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囚禁的第五天
2024-10-02 04:10:39
作者: (法)大仲馬
米萊迪初戰告捷,信心倍增。
那些稍加勾引便能乖乖到手,那些受過宮廷風雅習氣薰陶動輒入彀的男人,要征服他們原是易如反掌的事,至今為止米萊迪可以說是久經沙場了;她長得這麼美,在肉體上稱得上所向披靡,她又這麼聰敏,在精神上也稱得上無堅不摧。
可是這一回,她的對手是個孤僻內向、嚴峻得不動感情的男人;宗教的信仰和苦行僧般的生活,使費爾頓成了通常的誘惑無法奏效的一個男人。在這顆經常處於亢奮狀態的腦袋裡,轉動著許許多多不著邊際的念頭和雜亂紛繁的計劃,已經沒有任何浪漫或現實的愛情容身的餘地;愛情這東西,原本就是生於悠閒、長於墮落的。而現在,她終於在一個對她成見極深的男人身上打開了一個缺口,憑著自己偽裝的虔誠打消了他的成見,仗著自己的美色擾亂了這個自守甚嚴的年輕男子的心靈和神智。總之,面對上蒼和宗教供她研究的這個最桀驁不馴的對象,她憑著在他身上所做的實驗,已經清楚了自己的能耐究竟有多大——至今為止她還不曾知道自己竟然這麼法力無邊。
然而前幾天夜裡,她卻曾不止一次地為命運、為自己而感到過絕望;她不祈求天主保佑,這我們是知道的,但她信仰邪惡精靈,崇拜它君臨人類生活無所不在的權威,它就像阿拉伯神話里的精靈一樣,用一粒石榴籽就能重建一個毀滅了的世界。
這會兒,米萊迪對會見費爾頓已有準備,自然可以細細籌劃第二天怎樣行動了。她知道已經只剩下兩天時間,一旦白金漢簽署命令(由於這份命令上用的是假名,白金漢不會知道要流放的這個女人是誰,所以讓他簽署這份命令不會遇到任何阻礙),男爵立即就會把她押送上船,另外她也知道,被判終身流放的女犯人要想誘惑男人,可就遠遠不如所謂品行端正的女人那樣得心應手了,因為那種女人自有陽光炫耀她的美貌,自有時尚的輿論讚頌她的德行,雍容華貴的儀態自會賦予她們一種迷人的光彩。一個因犯了名譽罪而被判重刑的女人,照樣可以是美貌的,但她再想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就難上加難嘍。跟所有真正不同凡響的人一樣,米萊迪懂得什麼樣的環境才適合自己的稟賦。貧窮會使她反感,低賤會折去她三分之二的銳氣。她只有置身於女王之中時才是女王;她要的是玩眾人於股掌之上、虛榮心得到最大滿足的樂趣。支派下等人在她亦不是樂趣,而是恥辱。
當然,她會從流放地回來的,對此她不曾有過片刻的懷疑;可是流放生活究竟要持續多久呢?對於米萊迪這樣生性好動、野心勃勃的女人來說,凡是不能用於往上爬的日子都只能算是凶日;至於往下跌的日子,您就去想該叫什麼吧!耗上一年,兩年,三年,這不就一輩子都完了?好不容易挨到回來,一帆風順、得意揚揚的達德尼昂和他的那幾個夥伴,十有八九已經得到了王后的褒獎,憑他們為王后出的力,他們得到這份褒獎原也是理所應當的。所有這些折磨人的念頭,正是米萊迪這樣的女人所無法忍受的;內心洶湧的騷動使她變得更為兇猛,倘若有那麼一瞬間她的肉體能跟她的精神相匹配,那她準會摧毀這間牢房。
除此之外,還有一件讓她揪心的事:一想到紅衣主教,她就心裡發怵。紅衣主教生性多疑,好猜忌,他對她的杳無音信會怎麼想,怎麼說呢?紅衣主教不僅僅眼下是她唯一的支柱、靠山和保護人,而且是她日後發跡雪恨的主要工具。她了解他,知道自己要是辱命而回,那就任憑怎麼解釋,說自己坐了牢也好,受了多少多少折磨也好,都不會管用,多疑的紅衣主教會以他那種含譏帶諷的冷靜態度對她說:「您本來就不該讓他們抓住!」而憑著主教大人的威勢和睿智,他的懷疑自然就分量很重了。
