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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古典悲劇的表演手法

2024-10-02 04:10:42 作者: (法)大仲馬

  米萊迪沉默片刻,趁這當口睃了一眼凝神傾聽的費爾頓,然後接著往下說她的故事。

  「我差不多有三天滴水不沾,渾身難受極了。有時候我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看出去像蒙著一層霧似的:這是譫妄的症狀。

  「又到了晚上;我虛弱極了,時時都會暈厥過去,而每回暈過去時我總在心裡感謝天主,因為我以為自己快要死了。

  「有一次正要暈厥過去的當口,我聽見那扇門開了;恐懼頓時使我甦醒了過來。

  「那個惡棍領著一個蒙面人走進屋來,他自己也用面罩蒙著臉;但我聽得出他的腳步聲,認得出他那種凜然的神態,地獄的惡魔賦予了他這種神態,讓他用來作踐人性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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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麼樣,』他對我說,『我讓您起的誓,您拿定主意了嗎?』

  「『你自己說過,清教徒從來是說一不二的:我的決定,你已經聽到過了,那就是揭露你的罪行,不能在人間向世俗的法庭控告你,就在天國向天主的法庭控告你!』

  「『這麼說,你不打算回頭了?』

  「『天主在聽著我向他起誓:我要讓世上人人都知道你的罪狀,不找到肯為我報仇雪恥的人決不罷休。』

  「『你這個婊子,』他氣急敗壞地吼道,『我要讓你嘗嘗婊子的刑罰!你去央告的那些人會看見你身上烙著火印,這時你休想再讓他們相信你是清白無辜的!』

  「隨後他向那個陪他進來的人說:『動手吧,劊子手。』」

  「哦!告訴我他究竟是誰,他的名字!」費爾頓嚷道,「他的名字,快告訴我!」

  「這時我已經明白自己面臨著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摧殘,於是又哭又喊,拼命反抗,但都沒有用,那個劊子手一把抓住我,把我按倒在地,緊緊地撳住我,不讓我動彈,我哭得透不過氣來,差點兒要失去知覺,我央求天主幫助我,可是他沒有聽見,猛然間我大叫一聲,這是充滿痛苦和羞辱的悽厲的叫聲;一塊滾燙的烙鐵,一塊燒得通紅的劊子手行刑的烙鐵,已經烙在了我的肩頭。」

  費爾頓發出一聲悲憤的低吼。

  「您看吧,」米萊迪說著,猶如女王那般莊嚴地站起來,「您看吧,費爾頓,看看他們是怎樣發明出新的酷刑來對付一個犧牲在惡棍淫威之下的純潔少女的。請您學會去認識人的心靈,今後別再輕易充當他們卑鄙的報復工具吧。」米萊迪動作敏捷地解開裙袍,撕開貼胸的細麻布內衣,裝出又悲憤又羞愧的樣子漲紅了臉,露出那個美麗的肩膀,讓費爾頓看上面那塊無法磨滅的印記。

  「可我看見的是朵百合花!」費爾頓大聲說道。

  「這正是他的卑鄙之處,」米萊迪回答說,「要是烙英國的印記,就必須拿出證據,表明有哪一個法庭判過我這種刑,而我就會去向所有的法院提出申訴;但是烙了法國的印記……喔!烙了這樣的印記,我就真的成了受過烙刑的女人了。」

  費爾頓實在沒法再忍受下去了。

  他臉色蒼白,一動不動,這駭人聽聞的故事聽得他五內俱裂,這女人超凡脫俗的美艷又看得他心醉神迷——這個女人不顧廉恥地以色相來誘惑他,而她在他眼裡卻顯得那麼崇高聖潔,他終於屈膝跪倒在她的腳下,這就好比古羅馬的皇帝把聖潔無辜的女教徒送進競技場任憑淫亂的暴徒蹂躪之時,當年的基督徒卻拜倒在這些殉教的聖女面前一樣。烙印從他眼裡消失了,留下的唯有美艷。

  「原諒我,原諒我!」費爾頓喊道,「喔!原諒我吧!」

  米萊迪在他眼裡看到的卻是:「我愛您,我愛您。」

  「原諒您什麼?」她問道。

  「原諒我也幫著他們來折磨您。」

  米萊迪向他伸出了手。

  「您多美呵,多年輕呵!」費爾頓連連吻著這隻手喊道。

  米萊迪向他投去的這一瞥,能使一個國王變成奴隸。

  費爾頓是個清教徒:他放開這個女人的手去吻她的雙腳。他已經不止是愛她,他崇拜她。

  這陣忘情的衝動過去以後,米萊迪重又顯得那麼冷靜(其實她從未失卻過這種冷靜);費爾頓眼見那彌足珍貴的愛情的表示又被貞潔的帷幕所遮蔽(孰料那只是為了把他的慾火煽得更旺),情不自禁地說道:

