,你們判這個女人什麼刑?」
「死刑。」兩個火槍手聲音低沉地同時回答。
米萊迪發出一聲可怕的號叫,雙膝拖地朝這些審判官迎上幾步。阿托斯向她伸出一隻手。
「夏洛特·貝克森,德·拉費爾伯爵夫人,米萊迪·德·溫特,」他說,「你的罪行,已為世人和天主所不容。如果你能背誦祈禱文的話,你就背誦吧,因為你已被判決,死到臨頭了。」
聽到這些讓她徹底絕望的話,米萊迪直起身子想要說話,但她已經沒有力氣開口了;她只覺得有隻有力而無情的手抓住了她的頭髮,拽著她往前,猶如命運拽著人往前那般地無法抗拒:於是她不想再作任何反抗,就這樣給拽出了小屋。
德·溫特勳爵,達德尼昂,阿托斯,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相繼走了出來。僕從們跟在主人後面;只剩那座小屋孤零零留在那兒,窗子碎了,房門開著,桌上的那盞油燈射出淒清的幽光。
[1]離法國與比利時邊境線不遠的一個小村莊,位於阿芒蒂埃爾西南方四分之三法里處。
[2]離里爾約兩法里路的一個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