於是米萊迪斂神屏息,默默地在心裡念著費爾頓的名字,此刻她已墜入地獄,唯有這道亮光還能透過深淵射到她身上;就像一條長蛇,盤緊身子再展開想看看自己有多少力氣似的,她先就把費爾頓緊緊地盤在了她那足智多謀的大腦皺襞里。
時間一小時一小時流淌過去,仿佛驚醒了掛鍾,而青銅擺錘的每一下敲擊,又都像敲在女囚的心頭。九點鐘,德·溫特勳爵來作例行巡視,他瞧了瞧窗子和鐵柵欄,敲了敲地板和牆壁,又檢查了壁爐和房門,他仔仔細細地作這番費時的考察之際,米萊迪和他兩人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想必他倆都明白,眼下的情勢已經如此嚴重,再來說一通廢話,發一通無謂的脾氣,只是浪費時間。
「行了,」男爵臨走時說,「今晚您仍然逃不掉的!」
十點鐘,費爾頓來安了一個崗哨;米萊迪聽得出他的腳步聲。她現在期盼他的腳步聲,好比一個情婦在期盼她心上人的腳步聲,只不過米萊迪對這個狂熱的孱種是既憎惡又蔑視的。
還沒到約定的時間,所以費爾頓沒有進來。又過了兩小時,午夜的鐘聲敲響,崗哨換班了。是時候了:從這一刻起,米萊迪懸著心等待著。新崗哨在過道上來回踱步。
又過了十分鐘,費爾頓來了。米萊迪豎起耳朵。
「你聽著,」年輕軍官對哨兵說,「不管出什麼事,你都不能離開門口,因為你也知道,昨天晚上有個哨兵就為擅離崗位一小會兒,讓勳爵給處罰了,他離開的那一小會兒,還是我代他站的崗哩。」
「對,這事我知道。」那個士兵說。
「所以我關照你,一定要嚴密監視。我呢,」他接著往下說,「我進去把這個房間再檢查一遍,我擔心這個女人會施什麼詭計,我接到命令要對她嚴加看管。」
「好呀,」米萊迪喃喃自語,「這個虔誠的清教徒也說起謊來了!」
至於那個士兵,他只是笑了笑。
「唷!我的中尉,」他說,「您這差事可不賴呀,敢情大人還准許您檢查她的床了吧。」
費爾頓臉紅了。換了別的時候,他一定會訓斥這個膽敢這樣開玩笑的士兵;不過,這會兒他的理智在提醒他,所以就沒敢開口。
「要是我叫來人,」他說,「你就進來;但要是有人過來,你就叫我。」
「是,中尉。」士兵說。
費爾頓走進房間。米萊迪站起身來。
「您來啦?」她說。
「我答應過您要來的,」費爾頓說,「所以就來了。」
「您還答應過我另一件事。」
「什麼事?我的主呵!」費爾頓說道,儘管他自制力很強,還是不由得感到膝頭在哆嗦,額頭沁出了汗珠。
「您答應過帶一把刀子來,見面以後就留下給我。」
「您不要再說了,夫人,」費爾頓說,「無論處境多麼艱難,天主的子民是絕不能輕生的。我考慮過了,我絕不能犯這樣的罪,作這樣的孽。」
「噢!您考慮過了!」米萊迪坐在扶手椅上,不屑地笑笑說,「我也考慮過了。」
「考慮什麼?」
「對一個言而無信的男人,我沒什麼可說的。」
「喔,我的天主!」費爾頓喃喃地說。
「您可以走了,」米萊迪說,「我什麼也不會說的。」
「刀在這兒!」費爾頓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刀說,他當初答應過米萊迪,就把刀子帶在了身上,但剛才遲疑著不想給這女囚。
「讓我看看。」米萊迪說。
「您要把它幹什麼?」
「我說話算數,馬上就還您;您把它放在桌上,您自己就站在我和桌子中間好了。」
