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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囚禁的第三天

2024-10-02 04:10:33 作者: (法)大仲馬

  費爾頓給漸漸拉過來了,但還有著棋要走:得籠絡住他,不能讓他往後退,或者說不能再讓別人把他拉回去;這步棋怎麼走,米萊迪心裡還不大有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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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件事得做:一定要讓他開口說話,只有這樣她才能跟他說話;米萊迪心裡很明白,她最大的誘惑力就在她的嗓音里,她可以駕輕就熟地運用各種不同的音色,從一個普通女人的聲音直到天使的聲音,她都能運用得輕鬆自如。

  然而,任憑誘惑力多大,她還是可能失手的,因為費爾頓早有戒備,事無巨細都存了戒心。於是從此刻起,米萊迪刻意留心自己的一舉一動,每句話,甚至每道目光、每個手勢,每聲可能被人聽成嘆氣的呼吸,全都非常注意。總之,她在每個細節上都下功夫,就像一個好演員剛接受一個平時不太熟悉的好角色,格外著意推敲每個細節一般。

  對德·溫特勳爵的策略比較簡單;這一點她頭天晚上就打定了主意。有他在場,就保持沉默顯得挺尊嚴,不時裝出鄙夷的神情,說句把表示輕蔑的話,引得他發脾氣,激得他肝火上升、舉止失態,從而與她的忍讓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打的就是這個主意。費爾頓會看在眼裡的:他或許什麼也不會說,但他會看在眼裡的。

  第二天早晨,費爾頓跟平時一樣進屋來了;可是米萊迪卻瞧著他吩咐士兵安排早餐,不跟他說話。他就要離開的當口,她心裡掠過一線希望,因為她覺得他好像想對她說什麼;但只見他嘴唇動了動卻沒出聲,硬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掉頭出了房間。

  中午時分,德·溫特勳爵來了。

  這是個晴朗的冬日,淡淡的陽光穿過囚房的鐵柵欄照進屋來;英格蘭冬日的陽光看上去固然還是明亮的,但並沒有多少暖意。

  米萊迪望著窗外,裝得好像沒有聽見開門的聲音。

  「啊哈!」德·溫特勳爵說,「鬧劇收場,悲劇也演罷,現在要玩深沉的了。」女囚沒有應聲。

  「對,對,」德·溫特勳爵接著往下說,「我明白了;您想自由自在地在海灘上散步;您想駕條快艇在碧玉般的大海上破浪前進;您想故伎重演,不是在陸上就是在海里給我設置一個小小的埋伏。別急!別急!四天以後您就可以踏上海灘,置身浩瀚的大海,而且您會覺著面前的大海比您想的更遼闊,因為四天以後您已經不在英國了。」

  米萊迪雙手合在胸前,抬起頭來望著天。

  「主呵!主呵!」她說道,姿勢和音調都透出天使般的溫柔,「請您寬恕這個人吧,因為我已經寬恕了他。」

  「對,你這賤貨,你祈禱吧,」男爵大聲說,「我把話跟你挑明了,你落在他手裡的這個人是不會寬恕你的,所以你的祈禱就更不值錢了。」說完,他揚長而去。

  在他跨出房門的當口,一道銳利的眼光朝半開的門外迅捷地望了一眼,她瞥見費爾頓匆匆閃身想不讓她看見。

  於是,她跪下來開始禱告。

  「我的主呵!我的主呵!」她說,「您知道我在為何等神聖的事業而受苦,請您賜給我力量,讓我承受這苦難吧。」

  房門輕輕地打開;美貌的祈禱者裝作沒聽見的樣子,用含著淚的聲音繼續說道:

  「有冤必申的主呵!仁慈的主呵!難道您就聽憑這個人為非作歹,讓他那卑鄙無恥的計劃得逞嗎!」

  這時候,她才裝作剛聽見費爾頓的腳步聲的樣子,倏地立起身來,滿臉漲成緋紅,仿佛讓人撞見她跪在地上覺得羞愧難當似的。

  「我不喜歡打擾人家祈禱,夫人,」費爾頓嚴肅地說,「所以請您不用管我。」

  「您怎麼知道我在祈禱,先生?」米萊迪用啜泣哽咽的聲音說道,「您弄錯了,先生,我沒在祈禱。」

  「難道您以為,夫人,」費爾頓答道,語氣仍很嚴肅,但畢竟委婉了一些,「我會認為自己有權阻止一個信徒匍匐在天主面前祈禱嗎?天主不容我這麼想!再說,罪人願意悔過本身就是好事;一個人無論犯過什麼罪,拜倒在天主腳下時總是不容輕侮的。」

