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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囚禁的第二天

2024-10-02 04:10:30 作者: (法)大仲馬

  米萊迪夢見自己終於逮住了達德尼昂,在一旁看著他受刑,唇邊的那抹迷人的笑容,就是看著達德尼昂可憎的鮮血沿著劊子手的斧頭往下淌的當口露出來的。

  她就像一個在獄中看到了第一線希望的囚犯那樣,睡得挺安穩。

  第二天有人進屋時,她還沒起床。費爾頓待在門口的過道里:頭天晚上說起的那個女人剛到城堡,他把她帶來了;女人進屋走到米萊迪床邊,問她有何吩咐。

  米萊迪平時臉色就很白;所以這種臉色很容易騙過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

  「我在發燒,」她說,「夜裡我一刻也沒睡著,簡直難受極了。您會不會比昨天那兩個人的心腸軟些呀?我也沒別的要求,就不過想請您允許我這麼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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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不要去請個醫生?」那女人說。

  費爾頓聽著兩人對話,不作一聲。

  米萊迪心裡在轉念,旁邊的人愈多,要打通的路子就愈多,而德·溫特勳爵的防範也會加倍嚴密;況且醫生沒準會戳穿她這是裝病。上回她沒能得手,這回她可不想再失手了。

  「去請醫生有什麼用?」她說,「這兩位先生昨天就說過了,我生病是在演戲,今天即使醫生來了還不是一樣;真要請醫生,昨天晚上就可以請了。」

  「那麼,」費爾頓不耐煩地說,「您自己說吧,夫人,您到底想要怎麼治療?」

  「唉!那我怎麼知道呢?天主呵!我就是覺得難受,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們想對我怎麼樣,不干我的事。」

  「去把德·溫特勳爵叫來。」費爾頓說,他對這種沒完沒了的訴苦抱怨感到膩煩。

  「哦!別去,別去!」米萊迪叫道,「別去,先生,別去叫他,我求您啦,我挺好,什麼也不需要,請別去叫他。」

  她在自己的聲音中融進了一種異常激烈的情緒,一種誘人的感情色彩,費爾頓不由得進屋往前走上幾步。

  「他有些心動了。」米萊迪心想。

  「夫人,」費爾頓說,「如果您真的不舒服,我們一定會去請醫生來的,如果您是欺騙我們,那麼,醫生來了您只能自作自受,不過至少在我們來說,就不至於感到自責了。」

  米萊迪沒有答話,只是把她那顆長得很美的腦袋伏在枕頭上,淚如泉湧地放聲痛哭起來。

  費爾頓依然毫無表情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眼看她一時還哭不停,就轉身出去了;那女人跟著也出去了。德·溫特勳爵沒有露面。

  「我想我已經看準了。」米萊迪喜不自禁地喃喃說道,一頭鑽進被子裡面,外面說不定有人在監視她,她可不想讓他們瞧見她這種發自內心的得意勁兒。兩個小時過去了。

  「現在時間差不多了,我的病該好了,」她對自己說,「從今兒起我得起床干點名堂出來;一共只有十來天工夫,到今兒晚上已經兩天過去了。」

  早晨他們進來那會兒,士兵已經把早餐端來;於是她想,一會兒士兵該來收餐桌了,那時就又可以見到費爾頓。

  果然不出所料。費爾頓又進來了,他根本不去注意米萊迪有沒有吃過東西,只是做個手勢讓士兵把桌子端出去——通常飯菜是連桌子一起端進來的。

  費爾頓留下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米萊迪仰臥在壁爐邊上的扶手椅里,美麗、蒼白而馴順,宛如一位童貞女在等待殉教。

  費爾頓走到她跟前,說道:

  「德·溫特勳爵和您一樣是天主教徒,夫人,他考慮到您無法舉行宗教祈禱儀式一定會很難受:所以他同意讓您每天念誦你們的彌撒日課經,這本書里有祈禱的經文。」

  米萊迪瞥見費爾頓把書放在扶手椅旁邊小桌上的神情,聽見他說「你們的彌撒」這五個字的語氣,瞅見他說這話時嘴邊那絲輕蔑的笑容,不禁抬起頭來更為專注地瞧著這個軍官。

  古板的平頂頭,過於樸素的裝束,有如大理石一般光滑、又硬又冷的前額,都讓她看出這是一個十足的清教徒,這種清教徒她在詹姆斯國王[1]的宮廷里常常見得到,同時在法國國王的宮廷中,這些清教徒雖然有過聖巴托羅繆之夜的前車之鑑,仍然時時要到宮廷尋求庇護,所以同樣也不少見。

  她突然心念一動,計上心來;大凡天才在千鈞一髮之際,碰到身家性命懸於一線的緊急關頭,都會驟然產生這類的靈感。

  「你們的彌撒」這幾個字,還有她瞧了費爾頓一眼的印象,已經讓她明白,自己即將出口的這句答話實在是至關重要的。

  而憑著她的急智,這句答話馬上現成的到了她的嘴邊。

  「喲!」她說話語氣之輕蔑,恰好跟她在年輕軍官身上注意到的那種情緒相吻合,「喲,先生,說什麼我的彌撒!德·溫特勳爵這個天主教的敗類,明明知道我不信這個教,他這是設圈套要讓我鑽呀!」