費爾頓把刀子遞給米萊迪,她仔細地看了看堅韌的刀身,還用手指試了試刀鋒。
「好,」她說著,把刀子還給年輕軍官,「這把真的是鋼刀;您是個可以信賴的朋友,費爾頓。」費爾頓接過刀,按剛才跟女囚說定的那樣把它放在桌子上。
米萊迪看著他這麼做,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現在,」她說,「請您聽我說。」
這句話是多餘的:年輕軍官站在她跟前,正急不可耐地等著聽她說呢。
「費爾頓,」米萊迪莊重地說,語調極為憂鬱,「費爾頓,倘若您的姐妹,您的親姐妹對您說:『我還年輕,不幸長得還算好看,我落入了人家布下的陷阱,就掙扎反抗;人家在我周圍不斷地設下一個個圈套,對我濫施淫威,我也掙扎反抗;因為我祈求我崇拜的天主和我信仰的宗教來拯救我,人家就褻瀆這宗教和天主,我還是掙扎反抗;於是人家就對我橫加凌辱,知道沒法摧毀我的心靈,就要讓我的肉體永遠蒙受恥辱;最後……』」
米萊迪說到這裡停住不說了,唇上掠過一絲苦笑。
「最後,」費爾頓說,「最後怎麼了?」
「最後,迫害我的人眼看沒法制服我,就決意讓我喪失反抗的能力:一天夜裡,我喝的水裡給摻了一種強效的麻醉劑;我剛吃完飯,就覺得一陣異樣的眩暈,漸漸地變得迷迷糊糊起來。儘管我還沒有起疑心,但是一種隱隱約約的害怕攫住了我,我掙扎著想擺脫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我站起來,想跑到窗口去呼救,可是我邁不開腿;仿佛整個天花板在衝著我壓下來,要砸在我的頭上;我伸出胳臂,想開口說話,可是只發出一些含混不清的聲音;我渾身起了一種無法抵制的麻痹的感覺,覺得自己就要摔倒,於是就扶住一把椅子,但不久我的無力的手臂就支持不住了,先是一條腿跪了下去,然後另一條腿也跪了下去;我想喊叫,但舌頭像是僵住了;天主想必是既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的聲音了,我滑倒在地板上,被如死一般的睡意征服了。
「我睡著以後出了什麼事,前後過去了多長時間,我一點兒都不記得;我只記得一件事,就是我醒來時睡在一個圓形房間裡,四周的家具非常豪華,日光從屋頂上的一個窗洞射進屋來。但四壁看不見一扇進出的房門:簡直就像一間精緻的牢房。
「我過了好久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才弄明白我現在說的這些細節,我掙扎著想清醒過來,但腦子昏昏沉沉的,似乎無法擺脫那股黑沉沉的滯澀的睡意;我只是蒙朦朧朧地回憶起空間的移動和馬車的行進,仿佛那是個要將我的精力完全耗盡的噩夢;不過所有這一切,都只是些模模糊糊、看不分明的印象,所以這些事情仿佛都屬於跟今生的我完全不同的另一個生命,只是由於某種荒誕不經的二重性才跟我摻和在了一起。
「有一陣,我感到身處的狀態奇異極了,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做夢。我晃晃悠悠地支起身來,看到我的衣裳就在身邊的椅子上:可我根本不記得我脫過衣裳,也不記得我睡過覺。這時,我漸漸地清醒過來,意識到了是怎麼回事,頓時感到又羞愧又恐怖:我這不是在自己家裡;我沒法知道時間,但從日光看,白天大概已經過去三分之二了!這麼說,我是頭天晚上睡著的,而這一睡就睡了差不多二十四個鐘頭。在我昏睡的這麼長時間裡,究竟發生過什麼事情?
