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囚禁的第一天
2024-10-02 04:10:27
作者: (法)大仲馬
我們回過頭來說米萊迪,剛才我們光顧著瞧法國那邊,有一會兒沒見她了。
情況跟我們撇下她的那會兒沒什麼改變,她依然是那麼沮喪絕望,猶如陷進了悽苦的深淵、暗無天日的地獄,在這地獄的門口,她幾乎萬念俱灰:因為她第一次感到了疑惑,也第一次感到了害怕。
她這是第二回倒運,是第二回秘密敗露受制於人了;她的對手無疑都是由上蒼派來的厄運精靈,她在這種較量中敗北了:她——所向披靡的邪惡天使,這一回敗在了達德尼昂的手下。
他愚弄了她的愛情,刺傷了她的自尊心,攪亂了她的野心,現在他又來毀掉她的前程,奪走她的自由,甚至威脅她的生命。更嚴重的是,他已經把她的面具撩起了一角,而這面具一直都是有如天神的神盾庇護著她,使她變得無往不利的。
她恨白金漢,正如她恨每個她愛過的人一樣,黎舍留在王后身上興風作浪,以此來要挾白金漢,可是這場風浪卻偏偏讓達德尼昂給平息了下去。她愛德·瓦爾德,就像一個悍婦突然萌動了春心,而像她這種性格的女人,一旦動了真情是無法抑制的,結果又讓達德尼昂冒名頂替占了便宜。肩上的那個致命的秘密,她發過誓,誰知道了誰就得死,不料又是達德尼昂知道了那個秘密。最後,她剛拿到一張特許令,憑著它可以找冤家為自己報仇,卻又被達德尼昂從她手裡奪了去,還叫她做了階下囚,過幾天不是被流放到那個該死的博坦尼灣[1],就是被發配到印度洋上哪個骯髒的泰伯恩。
毫無疑問,這一切都是達德尼昂搗的鬼;要不是他,她何至於會有如此羞辱的今天?只有他才有可能把所有這些見不得人的秘密去告訴德·溫特勳爵,這些秘密居然會一件件地都讓他揭穿,那只能說是天數了。達德尼昂認識她的小叔子,一定是寫信告訴了他。
她真是愈想愈恨!她一動不動地待在那兒,眼睛裡閃爍著怒火,目光凝視著這空蕩蕩的房間,時而從胸中迸發出悲憤的低吼,仿佛呼應著窗外的陣陣濤聲。陰森森的城堡聳立在峭壁之上,傲然俯視著奔騰的海面;海浪則一如裹挾著無奈的絕望,呼嘯著撲向峭壁,旋即碎成點點浪花!狂怒的衝動,催動著腦子裡閃光似的掠過一個又一個念頭,她想到了在未來的歲月中有多少絕妙的計劃可以用來向博納修太太,向白金漢,尤其是向達德尼昂報仇啊!
沒錯,要報仇先得有自由,如今身陷囹圄,要想有自由就得挖通牆壁,鋸斷鐵條,鑿穿地板;所有這些活兒,一個身強力壯又有耐性的男人是可以干成的,可是一個惱怒焦躁的女人說什麼也幹不了。何況,幹這些事都得花時間,得花幾個月、幾年的時間,而她……按她小叔子、那個可怕的典獄長德·溫特勳爵對她說的話來看,她只有十一二天時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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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倘若她是個男子漢,也許她仍然會試一下,說不定還能成功:老天爺真是有眼無珠,怎麼會把這麼剛烈的一顆心,安在了這麼個柔弱的身軀里呢!