  「那麼您信的是什麼教,夫人?」費爾頓問道,他雖說喜怒不形於色,但語氣中還是流露出驚訝的意味。

  「我會說的,」米萊迪裝得很激昂地大聲說道,「等到我為自己的信仰受盡了磨難的那一天,我會說的。」她從費爾頓的目光中看出她這句話開拓了一片多麼廣闊的天地。

  但年輕軍官依然一聲不響,佇立不動,剛才只有他的目光在說話。

  「我落在了仇人的手裡,」她接著往下說,用的是一種她知道清教徒常用的充滿激情的語調,「哦,願天主拯救我,要不就讓我為天主而死吧!這就是我請您帶給德·溫特勳爵的回答。至於這本書,」她指了指那本祈禱書,但沒去碰它,仿佛碰到就會玷污自己似的,「您帶回去自己用吧,因為您無疑是德·溫特勳爵的雙料同夥,既是他迫害我的幫凶,又是他背棄宗教的同謀。」費爾頓一聲不吭,拿起那本書時仍是先前那種厭惡的神情,隨即若有所思地退了出去。下午五點鐘光景,德·溫特勳爵來了;整個白天的時間挺充裕,米萊迪早已想好了一套對策;此刻男爵進來,她已經是一個完全了解怎樣運用自己優勢的女人了。

  「看來,」男爵在一張跟米萊迪面對面的扶手椅上坐定,兩隻腳隨意往爐架上一擱,開口說道,「看來您又來了一次小小的背教!」

  「您這是什麼意思,先生?」

  「我的意思是,打從我們上回見面以來,您又換了個宗教,敢情您又嫁了個信新教的第三任丈夫?」

  「請您把話說清楚,閣下,」女囚神情凜然地說道,「我告訴您,我雖然聽見了您的話,可是聽不明白您話里的意思。」

  「這是因為您根本什麼教也不信的緣故;我倒寧可您這樣。」德·溫特勳爵冷笑著說。

  「這肯定更合乎您的道德準則。」米萊迪冷冷地說。

  「喔!我向您承認,這在我完全無所謂。」

  「哦!你對宗教信仰的冷漠,有你的荒淫無恥和為非作歹作證,可你是不會承認的。」

  「呸!你居然說什麼荒淫無恥,好一個梅塞林娜[2],你居然說什麼為非作歹,好一個麥克白夫人[3]!要是我沒聽錯的話,你可真是不知人間有羞恥二字的女人呢。」

  「你這麼說,是因為你知道有人在聽我倆說話,先生,」米萊迪冷冷地答道,「你想激起你手下的看守和劊子手對我的憎惡。」

  「我手下的看守!劊子手!對,夫人,您說這話的想像力真夠豐富的,昨天的鬧劇今兒晚上改成悲劇了。不過好在一星期以後您就要到您該去的地方,我的任務也就完成了。」

  「卑鄙無恥的任務!褻瀆宗教的任務!」米萊迪說得慷慨激昂,有如一個無罪的罪人在怒斥審判官。

  「說實在的,」德·溫特站起身來說,「我想這娘們準是瘋了。好了,好了,安靜些吧,清教徒夫人,要不然我就把您關到地牢里去。嗐!是不是我的西班牙葡萄酒把您灌暈了?不過您放心,這么喝醉酒沒什麼危險,不會有什麼後果。」

  說著德·溫特勳爵一邊往外走一邊嘴裡不停地在咒罵,在那個年代裡這算是一種頗有騎士風度的習慣。

  費爾頓果然站在門背後,剛才的對話他全都聽見了。米萊迪猜對了。

  「對,你走吧!走吧!」她對小叔子說道,「你說得不對,後果會有的,而且已經近了,可是你這傻瓜,不到無路可走的時候你是看不見的。」

  接下來是一片寂靜,又過去了兩個小時;士兵們把晚飯端進來時,看見米萊迪正在高聲祈禱,她的第二任丈夫有個老僕人是虔誠的清教徒,這些祈禱文就是從他那兒學來的。她仿佛全神貫注沉浸在祈禱中,全然沒有注意到周圍的情況。費爾頓做個手勢,讓士兵別去打擾她,等飯菜餐具放好以後,他和那幾個士兵都悄沒聲兒地退了出去。

  米萊迪知道可能有人在監視自己,所以把祈禱文繼續往下念,直到全部念完,她仿佛覺得,門口站崗的那個士兵沒在踱步,而是在聽她祈禱。

  暫且她覺得這樣就夠了,於是立起身來,坐到桌旁吃了點東西,但沒喝酒,只喝了點水。

  一小時後士兵進來收桌子,米萊迪注意到這次費爾頓沒跟他們一起來。這就是說,他害怕經常見到她了。

  她轉過臉去衝著牆壁偷笑,不敢讓人看見自己的笑臉,因為光憑這張得意揚揚的笑臉,她的把戲就要拆穿。

  又等了半個小時;城堡里一片寂靜,只聽得見海浪永恆的濤聲——這是遼闊的大海的呼吸,這時她以純淨、甜美而動人的嗓音唱起了當時清教徒非常喜愛的一首聖詩的第一段:

  主呵,倘若你把我們撇下,那是因為你要知道我們是否堅強。

  但有一天你將會從天國降下你的榮耀,給堅韌不拔的我們以褒獎。

  這些詩遠遠算不上好詩;不過,我們知道,清教徒從來不以詩才自炫。米萊迪一邊唱,一邊豎起耳朵細聽:門口的那個衛兵仿佛變成了一塊石頭站在那兒不走了。米萊迪由此斷定這一步已經奏效。

  於是她繼續往下唱,聲音中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熱忱和激情;她依稀覺得這歌聲穿過道道拱門傳得遠遠的,猶如一股神奇的魔力打動著看守們的心扉。可是門口的衛兵肯定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他好像擺脫了這種魔力,因為他隔著門喊道:

  「夫人請您別唱了,您的歌就像哀悼經一樣悲傷,整天站在這兒已經夠嗆的了,再要聽這種歌叫人怎麼受得了。」

  「住嘴!」這時有個聲音嚴厲地說,米萊迪聽得出這是費爾頓的聲音,「要你這傢伙管什麼閒事?有人命令過你不准這個女人唱歌了?沒有。給你的命令是看住她,她想逃跑就開槍。所以你就看住她,她要是想逃跑開槍就是了;可是命令不能隨意改動。」

  一陣難以形容的欣喜,使米萊迪頓時變得容光煥發,可是這種欣喜的表情猶如閃電似的轉瞬即逝,她裝作沒聽見這段聽得一清二楚的對話,繼續唱著那首聖詩,嗓子裡傾注了魔鬼賦予她的全部魅力,顯得那麼柔美,那麼嘹亮,撩撥得聽者無法自持:

  任憑有眼淚和磨難,任憑有流放和鐵鐐,我自有我的青春和祈禱,主呵,會記住我身受的全部苦難。

  嗓音嘹亮得出奇,而且充滿至聖的激情,使這首平庸粗糙的聖詩平添了一種神奇的魅力,這種魅力就連最有激情的清教徒也很難從自己教友的歌聲中找到,它迫使他們儘量發揮自己的想像來增添它的光彩:費爾頓覺得自己聽到了天使在歌唱,撫慰著烈火中的三個希伯來人。[4]

  米萊迪繼續唱道:

  但我們得到解救的那一天終將來到,主呵,公正而無所不能;

  即使我們的希望無法實現,

  還有殉教和死亡可至永恆。

  這段歌詞,這可怕的女巫是竭盡全力用整個心靈唱出來的,它終於在年輕軍官的心裡掀起了波瀾:他猛地打開房門,米萊迪看見他臉色就像平時一樣蒼白,而眼神顯得異常狂熱乃至迷亂。

  「您為什麼要唱這個,」他說,「而且是用這樣的聲音?」

  「對不起,先生,」米萊迪柔聲說道,「我忘了我在這個屋子裡唱歌是不合適的。我肯定冒犯了您的信仰;不過我發誓,我不是故意的;所以請您原諒一個也許後果嚴重、但確實是無意間犯下的過錯吧。」

  米萊迪此刻顯得那麼美,她恍若沉浸其中的宗教激情賦予她的面容一種近乎神聖的表情,費爾頓看得出神,以為見到了剛才但聞其聲的那位天使。

  「對,對,」他回答說,「對。您驚動了這座城堡里的人,打擾了他們。」

  這個冤大頭還沒意識到他的話前後自相矛盾,而米萊迪銳利的眼光卻已經看到了他的心底。

  「我不唱了。」米萊迪垂下眼瞼說道,聲音之柔美,神情之馴順,都是下足了功夫的。

  「不,不用,夫人,」費爾頓說,「只要唱得輕些就可以了,尤其在晚上。」

  說完這兩句話,費爾頓意識到自己已經沒法再對女犯人擺出那副嚴厲的樣子了,於是快步朝門外走去。

  「您做得對,中尉,」那個士兵說,「這些歌聽了是叫人心煩意亂的;不過多聽聽也聽慣了:她的嗓音可真美!」

  [1]詹姆斯(1566—1625):英國國王,繼伊莉莎白一世後即位任蘇格蘭與英格蘭國王。

  [2]梅塞林娜(約25—48):羅馬皇帝克勞迪烏斯的第三個妻子,以荒淫放蕩著稱。

  [3]莎士比亞悲劇《麥克白》中的人物。

  [4]據《聖經·舊約·但以理書》第三章,尼布甲尼撒王令人將希伯來人沙得拉、米煞、亞伯尼歌扔進烈火燃燒的窯中,三人受神佑而毫髮無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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