「我儘可能快地穿好衣裳。可我的動作緩慢而遲鈍,表明麻醉劑的藥性還沒完全消失。從家具擺設來看,這個房間是專門接待女客的;哪怕是最妖艷的女子,也會覺得無可挑剔,因為她只要環顧一周,就會覺得她想提的要求早已得到了滿足。
「顯然,我不是被關進這間豪華牢房的第一個女囚;可是您明白,費爾頓,牢房愈漂亮,我心裡愈驚慌。
「是的,這是一間牢房,因為我根本沒法出去。我沿著牆壁一點一點往前摸,可就是找不到一扇門,所有的牆壁敲上去都像是實心的,聲音悶悶的。
「我在房間裡兜了不下二十圈,想找到一條出路;可就是找不到:我又累又怕,癱倒在椅子上。
「這時,天色很快就變黑了,入夜以後,我的恐懼有增無減: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待在原先坐的地方,似乎我已經被無法預知的危險團團圍住,每走一步都會跌倒。雖然我從頭天晚上起就沒吃過東西,但我只覺得害怕,根本不覺得餓。
「我靠聽外面的聲音來估計時間,可這會兒我聽不到一絲聲音;我只能推測約摸是晚上七八點鐘,因為當時是十月,而天色已經完全黑了。
「突然,一扇門的鉸鏈轉動聲響使我打了個哆嗦;一個火球似的東西出現在屋頂的玻璃窗上方,一道強烈的光線射進屋裡,我驚恐地瞥見一個男人站在離我幾步路的地方。
「一張桌子像變魔術似的擺在了房間中央,上面放著全套晚餐和兩副刀叉。
「進來的人就是一年來死死纏住我不放的那個傢伙,他曾經惱羞成怒地發誓說要讓我身敗名裂,這時他剛開口說了幾句話,就讓我明白頭天晚上他已經這樣做到了。」
「無恥!」費爾頓喃喃地說。
「哦!是無恥!」米萊迪大聲說,她注意到年輕軍官對這個奇怪的故事聽得很入神,仿佛心都懸到嗓子眼了,「哦!是無恥!他以為趁我昏睡不醒的時候玷污了我,就能把我搞到手了;他既然看到我喝了那杯恥辱的苦酒,就指望我會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份恥辱;所以他要來給我一大筆錢,用金錢來換取我的愛情。
「我把他痛罵了一頓,凡是一個女人所能找得到的表示極度蔑視和憤慨的詈罵,我都劈頭蓋臉地摔給了這個人;他想必是聽慣了這類斥罵的,因為聽著我的斥罵,他卻心平氣和,臉上帶著微笑,還叉起胳膊抱在胸前;然後,等他覺得我罵得差不多了,就朝著我走來;我猛地跳到桌子跟前,抓起一把餐刀,頂在自己胸膛上。
「『您再往前走一步,』我對他說,『就不僅要對我的恥辱負責,而且還要為我的死受到良心的譴責了。』
「想必我當時的目光、聲音和神態,都讓他看出了我這絕不是說著玩的,我的表情、語調、姿勢,使得最邪惡的傢伙也相信了我是說到做到的;因為他站住了。
「『您要尋死!』他說,『喔!不,像您這麼嬌媚的情婦,我好不容易得了一次手,怎麼捨得就這樣讓您去死呢。行,我先出去,我的美人兒!希望下回我再來看您的時候,您的情緒能好些。』
「說完這些話,他吹聲口哨;照亮房間的那盞球形掛燈升上去不見了;周圍又是一片黑暗。我聽見一扇門開了又關上,聲音跟上回一模一樣。不一會兒,掛燈又下來了,屋裡只有我一個人。
「這時候我真是害怕極了;如果說起先我還不完全相信自己果真落入魔掌的話,那麼面對令人絕望的現實,我已經沒有絲毫懷疑了。我落在了一個我不僅憎恨而且蔑視的人的手裡;這個人無惡不作,他絕不會放過我,頭天晚上就是一個可怕的證明。」
「這人究竟是誰?」費爾頓問。
「我坐在椅子上過了一夜,聽到一點響聲就心驚肉跳;因為在午夜光景燈就滅了,周圍又是一片漆黑。這一夜總算平安過去了,那個傢伙沒有再來糾纏我。天色亮了起來:那張桌子不見了;不過那把餐刀還在我手裡。
「這把刀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我累垮了;整整一夜我一刻也沒敢合過眼,眼睛像針刺似的又酸又疼。
「等到天亮以後我才放下心,上床去睡覺,那把防身的餐刀藏在枕頭下面。