  「啊!現在我只求您一件事,請您把這個真正的劊子手的名字告訴我;在我眼裡只有他才是真正的劊子手,另一個只是他的幫凶而已。」

  「怎麼,我的兄弟!」米萊迪喊道,「難道你還猜不出,還要我來告訴你這個名字嗎?」

  「怎麼!」費爾頓說,「他!……又是他!……總是他……怎麼!那個真正的罪人……」

  「真正的罪人,」米萊迪說,「就是那個蹂躪英國、迫害虔誠教徒、卑怯地糟蹋那麼些無辜女人的惡棍,他那反覆無常、邪佞奸詐的癖性將使兩個王國生靈塗炭,血流成河,他今天保護新教徒,明天又會出爾反爾……」

  「白金漢!他是白金漢!」費爾頓激憤地喊道。

  米萊迪以手掩面,做出聽見這個名字羞憤難忍的樣子。

  「白金漢哪,你居然對一個天使般的人兒下這樣的毒手!」費爾頓喊道,「我的主呵!你怎麼沒用雷電劈死他,反而讓他這麼權勢顯赫,受人尊敬,讓他能憑他的權勢把我們趕上絕路呢!」

  「『自棄者主必棄之。』」米萊迪說。

  「但天網恢恢,主對惡人的懲罰是疏而不漏的!」費爾頓愈說愈激憤,「莫非主是想在天國審判惡人之前,先讓塵世間含冤受屈的人有報仇雪恨的機會嗎!」

  「天下人人都懼怕他,姑息他。」

  「我!」費爾頓說,「我不怕他,也決不姑息他!……」

  米萊迪覺得心頭狂喜不已。

  「可是德·溫特,我的保護人,我的父親,」費爾頓問道,「跟所有這一切又有什麼干係呢?」

  「您聽我說,費爾頓,」米萊迪說,「這世上不光有卑怯的惡人,也還有心地高尚寬厚的好人。那時我有個未婚夫,我倆彼此非常相愛;他心地像您一樣高潔,費爾頓,是個像您一樣的男子漢。我到他那兒,把事情全告訴了他;他了解我的品性,對我的話從來都不會有半點懷疑。他是個門第顯赫的貴族,地位並不在白金漢之下。聽完我的話,他什麼也沒說,佩好劍,裹上披風就直奔白金漢府邸。」

  「對,對,」費爾頓說,「我明白;其實對付這種男人不該用劍,該用匕首。」

  「白金漢頭天晚上啟程去了西班牙,他是以大使的身份,前去為當時還是威爾斯親王的查理一世向西班牙公主求婚。我的未婚夫回來了。

  「『您聽我說,』他對我說,『這傢伙走了,所以他暫時逃脫了我的復仇;我們早就該結婚了,現在這事不能再耽擱了,您就放心吧,德·溫特伯爵是絕不會讓自己和妻子的名譽受到玷污的。」

  「德·溫特伯爵!」費爾頓喊道。

  「對,」米萊迪說,「德·溫特伯爵,現在您該全明白了吧?白金漢在西班牙待了一年多。在他回來的一星期之前,德·溫特伯爵猝然身亡,把全部家產都留給了我。他為什麼會死得這麼突然?這,天主一定是知道的,可我無法指控任何人……」

  「哦!多麼可怕的陰謀,太可怕了!」費爾頓喊道。

  「德·溫特伯爵臨死前沒來得及對他弟弟說什麼話。這可怕的秘密眼看誰也沒法參透,要直等到它像炸雷一般劈在那個罪人頭上之時才能揭曉了。您的保護人對他兄長和一個沒有家產的姑娘結婚,始終耿耿於懷。我意識到在這樣一個對沒能繼承到遺產大為失望的小叔子身上,是不能指望得到任何幫助的。我決定移居法國終此一生。但我的財產都在英國;戰亂一起,兩國交往斷絕,我的生計就沒有著落了:所以我只好重回英國;六天以前我在朴次茅斯上了岸。」

  「後來呢?」費爾頓問。

  「後來,白金漢一定是知道了我回來的消息,他把這消息告訴了對我早有成見的德·溫特勳爵,對他說他的嫂子是個婊子,是烙過印的女犯。既然我丈夫已沒法再用他那聖潔高貴的聲音來為我辯護,這個德·溫特勳爵就完全相信了白金漢的話,何況他心裡也巴不得事情真是這樣。他派手下人把我抓起來送到這兒,交給您來看守。以後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後天我就要被押解出境,流放他鄉;後天我就要和那些十惡不赦的流放犯為伍了。哦!整個陰謀策劃得多麼巧妙,多麼天衣無縫,我從此以後就要身敗名裂了。您看到了吧,費爾頓,我是非死不可了;費爾頓,把那把刀給我吧!」

