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越獄
2024-10-02 04:10:46
作者: (法)大仲馬
其實德·溫特勳爵並沒猜錯,米萊迪的傷勢並不危險;男爵一走,屋裡就只剩那個服侍她的女人和她兩人,那女人忙著動手給她解開衣服的時候,米萊迪睜開了眼睛。
不過,她必須裝作很虛弱、很痛苦的樣子;對於像米萊迪這樣一個善於演戲的女人來說,這真是小事一樁;結果她演得太逼真了,那個可憐的婆娘完全信以為真,不管她怎麼說不用人陪,非要留下來整夜看護她不可。
好在這個婆娘待在身邊,並不妨礙米萊迪進行思考。
費爾頓相信了她,這一點已經不成問題,他是掌握在她的手心裡了:假如有個天使來向他指控米萊迪有罪,費爾頓處於眼下這種精神狀態,一定會把那天使看成魔鬼派來的精靈。
想到這兒,米萊迪露出了笑容,因為費爾頓從此就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唯一能用來幫自己逃生的人了。
不過德·溫特勳爵也許已經對他起了疑心,說不定費爾頓現在已經受到了監視。
凌晨四點鐘光景,醫生趕到了;不過米萊迪刺的那一刀,到這會兒傷口已經凝合,醫生沒法看清傷口的走向和深度;他搭了一下病人的脈搏,才知道情況並不嚴重。
天亮以後,米萊迪藉口說夜裡沒睡好,需要靜靜躺一會兒,支走了那個一直在邊上看護著她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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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萊迪心裡指望費爾頓能在早餐時來一下,可是他沒來。
莫非她的擔心真的應驗了?費爾頓在男爵已經對他起疑的情況下,會不會在最後關頭打退堂鼓?她只有一天時間了:德·溫特勳爵說過二十三日要把她送上船,而此刻已經是二十二日早晨。
不過,她還是耐住性子等到了午餐的時間。
儘管她早餐一點東西也沒吃,午餐仍然準時送來;米萊迪這時發現看守她的士兵制服都換了,不由得心裡一陣發怵。
她大著膽子問了一聲費爾頓在哪兒。人家回答她說,費爾頓一小時前騎馬出去了。
她又問男爵是不是仍在城堡里;那士兵回答說是的,而且他關照過,要是女犯人要求跟他說話,馬上就去向他報告。
米萊迪說她現在渾身乏力,唯一的要求就是獨自待一會兒。那士兵退了出去,午餐留在屋裡。
費爾頓不在城堡,水兵又全都換掉了,這麼看來費爾頓是被懷疑了。這對米萊迪是狠命的一擊。
屋裡只有她一人,她乾脆站起身來;原先她出于謹慎一直躺在床上,好讓人家相信她傷得很重,現在她只覺得這張床猶如熾熱的火盆在烤她。她往門口瞥了一眼:男爵派人在門上釘了一塊木板,把那個小窗洞封死了;顯然他是怕她又會施什麼毒計,從這個窗洞去誘惑看守。
米萊迪得意地笑了起來;這一來,她反而可以盡情宣洩自己的情緒,而不會讓人看見了:她像一個發狂的瘋子,或者說像一頭關在鐵籠子裡的雌老虎,怒氣衝天地在屋裡到處亂走。不用說,倘若那把刀子還在她身邊,她一準會想到用它——不是來自殺,而是去殺死男爵。
六點鐘,德·溫特勳爵進來了;他渾身披掛,全副武裝。米萊迪向來以為他只是個乳臭未乾的紈絝子弟,這會兒才發覺他原來還是個老謀深算的典獄長:他似乎對一切情況都早有所料,而且早有防範,早有布置。