「我醒來時,一桌菜餚又擺好了。
「這一回,儘管我還是那麼驚恐憂慮,卻感到了肚子餓得發慌;我畢竟已經有四十八個小時沒吃東西了。我吃了一點麵包和水果;但我對上回摻在我喝的水裡的麻醉劑記憶猶新,所以對桌上的水瓶碰也不碰,梳妝檯上方有個嵌在牆上的大理石水缸,我就從缸里舀了一杯水。
「可是,儘管我這麼處處小心,有好一陣仍然感到驚魂未定;但這一回我是多慮了:整個白天安然無恙,我擔心發生的事情沒有絲毫跡象。
「我小心翼翼地把水瓶里的水倒掉一半,以免露出我已有所防範的痕跡。
「夜晚來了,跟著而來的是黑暗;不過,儘管夜色很濃,我的眼睛開始適應了;我在一片黑暗中看見那張桌子陷進地板下面,一刻鐘過後又升上來時,桌上擺好了我的晚餐;再過一會兒,那盞燈又把整個房間都照亮了。
「我打定主意只吃些沒法摻催眠劑的東西,所以只吃了兩個煮蛋和一點水果;然後,又從那個可靠的水缸里舀了杯水喝。
「剛喝了幾口,我就覺得水的味道跟早上的不一樣:我很快起了疑心,馬上不喝,但還是已經喝了半杯。
「我驚恐萬分地把剩下的半杯水倒了,滿臉冷汗地等待著。
「一定是有人在暗中監視我,看見我在水缸里舀水,所以就利用我的輕信來落實這個如此冷酷地策劃、又如此殘忍地執行的迫害我的計劃。
「過了不到半小時,那些昏睡的症狀又出現了;不過,這回我只喝了半杯水,所以還能多支撐一會兒,沒有馬上昏睡過去,只是迷迷糊糊,半睡半醒似的,能夠感覺到周圍發生些什麼事情,但既沒有力氣自衛也沒有力氣逃跑。
「我掙扎著向床走去,想拿到那把餐刀,那是我僅剩的自衛武器;可是我沒能爬到床頭邊上:我跪倒在地,雙手抓住了一條床腳;這時,我明白我是不行了。」
費爾頓聽得臉色慘白,渾身痙攣地打著寒戰。
「更可怕的是,」米萊迪接著往下說時,聲音也變了,仿佛她還在體驗那個兇險時刻的恐懼不安,「更可怕的是這一回我還沒有失去知覺,能感覺到危險的迫近,不妨這麼說吧,我的心還在沉睡的軀體裡警惕地醒著,我還能看得見,也能聽得見:是的,這一切都朦朦朧朧的像在夢中,但正因為這樣就更讓人毛骨悚然。
「我看見那盞燈又漸漸升上去,留下一片黑暗;隨後又聽見開門的聲音,雖然這扇門只開過兩次,但這聲音我一聽就知道了。
「我本能地感覺到有人在向我走近:好比一個在美洲荒原迷了路的可憐人感覺到了有條蛇正在游近。
「我掙扎著,想喊出聲來;我憑著一種無法想像的毅力居然支起了身子,但馬上又癱倒下去……癱倒在那個惡棍的懷裡。」
「快告訴我,這個人是誰?」年輕軍官異常激憤地問道。
米萊迪一眼就看出這個故事打動了費爾頓,她說的每個細節都叫他聽得悲憤難忍;可是她看著費爾頓這麼心如刀割,自己卻絕不心軟。愈是把他的心刺得鮮血淋漓,他就愈是會死心塌地為她報仇。因此她就像沒有聽見他激憤的問話,或者說就像覺得此刻還沒到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兀自繼續講下去。
「不過這一次,這個無恥之徒要對付的不再是一個毫無知覺、死屍一般的女人了。我告訴過您:雖然我的感官還不能運用自如,但我能感覺到處境的危險;我拼命掙扎了好一陣,儘管我很虛弱,可我大概還是至死不從,抵抗了很長時間,因為我聽他大聲嚷道:
「『這些該死的女清教徒!我只知道劊子手看見她們就頭痛,沒想到把她們搞到手也這麼費勁。』
「唉!這種無望的抵抗已經到頭了,我覺得自己軟綿綿的沒有一絲力氣了;這一次那個懦夫利用的不是我的昏睡,而是我的暈厥。」
費爾頓不出聲地聽著,只見他胸膛一起一伏地喘著粗氣;而冷汗卻從他那大理石似的額頭直往下淌,他的一隻手在披風下面撕著胸口的衣服。
「我甦醒過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枕頭底下去摸先前沒能拿到的那把餐刀;我沒能用它來自衛,但至少還可以用它來贖罪。
「可是把刀捏在手裡以後,費爾頓,我腦子裡突然轉過一個可怕的念頭。