  「罪人,是說我嗎!」米萊迪微笑著說,這抹笑容即使在末日審判時想必也能叫天使心軟,「罪人!我的主呵,只有你知道我究竟是不是罪人!先生,您完全不妨把我看作定了罪的犯人;可是您知道,正因為天主鍾愛殉難的信徒,所以他有時候才聽任無辜的人給定罪哪。」

  「假如您是定了罪的犯人,是殉難的信徒,」費爾頓說,「您就更有理由祈禱了,我也會用自己的祈禱來幫助您的。」

  「哦!您真是個好人,」米萊迪大聲說,撲倒在他腳下,「請聽我說,我實在支持不下去了,我很怕真到了要我挺身抗爭、當眾表明我的信仰的時候,我會挺不住;所以請您聽聽一個陷於絕望的女人的請求吧。人家利用了您,先生,但我現在不是要說這些,我只請求您發發善心做一件事,只要您答應了,我不僅今世感激您,就是到了來世也會為您祝福的。」

  「去對長官說吧,夫人,」費爾頓說,「幸而我沒權赦免也沒權懲處,天主把這個責任交給了比我職位更高的人。」

  「不,我要對您說,只對您一個人說。請您不要眼看我身敗名裂,不要眼看我蒙受凌辱而袖手旁觀,還是聽我說吧。」

  「如果您當初就該蒙受這種羞恥,夫人,如果您當初就該蒙受這種凌辱,那您就應該承受這一切,以此作為給天主的祭禮。」

  「您在說什麼呀?哦,您沒明白我的意思!我說的凌辱,您還以為是指什麼刑罰,是指坐牢或者死刑嗎!那我真是求之不得!坐牢,死刑,在我又算得了什麼呢!」

  「這回我真的不明白您的意思了,夫人。」

  「也許是裝作不明白我的意思吧,先生。」女囚甜甜一笑,接口說。

  「不,夫人,我憑軍人的榮譽,憑基督徒的信仰起誓!」

  「怎麼!您不知道德·溫特勳爵打算怎樣處置我?」

  「我不知道。」

  「這不可能,您是他的親信!」

  「我從不說謊,夫人。」

  「哦!可他是沒法瞞過您,不讓您猜到他的打算的呀。」

  「我對任何事情都不去猜測,夫人;我只等別人把事情來告訴我,而德·溫特勳爵除了當您面對我說的話以外,從沒告訴過我別的事情。」

  「這麼說,」米萊迪大聲說道,口氣之誠摯簡直令人嘆為觀止,「您不是他的同夥,您並不知道他打算讓我蒙受一種比世上所有的刑罰都更可怕的凌辱?」

  「您想錯了,夫人,」費爾頓紅著臉說,「德·溫特勳爵不會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

  「好呀,」米萊迪暗自思忖道,「他還沒知道是什麼事,已經用傷天害理的說法了。」接著她大聲說道:

  「他是那個無恥之徒的朋友,所以他是什麼壞事都做得出來的。」

  「您說的無恥之徒是指誰?」費爾頓問。

  「在英國難道還有第二個人能當得起這個稱號嗎?」

  「您是說喬治·維利埃斯?」費爾頓說著,眼裡迸射出光芒。

  「就是不信基督教的人和異教徒說的那個白金漢公爵,」米萊迪接口說,「我想在全英國,隨便哪個英國人都用不到多加解釋就知道我說的是誰!」

  「天網恢恢,」費爾頓說,「他逃脫不了應得的懲罰。」

  費爾頓表達的正是一般英國人對公爵懷有的憎惡情緒,天主教徒斥責他橫徵暴斂、荒淫無恥,清教徒乾脆把他叫作魔鬼。

  「哦!主呵!主呵!」米萊迪大聲說道,「你是知道的,我祈求你將這個人應得的懲罰降臨在他身上,並不是為了報一己的私仇,而是為了整個民族都能得救。」

  「那麼您認識他?」費爾頓問道。

  「他終於問我了。」米萊迪暗自想道,看到這麼快就能取得如此重大的進展,她不由得大喜過望。

  「哦!我認不認識他!對,我認識他!這是我的不幸,我無法洗脫的不幸。」

  說著她仿佛痛苦至極地絞動著雙臂。費爾頓大概覺得自己要撐不住了,就朝門口走了幾步;米萊迪始終看著他的一舉一動,這會兒趕緊衝上去拉住他。

  「先生!」她喊道,「請您行個好,發發慈悲,聽一下我的請求:那把刀,不幸被謹慎的男爵奪走了,因為他知道我要這把刀派什麼用場;哦!請您聽我把話說完!請您可憐可憐我,把這把刀再給我一分鐘,一分鐘就夠了!我願意吻您的膝蓋!您看,您可以出去把門帶上,我並不想連累您:主呵!您,是我碰到的唯一的好人,心地善良,有同情心,您或許就是我的恩人,我怎麼會來連累您呢!一分鐘,這把刀我只要一分鐘,而後我會從門上的小窗口還給您的;只要一分鐘,費爾頓先生,您就拯救了我的名譽!」

  「您要自殺!」費爾頓驚恐地大聲說,忘了從女囚手裡抽回自己的雙手,「您要自殺!」

  「我全都說出來了,先生,」米萊迪聲音微弱地說道,一邊讓身子無力地跌坐在地板上,「我把秘密全都說出來了!主呵!他全都知道了!我完了!」費爾頓仍然站著,一動不動,但心裡還在猶豫不決。

  「他還有懷疑,」米萊迪想,「我裝得還不夠到家。」

  這時,只聽得過道上傳來一陣腳步聲;米萊迪聽得出這是德·溫特勳爵的腳步聲。費爾頓也聽出來了,就朝門口走去。

  米萊迪又撲上前去。

  「哦!請別說出去,」她壓低聲音說道,「請別把我對您說的話告訴這個人,不然我就完了,而那是您……」

  這時,腳步聲走近了,她生怕讓人聽見她的聲音,就不再往下說,用一個驚恐的動作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按在了費爾頓的嘴上。費爾頓輕輕地推開米萊迪,她趁勢跌倒在一張長椅上。

  德·溫特勳爵打門前走過,並沒進來,這會兒可以聽見他的腳步聲在漸漸遠去。

  費爾頓臉色白得像死人,他依然豎起耳朵又聽了一會兒,直到腳步聲完全消失以後,才如夢初醒地吁出一口長氣,隨即快步走出屋去。

  「哼!」米萊迪聽著費爾頓的腳步聲朝另一個方向遠去,暗自說道,「你到底還是落在我的手裡了!」接著她的額頭又蹙緊了。

  「如果他去告訴男爵,」她想,「我就完了,因為男爵知道我是不會自殺的,他要是當著費爾頓的面把一把刀放在我手裡,這小子就會看穿我的尋死覓活是在演戲了。」

  她走到鏡子跟前望著自己,覺得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漂亮。

  「哦!沒錯!」她莞爾一笑,暗自說道,「可他是不會去說的。」

  晚上士兵進來送飯時,德·溫特勳爵也來了。

  「先生,」米萊迪對他說,「難道我囚禁在這裡您就非得大駕光臨不可,難道您就不能把這免了,讓我可以少受些罪嗎?」

  「瞧您說到哪兒去了,親愛的嫂子!」德·溫特說,「您今兒對我這麼刻毒的這張漂亮的小嘴,前一陣不是還挺動感情地對我說過,您來英國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可以順心遂願地看我,您不是還說,為了享受這份您渴望的天倫之樂,您才不顧一切,甘冒海船顛簸、風浪大作和被囚入獄的危險嗎!那好呀,現在我來了,您可以稱心如意了;再說,我這次來還有個原因。」

  米萊迪渾身打起戰來,她以為是費爾頓告發了她;這個女人經歷過無數次這樣那樣大起大落的情緒跌宕,但她這一生中,也許心房還從來沒有跳動得這麼劇烈過。

  見她坐著,德·溫特勳爵也拉過一張扶手椅坐在她旁邊,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慢慢地打開。

  「聽著,」他對她說,「我要給您看的這份由我起草的文件,差不多算是判決書吧,在您今後經我許可所過的生活中,它可以作為您的身份證使用。」說完,他收回注視米萊迪的目光,看著那張紙念道:

  「『茲令將女犯夏洛特·貝克森押解至……』地名空著沒填,」德·溫特說,「您要是想去什麼地方,可以跟我講;只要那地方在倫敦一千里開外,您可以隨意挑選。我再往下念:『……該犯曾由法蘭西王國司法當局處以烙刑,此次服刑期間准予假釋,但限其居住在上述地區,不得越出方圓三里界外。一旦發現該犯有逃跑企圖,應即對其處以極刑。該犯每月膳宿費為五先令。』」