男爵朝米萊迪望上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算了,」他說,「我看今天您別想殺得成我了;您沒有兇器,而我又早有戒備。可憐的費爾頓已經讓您引上了鉤:他已經受到您的影響和腐蝕,但我要挽救他,他不會再見到您了,你們就此一刀兩斷了。您把自己的衣服整理好,明天就啟程。我原來把開船日期定在二十四日,但後來還是覺得應該儘早走掉,以免夜長夢多。明天中午,白金漢簽署的判決書就會送到我手裡。上船以前,無論您跟誰只要敢說一句話,中士就會一槍打得您腦袋開花;上船以後,要是您沒有得到船長允准擅自跟人說話,船長就會命令把您扔到海里去,這咱們可是有言在先。再見了,今天我就說到這兒。明天我再來跟您告別。」說完,他就出去了。
米萊迪嘴邊掛著輕蔑的微笑聽著這番充滿威脅的長篇大論,心裡可氣得不得了。
晚飯端來了;米萊迪覺得自己需要接接力,因為她還不知道晚上會發生什麼情況,這會兒的天氣可不妙,天上烏雲翻滾,遠處的閃電預示著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晚上十點鐘,狂風大作,暴雨滂沱:米萊迪看到大自然也在分擔她心頭的騷亂,不由得感到幾分安慰。滾雷在天空隆隆作響,宛似憤怒在她胸間翻騰咆哮;她覺得,狂風吹亂她額前的頭髮,如同刮彎大樹的枝丫,吹落上面的葉片;她像暴風雨一樣呼嘯怒吼,但終究淹沒在了大自然激越喧豗的聲音里——儘管這聲音也仿佛是絕望的悲音。
驀然間她聽見有人在敲窗玻璃,這時亮起一道閃電,她瞥見窗上的鐵條後面現出一張臉。
她奔過去打開窗子。
「費爾頓!」她喊道,「我得救了!」
「是的,」費爾頓說,「可是現在別出聲!鋸斷鐵條得花點時間。當心別讓他們從門上的窗洞裡瞧見您。」
「哦!這是天主保佑我們的證明喲,費爾頓,」米萊迪說,「他們用木板封死了那個窗洞。」
「那好,是天主讓他們昏了頭!」費爾頓說。
「我該做些什麼?」米萊迪問。
「什麼也不用做;您只要把窗子關上就行了。您先去睡覺,要不和衣躺一會兒也好,我鋸完以後,就在窗上敲幾下。不過,您能跟我走嗎?」
「哦!能。」
「您的傷呢?」
「傷口還疼,但走路並不礙事。」
「那您作好準備,聽我的暗號。」
米萊迪關好窗,吹滅油燈,按費爾頓的關照蜷身躺在床上。在暴風雨的哀號聲中,聽得見鋸鐵條的聲音,而且每掠過一道閃電,她就能瞥見窗後費爾頓的身影。
她凝神屏息、大氣不出地度過了一個小時,額頭上都是冷汗,一聽見過道上稍有動靜,就驚恐萬分,心頭一陣陣抽緊。
有時候,過了幾個小時就像過了一年。一小時後,費爾頓在窗上敲了幾下。
米萊迪跳下床跑去打開窗。兩根鐵條鋸斷以後,窗口已能容得一個人進出。
「您準備好了?」費爾頓問。
「好了。要不要帶上點東西?」
「還有金幣的話,全都帶上。」
「還有,幸虧他們沒搜去。」
「那太好啦,我租船把錢都用光了。」
「您拿著。」米萊迪說著,把滿滿的一袋金幣放在費爾頓手裡。
費爾頓接過袋子,把它扔在下面的牆腳跟前。
「現在就走怎麼樣?」他說。
「我來了。」
米萊迪站在一張椅子上,把上半身探出窗口:低頭一看,費爾頓凌空懸在一道繩梯上,下面就是懸崖峭壁。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冷戰,這樣流露的怯意,使他第一次想到她是個女人。