「我發過誓要把事情全都告訴您,我應該這樣做;我答應過您什麼都不瞞您,哪怕我因此身敗名裂,我也決不會食言。」
「您是想為您自己向這個男人報仇,對嗎?」費爾頓大聲說道。
「對,您說著了!」米萊迪說,「我知道,一個基督教徒是不該有這種念頭的;這一定是靈魂得救的死敵向我灌輸的,它像一頭不停地在我身邊咆哮的獅子,把這個念頭灌進了我的心靈。哦,叫我怎麼對您說呢,費爾頓?」米萊迪用一種悔罪的女人的口吻說,「我腦子裡有了這個念頭以後,就再也丟不開它了。我就是因為動了殺機今天才受到懲罰的唷。」
「請說下去,請說下去,」費爾頓說,「我急著聽您是怎麼報仇的。」
「哦!我打定主意一有機會就下手,我知道他要到晚上才會再來。白天不會有什麼危險。
「於是,吃午餐的時候我沒什麼顧慮,放膽吃了東西也喝了水,決定吃晚餐時只裝裝樣子,什麼東西也不吃:所以我早上一定要吃得飽些,晚上才不會太餓。
「不過我在午餐時偷偷藏了一杯水,上回一連二十四個小時不吃不喝,我感到最難受的還是口渴。
「白天悄悄地過去,我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我只留神不讓臉上露出我內心的想法,因為我相信周圍是有人監視我的;有好幾回我甚至覺得自己嘴角漾起了笑意。費爾頓,我不敢告訴您我是想到什麼才笑的,我怕會嚇著您……」
「說下去,說下去呀,」費爾頓說,「您看,我在聽您說,等著知道事情的結果。」
「到了晚上,一切都又是老樣子;晚餐依舊是在黑暗中擺好的,隨後亮燈了,我坐到桌子跟前。
「我只吃了一點水果:我裝著從瓶里倒水的樣子,其實喝的是午餐留下來的那杯水,不過我很小心,即便有人監視也不會讓他們看出什麼破綻。
「晚餐以後,我裝出頭天晚上那種麻木的模樣;但這一回裝得好像特別睏倦,或者說我已經學了點乖,拖著身子向床邊走去,讓身上的裙袍落到地上,然後就睡了。
「這一回,我在枕頭底下摸到了那把刀,一邊裝睡,一邊微微發抖地捏緊小刀。
「過了兩小時,什麼事情也沒發生。哦,天主呵!頭天晚上誰能告訴我會這樣呢?這一次我居然怕他不來了。
「最後,我看見那盞燈漸漸升上去消失在天花板後面;房間裡一片黑暗,但我盡力想讓自己的目光能穿透這濃濃的夜色。
「大約又過了十分鐘。除了自己的心跳,周圍聽不到一點聲音。
「我祈求天主讓他千萬要來。
「終於,我聽到了那熟悉的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但踩在上面仍會發出輕微的響聲;我在黑暗中仍能看出有個人影正朝床前走來。」
「您快說,快說呀!」費爾頓說,「您沒看見您的每一句話都像滾燙的鉛塊在灼燒我的心嗎!」
「這時,」米萊迪接著往下說,「這時我意識到報仇的時刻,或者說伸張正義的時刻來臨了,我把自己看作另一個猶滴,手裡握緊小刀,縮緊身子,凝聚起全身的力量,等他走到我身旁,伸手想要尋找他的獵物的時候,我迸發出最後一聲絕望的哀號,舉刀向他當胸捅去。
「誰知這個壞蛋,他早已有了防備!他胸前披著鎖子甲;餐刀卷口了。
「『啊哈!』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臂,奪下那件沒能遂我心愿的兇器,大聲說道,『我的清教徒美人兒,您是想要我的命哪!這可不光是恨我,而是恩將仇報啦!行了,行了,別發火,我的美人兒!我還以為您已經平靜下來了哩。我可不是那些強占民女的暴君:您並不愛我,原先我還自鳴得意地不肯相信這一點,可現在我相信了。明天,您就可以自由了。』
「我當時只有一個心愿,就是讓他殺了我。
「『可你得當心!』我對他說,『因為我重獲自由之日,就是你聲名狼藉之時。是的,因為我只要一出去,就要把一切都說出來,我要把你怎樣對我施暴,怎樣私自囚禁我全都說出來。我要把這個荒淫無恥的行宮公諸於世;閣下,任憑你權勢有多顯赫,你照樣得發抖!在你之上有國王,在國王之上還有天主。』