  她說完這番話後,仿佛已經用完了最後一點精力,嬌不自勝地趁勢倒進了費爾頓的懷抱。年輕軍官陶醉在愛情、激憤和從未嘗過的肉慾的快感之中,忘情地把她緊緊抱住。聞著她從嘴裡吐出來的氣息,他激動得渾身戰慄;起伏不定的胸脯貼在他的胸前,更使他銷魂落魄。

  「不,不,」他說,「不,你要純潔而體面地活下去,你要為向仇人報仇而活下去。」

  米萊迪用手慢慢推開他的同時,卻用眼神在引誘他;費爾頓緊緊抱住她,像祈求女神那般求她不要離去。

  「哦!死吧,死吧!」她垂下眼帘,聲音喑啞地說,「哦!與其含辱偷生,不如一死了之;費爾頓,我的兄弟,我的朋友,我求求你!」

  「不,」費爾頓大聲說道,「不,你得活下去,你的仇會報的!」

  「費爾頓,我活著只會給我親近的人帶來不幸!費爾頓,別管我!費爾頓,讓我去死吧!」

  「那好,我們就一塊兒去死!」他大喊一聲,把嘴唇緊緊貼住了女囚的嘴唇。

  驟然響起好幾下敲門聲;這一次,米萊迪當真把他推開了。

  「你聽我說,」她說,「我們的說話讓人聽見了;有人來了!這下可糟了,我們全完了!」

  「不,」費爾頓說,「這就不過是哨兵來通知我有巡邏隊來了。」

  「那您快去給他開門。」

  費爾頓馬上照辦,他腦子裡只裝著這個女人,心裡除了這個女人已經沒有別的東西了。

  他面前站著一個帶隊巡夜的中士。

  「嗯,有什麼事?」年輕的中尉問道。

  「您對我說過,聽見有人呼救就開門進來,」看守的士兵說,「可您忘了把鑰匙給我;剛才我聽見您在喊叫,又聽不清您說些什麼,我想開門進來,但門又從裡面鎖住了,所以我喚了中士。」

  「我就來了。」中士說。

  費爾頓張皇失措,神志幾乎都迷亂了,呆呆地站著說不出話來。

  米萊迪明白她該出場來扭轉這局面了,她奔到桌子跟前,抓起費爾頓擱在上面的那把刀。

  「您有什麼權利不讓我去死?」她說。

  「天哪!」費爾頓瞥見她手裡握著那把亮晃晃的刀,不由得大叫一聲。

  正在這時,過道上響起一陣帶有嘲弄意味的大笑聲。

  原來男爵剛才聽見響聲,就穿著睡袍拿著長劍趕來了;笑聲未畢,只見他已站在了門口。

  「啊哈!」他說,「我們現在是在觀賞悲劇的最後一幕了;您看見了吧,費爾頓,這段戲的台詞果然不出我之所料;不過您放心,不會真的流血的。」

  米萊迪心裡明白,倘若不立即拿出個確鑿的證據,來向費爾頓表明她必死的勇氣,她就要完蛋了。

  「您錯了,閣下,血是要流的,但我願這血會噴向那些讓我流血的人!」

  費爾頓失聲驚叫,朝她衝去;但為時已晚,米萊迪一刀已經刺了下去。不過刀子幸好——其實應該說很巧妙地——刺在了胸衣撐的薄鐵片上,在那個年代,這種金屬或鯨鬚薄片製成的胸衣撐,就好比是女人的護胸甲;刀子一滑,劃破裙袍斜刺在肌肉和肋骨中間。

  才一秒鐘工夫,鮮血就染紅了米萊迪的裙袍。米萊迪仰面倒下,看上去像是暈了過去。費爾頓一把奪過刀子。

  「您瞧,閣下,」他神情陰鬱地說道,「這是一個由我看守的女人,她自盡了。」

  「放心吧,費爾頓,」德·溫特說,「她沒死,魔鬼是不會這麼容易死的,您只管放心,到我屋裡去等著我。」

  「可是閣下……」

  「去吧,我命令您。」

  聽到上司這樣命令,費爾頓服從了;但在出房門的時候,他將那把刀藏在了懷裡。

  德·溫特勳爵派人把服侍米萊迪的那個女人叫來;她來了以後,他就把米萊迪託付給她,讓她獨自照管仍在昏迷中的女囚。

  儘管男爵心裡犯疑,但鑑於傷勢看上去似乎不輕,他還是即刻派了人騎馬去請醫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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