凌空懸著的繩梯叫她感到害怕。
「我也想到這一點來著。」費爾頓說。
「不要緊,沒事,」米萊迪說,「我閉著眼睛爬下去。」
「您信得過我吧?」費爾頓說。
「這還用問?」
「您把兩手合攏,並緊;對,就這樣。」
費爾頓掏出手帕縛在她的兩隻手腕上,然後再在外面用繩子縛緊。
「您這是幹什麼?」米萊迪詫異地問道。
「您把胳臂套在我的脖子上,什麼也不用害怕。」
「這樣您會失去平衡,我倆都會摔死的。」
「放心吧,我是水手出身。」
一秒鐘也容不得耽擱了;米萊迪伸出胳臂套在費爾頓的脖子上,整個身子慢慢滑到了窗外。
費爾頓開始沿著繩梯一級級地慢慢往下爬。雖說繩梯上懸著兩個人的分量,狂風依然把他們吹得晃來晃去。
費爾頓驀地停住不爬了。
「別出聲,」他說,「我聽見有腳步聲。」
「我們被發覺了!」
片刻的靜默。
「不,」費爾頓說,「沒事。」
「那這是什麼聲音?」
「是巡邏隊在小道上巡邏。」
「哪條小道?」
「就在我們下面的那條小道。」
「那他們要看見我們了。」
「不會,只要沒閃電就沒事。」
「他們會碰著繩梯的。」
「幸虧這繩梯短著一截,離地面還有六尺距離。」
「他們過來了,天哪!」
「別出聲!」
兩人斂氣屏息,一動不動地懸在繩梯上,離地面有二十來尺光景;就在這當口,那隊士兵又說又笑地從下面經過。
兩個逃亡者一時間驚恐不已。
巡邏隊走了過去;只聽得腳步聲漸漸遠去,說笑聲也愈來愈輕,終於聽不見了。
「現在,」費爾頓說,「我們得救了。」
米萊迪吁出一口氣,暈了過去。
費爾頓繼續往下爬。到了繩梯下半截,他覺得往下無處可以踏腳了,就用雙手抓緊繩梯往下挪;最後,挪到了最後一級,他靠著腕力任憑身子懸空吊著,碰到了地面。他把米萊迪放在地上,彎腰拾起那袋金幣,用嘴叼住。
隨後他抱起米萊迪,沿著跟巡邏隊相反的方向急急走去。不一會兒他就離開了這條巡邏小道,穿過怪石嶙峋的坡地,往下來到海邊,吹響一聲口哨。
應答他的是一聲同樣的暗號,五分鐘後,他瞧見四個水手劃著名一隻小舢板過來了。
舢板盡力想往岸邊靠近,但由於水太淺,它無法駛近;費爾頓下到齊腰深的海水,抱著米萊迪跨上那隻小船,始終不要旁人來幫他托一把這珍貴的重負。
幸而,暴風雨已經過去了。但海面上依然浪濤翻湧,舢板猶如一枚核桃殼顛簸在浪濤上。
「劃到帆船那兒去,」費爾頓說,「快劃。」
四個水手一齊划槳;風急浪大,舢板行進很艱難。
但不管怎麼說,他們已經離開城堡了,這是最要緊的。夜色黑沉沉的,從舢板上已經看不清海岸在哪兒,所以從岸上想必更沒法看清這隻舢板了。
一點黑影在海面上晃悠。那就是等著他們的單桅帆船。
四個槳手奮力向這艘小船划去,趁這當口費爾頓解開了縛在米萊迪手上的繩子和手帕。
然後,他舀了一點海水潑在她的臉上。米萊迪吁出一口氣,睜開了眼睛。
「我在哪兒?」她說。
「您得救了。」年輕人答道。
「哦!我得救了!得救了!」她大聲說道,「對,這是天空,這是大海!我呼吸到的是自由的空氣。啊!……謝謝,費爾頓,謝謝!」
年輕人把她緊緊抱在懷裡。
「可我的手怎麼啦?」米萊迪說,「我覺得手腕好像讓老虎鉗夾碎了似的。」
米萊迪舉起胳膊,果然她的手腕都勒傷了。
「哎喲!」費爾頓瞧著這雙美麗的手,心疼地搖著頭說。
「哦!沒關係,沒關係!」米萊迪大聲說,「現在我記起來了!」