「他儘管表面上顯得很鎮靜,但還是流露出了心頭的怒意。我沒法看清他的臉,但我的手在他的胳臂上,感覺得到他的胳臂在顫抖。
「『那麼,您就別想從這兒出去。』他說。
「『好呀!』我大聲嚷道,『那麼我的牢房就將是我的墳墓。好!我要死在這兒,要讓你看看一個含冤銜恨的孤魂野鬼,是不是比濫施淫威的臭皮囊更可怕些!』
「『我不會留給您任何致命的利器。』
「『有一樣致命的東西,每一個人只要有勇氣,那麼在萬念俱灰的時候總會發現它是唾手可得的。我要絕食而死。』
「『行了,』那壞蛋說,『何必這麼劍拔弩張的,咱們講和不好嗎?我立即恢復您的自由,傳頌您貞潔的懿德,把您稱作英國的盧克麗霞[1]。』
「『而我要說你就是塞克斯圖斯,我要像在天主面前揭露你那樣,在世人面前揭露你;即使我得像盧克麗霞一樣,用我的血在訴狀上寫下自己的名字,我也一定會那樣做的。』
「『哼哼!』我的仇人用嘲諷的口吻說,『那就是另一回事嘍。說實在的,您在這兒畢竟也不錯嘛,什麼也不缺,倘使您還非要絕食餓死不可,那就是您在跟自己過不去了。』
「說完這話,他就往後退去,我聽見門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我得承認,當時我完全沉浸在未能報仇雪恨的奇恥大辱中間,相形之下痛苦的情緒反倒顯得不那麼強烈了。
「他倒沒有食言。第二天的白天和晚上他都沒來看我。而我,也說到做到,既不吃一點東西,也不喝一滴水;正如我對他說的那樣,我下決心絕食而死。
「我整日整夜都在祈禱,我祈求天主寬恕我的自戕。
「第二天晚上,門又打開了;當時我躺在地板上,已經很虛弱了。
「聽見聲音,我用一隻手支起上身。
「『怎麼樣,』一個聲音在我耳邊訇然作響,我差點兒沒聽出這是誰的聲音,『嗯,要是您已經心平氣和了,就給我一句話,答應出去以後保持沉默,我馬上放您走,怎麼樣?您聽著,我是個好說話的爵爺,』他接著往下說,『雖然我不喜歡清教徒,可我還是願意給他們正當的權利,至於女教徒麼,要是模樣兒長得俊俏的話,就更是如此啦。好,我只要您憑十字架起個誓就行。』
「『憑十字架起誓!』我直起身子大聲說道,因為聽到這個我痛恨的聲音,我又恢復了我的氣力,『憑十字架起誓!我起誓,任何許諾、恫嚇和酷刑,都無法封住我的嘴;我憑十字架起誓,我要向所有的人揭發你是殺人犯,是採花賊,是膽小鬼;我憑十字架起誓,一旦我從這兒出去,我就要讓天下的人都來向你報仇。』
「『你得小心!』這個聲音用我以前不曾聽見過的恫嚇的口氣說道,『你要真把我逼急了,我會使出一招殺手鐧,封住你的嘴,或者至少讓你說的話人家一句也不相信。』
「我使出全身的勁兒發出一陣狂笑,作為對他的回答。
「他明白了我們兩人之間已是你死我活的關係,決無轉圜的餘地。
「『你聽我說,』他說,『我再給你一個機會,今天夜裡和明天白天你還有時間仔細想想:答應保持沉默,你就會有錢有勢有地位,享不盡的榮華富貴;非要說出去的話,我就讓你帶著恥辱,沒臉去見人。』
「『你!』我喊著,『你!』
「『讓你永遠帶著無法抹掉的恥辱!』
「『你!』我依然喊道。哦!費爾頓,我告訴您,我當時以為他神志失常了!
「『對,我!』他回答說。
「『呵!別來碰我,』我對他說,『你出去,要是你不想親眼看著我用頭去撞牆的話,你就給我出去!』
「『既然你要我走,』他說,『我走就是了,明天晚上見!』
「『明天晚上——』我說著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又氣又恨地用嘴咬著地毯……」
費爾頓把身子靠在一件家具上,米萊迪心頭漾起一陣魔鬼的喜悅,她知道,他說不定不等聽完這個故事,就會支持不住了。
[1]古羅馬傳說中的貞烈女子。據傳她遭王子塞克斯圖斯強姦後含憤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