囚禁的最初一段時間是很可怕的:她沒能克制住的幾次狂暴的痙攣,就是上蒼賦予女性的脆弱的表露。但漸漸地,她控制住了暴怒的發作,渾身顛個不停的神經質的顫抖也平息了,此刻她像一條累乏的蛇那樣蜷縮停歇下來,靜靜地思索起來。
「唉呀,唉呀,我這麼大發脾氣豈不是發瘋嗎,」她邊想邊瞅著鏡子裡那雙冒得出火似的眼睛,仿佛是在對鏡自問,「可不能暴跳如雷了,暴跳如雷是軟弱的表現。首先,用這種辦法我從沒成功過:也許,要是我對女人來硬的,沒準會發現她們比我更軟弱,就能戰勝她們;可是我這會兒是在跟男人斗,我對他們來說只是個女人而已。那就讓我拿出女人的手段來斗吧,我的力量就在我的軟弱裡面。」
她的臉富於表情也善於變化,於是,仿佛為了檢驗一下自己能變出多少種臉部表情,她把所有的表情,從面目猙獰的滿臉怒容,直到最溫柔、最多情、最嫵媚的笑臉盈盈,一時間全都演習了一遍。接著她又用手指很熟練地把那頭金髮做出了波浪式的發樣,覺著這樣更有助於增添臉蛋的魅力。最後,她對自己感到滿意了,喃喃地說道:
「好呀,我什麼也沒失去。我依然挺美。」
這時是晚上八點鐘光景。米萊迪瞥見屋裡有張床,心想躺下休息幾個小時不僅能清醒一下頭腦,理一理思路,而且會使臉色也鮮潤一些。但還沒躺下,一個更好的主意又閃過了她的腦際。她剛才聽人說起過晚餐的事。她進這屋子已經有一個小時了,看來他們就快要給她把晚餐端來了。她不想再浪費時間,決定從當晚就開始下工夫來摸清負責看守她的這些人的脾性,探一探虛實。
門縫底下透進一道亮光;這表明那幾個看守回來了。米萊迪原來是站著的,這會兒連忙躺在扶手椅里,腦袋往後仰,金髮披散,領口半敞,露出揉皺的花邊下的半爿酥胸,一隻手按在心口,另一隻手無力地垂下。
有人開了鎖,門扇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屋裡響起了腳步聲,愈來愈近。
「把菜放那兒。」一個聲音說,米萊迪聽出了這是費爾頓。
命令立即執行了。
「把蠟燭點上,再讓崗哨換個班。」費爾頓又說。
年輕中尉的這兩道命令,是對著相同的幾個人下的,米萊迪因此認定給她送飯的就是那幾個看守,也就是那幾個士兵。
並且,費爾頓的命令,手下人既不敢多嘴也不敢怠惰,這說明他紀律嚴明,在下屬中間很有威信。
這會兒,始終沒有瞧過米萊迪一眼的費爾頓,向她轉過了臉來。
「啊!」他說,「她睡著了,這也好,讓她醒了以後再吃吧。」
說著他向門口走了幾步。
「中尉,」有個士兵沒上司那樣冷漠,再說他離米萊迪也近些,「這女人沒在睡覺。」
「怎麼,沒在睡覺?」費爾頓說,「那她在幹什麼?」
「敢情是暈過去了;她臉色這麼白,我這麼聽都聽不出她的呼吸聲音。」
「說得對,」費爾頓沒有挪步,就那麼站在原地望了米萊迪一眼說道,「快去告訴德·溫特勳爵,就說女犯人暈過去了,這情況事先沒預料到,我不知道怎麼辦好。」
那士兵遵命出去找男爵;費爾頓看見門邊上有張椅子,便坐了下來,不作一聲地靜靜等著。米萊迪熟諳女人的拿手本領,她能裝出垂下眼瞼的樣子,透過長長的睫毛看東西:她瞥見費爾頓背衝著她,她一連看了他有十分鐘光景,竟然沒見這個無情的看守回過一次頭。
這時她心想,德·溫特勳爵馬上就要來了,他一來,這個看守只會變得更無情:既然第一次試探失敗了,她就決定使使女人的另一招;於是只見她抬起頭,睜開眼睛,幽幽地吁出一口氣。
費爾頓聽見這聲嘆氣,終於回過頭來了。
「噢!您醒過來了,夫人!」他說,「那麼這兒就沒我的事了!您要什麼,喚人就行了。」
「哦!天主呵,天主!我多痛苦喲!」米萊迪輕輕地說道,嗓音宛如古代女巫那般柔美,能迷惑住她想要斷送的那些男人。
同時她在扶手椅里直起上身,擺出一個比剛才仰臥時更迷人、更妖嬈的姿態。
費爾頓站起身來。
「每天送三次飯,夫人,」他說,「早上九點,中午一點,晚上八點。如果您認為我安排的時間不合適,可以另換時間,在這一點上,可以完全照您的意思做。」