米萊迪環顧四周,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在這兒。」費爾頓用腳踢了踢裝金幣的錢袋。
舢板靠近了單桅帆船。值班水手向著舢板喊話,舢板上的水手大聲應答。
「這是條什麼船?」米萊迪問。
「就是我為您租下的那條小船。」
「它要把我載到哪兒去?」
「到您想去的任何地方,只要中途能讓我在朴次茅斯下去就行。」
「您到朴次茅斯去幹嗎?」米萊迪問道。
「執行德·溫特勳爵的命令。」費爾頓悽然笑道。
「什麼命令?」米萊迪問。
「難道您還沒明白嗎?」費爾頓說。
「不明白,請快解釋給我聽。」
「他因為已經對我起了疑心,就決定親自來看守您,而派我替他把您的判決書送給白金漢簽字。」
「他既然對您起了疑心,怎麼又會信得過您,讓您去送這份判決書?」
「他怎麼想得到我會知道自己送的是什麼文件呢?」
「可也是。這麼說您馬上要去朴次茅斯?」
「我不能再耽擱了:明天是二十三日,白金漢明天就要率領艦隊出發了。」
「他明天出發?出發去哪兒?」
「拉羅謝爾。」
「不能讓他走!」米萊迪一個忘形,失聲喊了起來。
「您放心,」費爾頓應聲說,「他走不了。」
米萊迪欣喜得渾身打戰;她很清楚年輕人心裡在打什麼主意:白金漢必死無疑了。
「費爾頓……」她說,「您就像馬加比[1]一樣了不起!要是您死了,我也隨您一起死:這就是我所能對您說的話了。」
「別出聲!」費爾頓說,「咱們到了。」
果然,舢板靠攏了單桅帆船。
費爾頓率先登上舷梯,伸手來拉米萊迪,那幾個水手也在下面托著她,這時海面仍在波浪起伏,舢板始終搖搖晃晃的。
不一會兒,他們都登上了甲板。
「船長,」費爾頓說,「這位就是我跟您說過的夫人,您得負責把她安全送到法國。」
「有一千皮斯托爾就行。」船長說。
「我給過您五百了。」
「沒錯。」船長說。
「這兒還有五百。」米萊迪把手放在錢袋上說。
「不,」船長說,「我跟這位年輕先生有言在先,我可是說話算數的;要等船到了布洛涅,另外這五百皮斯托爾才能歸我哩。」
「咱們到得了那兒嗎?」
「包您一路平安到那兒,」船長說,「要不我不叫傑克·巴特勒。」
「那好,」米萊迪說,「要是您說到做到,我給您的就不是五百,而是一千皮斯托爾。」
「那可真是托您的福囉,美麗的夫人,」船長喊道,「但願天主常常給我送些像夫人您這樣的主顧來!」
「現在,」費爾頓說,「您先把船開到奇切斯特[2],駛進朴次茅斯前面的那個小海灣。您知道,這事咱倆是說定了的。」
船長答應一聲,便吩咐水手起錨開船。第二天早晨七點鐘光景,小船已經駛進那個小海灣下了錨。
在這段航程中,費爾頓把事情的經過都告訴了米萊迪:他怎樣沒去倫敦,而去租了這艘小船,怎樣回來,怎樣在攀牆而上時往石縫裡固定了好些能踩腳的鐵鉤,爬到窗口又怎樣放下繩梯,以後的事情米萊迪就都知道了。
米萊迪想要再給費爾頓鼓鼓勁,讓他再接再厲別鬆勁;但剛說了幾句,就看出這個狂熱的年輕人已經無須別人再打氣,倒是要讓他情緒稍稍平靜些才好。
說定米萊迪在這兒等費爾頓,等到十點鐘為止;到時候他還沒回來的話,她就先走。
到那時,如果費爾頓沒出事,他就到法國,上貝蒂納的加爾默羅會女修道院去找她。
[1]馬加比(?—前161):猶太民族英雄,在反抗敘利亞統治、重建猶太國的戰鬥中英勇戰死。
[2]英格蘭南部城市,西蘇塞克斯郡首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