  「這份命令跟我不相干,」米萊迪冷冷地說,「因為那上面寫的並不是我的名字。」

  「名字!您有名字嗎?」

  「我有您哥哥的名字。」

  「您錯了,我哥哥只是您的第二任丈夫,那個第一任丈夫現在還活著哩。請把他的名字告訴我,我可以把夏洛特·貝克森的名字換成那個名字。不說?……不肯告訴我?……您想死不開口?那好!您在囚犯花名冊上就用夏洛特·貝克森這個名字吧。」

  米萊迪仍然不開口;不過這一回可不是裝蒜,而是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她不懷疑這份命令是會有人執行的;她心想德·溫特勳爵準是把她的行期提前,只怕今晚就得啟程了。她腦子裡打的算盤一時間全亂了套,但驀地她瞥見這紙命令下面還沒有簽署蓋章。

  她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而且情不自禁地流露了出來。

  「對,沒錯,」德·溫特勳爵看穿了她的心思,就說道,「您沒看見簽名蓋章,就在心裡對自己說:『我還沒完哩,這份文件下面沒有簽名;他給我看是嚇嚇我,沒事兒。』您這麼想可就錯了。明天這份命令就會送到白金漢公爵手裡,後天,由他親手簽名蓋章的這份命令就可以送回這兒,然後,我可以向您保證,不出二十四小時命令就會得到執行。再見,夫人,我要跟您說的就是這些。」

  「我給您的回答是,先生,這樣濫施淫威,這樣使用假名流放人犯,是一種無恥的行為。」

  「您是不是願意用您的真名讓人吊死呢,米萊迪?您要知道,英國法律對重婚罪是毫不容情的;您得放明白些:要是我把事情做絕,我會不顧我的姓名,或者說我哥哥的姓名牽涉在內,也不顧當眾出乖露醜,義無反顧地把您送上法庭,來個一刀兩斷,徹底擺脫您。」

  米萊迪沒有作聲,但臉色白得像死屍。

  「喔!我看您還是寧願去長途旅行的。那好,夫人,有句老話說得好,旅行使人青春永駐。可不是!您的主意不錯,生活是美好的。我也正是為這緣故,才千方百計不讓您把我幹掉。現在就剩下五先令那檔子事兒我還得說兩句;這事我顯得有點小氣,是不是?可我這樣做也有一番苦心,我是怕您去賄賂那些看守。再說,您反正有一套迷人的功夫,拿出來就能用。您在費爾頓身上沒有得手,要是您還有胃口再試試的話,您就儘管把功夫使出來吧。」

  「費爾頓沒跟他說,」米萊迪暗自想道,「那我就還有希望。」

  「現在,夫人,我要對您說再見了。明天我會來告訴您信使出發的時間的。」德·溫特勳爵站起身來,譏諷地向米萊迪一鞠躬,然後就走了。

  米萊迪舒了口氣:她還有四天時間;要把費爾頓引誘過來,四天在她已經足夠了。

  這時她突然轉過一個可怕的念頭:德·溫特勳爵說不定會派費爾頓送命令去給白金漢簽署;要是那樣,費爾頓就不在她跟前了,而她要想得手,總得要有他在跟前才能施展魅力呀。

  不過,正如上文提到過的,有件事她是放心的:費爾頓沒有說出去。

  她不想顯得自己讓德·溫特勳爵嚇慌了神,就坐到桌邊吃起飯來。

  隨後,她又像頭天晚上一樣,跪在地上大聲念誦祈禱文。那士兵也跟頭天晚上一樣停止踱步,駐足傾聽她祈禱。

  不一會兒,她聽到一陣比衛兵更輕的腳步聲從走廊那頭過來,到了門口停住。

  「是他。」她想。

  於是她又唱起了頭天晚上曾經打動費爾頓的那首聖歌。

  可是,儘管她的嗓音依然那麼甜美,那麼飽滿嘹亮,那麼輕曼動聽,那麼令人心碎,那扇門卻始終關著。她偷眼往門上的那個小窗口睃了一眼,仿佛在鐵柵欄後面看見了年輕軍官那雙火辣辣的眼睛,而不管這是實情還是幻景,反正這一回他挺住了沒有進來。

  但就在她唱完聖歌過後不一會兒,她覺得依稀聽到一聲長嘆,然後,剛才她聽著它愈來愈近的那陣腳步聲,又緩慢地、若有所失地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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