「可我難道就一直孤零零地待在這個又大又難看的屋子裡嗎?」米萊迪問。
「已經在附近找到一個女人,她明天就到城堡,以後您只要喚她,她就會進來侍候您。」
「謝謝您的好意,先生。」女囚謙卑地回答。
費爾頓略一欠身,朝門口走去。他正要跨出房門的當口,只見德·溫特勳爵從過道那頭走來,身後跟著去通報米萊迪暈厥過去的那個士兵。男爵手裡拿著一瓶嗅鹽。
「嗯!怎麼啦?這兒到底出什麼事了?」他一邊用譏誚的口氣說著,一邊打量著站立的女囚和正要離開的費爾頓,「這個裝死的女人又活過來了嗎?怎麼樣,費爾頓老弟,你沒瞧見人家把你當作初出茅廬的毛頭小伙子,想給你演出戲看看嗎?這還剛剛是第一幕,往後咱們一準還能看下去哩。」
「這我早想到了,閣下,」費爾頓說,「不過,既然這個犯人是個女人,我想身為有教養的男子,還是應當對她表示應有的尊重,即使不是為她,至少也是為自己的緣故。」
米萊迪渾身戰慄起來。費爾頓的這幾句話,猶如冰塊似的流經她全身的血脈。
「這麼說,」德·溫特笑呵呵地說,「巧妙披散的金髮也好,白皙的皮膚和淒哀的眼神也好,都沒能迷住你這個鐵石心腸的小伙子嘍?」
「是的,閣下,」毫不動心的年輕人答道,「請您相信,就憑她這麼耍耍手腕,賣弄賣弄風情,休想讓我上鉤。」
「這樣的話,我的好中尉,就讓米萊迪去動別的腦筋,咱們去吃飯吧;哎!你放心,她的想像力豐富著呢,第一幕收場,第二幕馬上就會接著演的。」
說著德·溫特勳爵挽住費爾頓的胳臂,笑吟吟地帶他往外走去。
「哼!我會有辦法收拾你的,」米萊迪從牙縫裡低聲說道,「你放心,你這個孬種的僧侶,穿著僧袍改的軍裝的臭大兵。」
「順便說一下,」德·溫特到了門口停下說,「米萊迪,您可別為計策沒成功倒了胃口呵。嘗嘗雞和魚,我不騙您,我可沒讓人在裡面放毒藥。我那個廚子手藝還滿過得去,再說他也繼承不了我的財產,所以我對他一百二十個放心。您也學學我的樣吧。再見了,親愛的嫂子!等您下次暈倒再見。」
米萊迪再也忍受不住了:她放在扶手上的兩隻手不停地抽搐,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望著德·溫特和費爾頓出去並把門帶上。看見剩下了自己一個人,她只覺得一陣新的絕望倏地襲來,又變得控制不住自己了;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瞥見一把閃亮的餐刀,就撲過去抓起這把餐刀,但馬上就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失望:刀沒有開口,而且是銀制的,一用力就彎。
沒關嚴的房門背後響起哈哈的笑聲,門又開了。
「哈哈!」德·溫特勳爵大聲說,「哈哈!你瞧見了吧,我的好費爾頓,我怎麼告訴你來著:這把餐刀,是用來對付你的;我的孩子,她要是有武器,準會把你殺了;你瞧,她有這麼個怪脾氣,只要誰礙她的事,她就要千方百計除掉他。倘若我聽了你的話,給她開口的鋼餐刀,那麼不光是你費爾頓,她割斷你喉嚨以後,還會給每個人都來上一刀。你瞧呀,約翰,她捏起刀來有多在行。」
果然,米萊迪痙攣的手裡還握著那柄傷不著人的武器,不過聽到男爵最後這幾句話,她無異於受了奇恥大辱,不由得手一松,體力乃至意志全都垮了下來。
刀子落在了地上。
「您是對的,閣下,」費爾頓用一種聽得米萊迪心裡發顫的鄙夷口氣說,「您是對的,是我錯了。」說完,兩人又走出房間。
這一回,米萊迪可比上一回多生了個心,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直到聽得兩人的腳步漸漸遠去,消失在過道的另一頭。
「我完了,」她喃喃地說,「我落在了這些人手裡,他們就像銅像、石像,我簡直無計可施;他們對我的底細一清二楚,就像全身披著鎧甲,我用什麼武器都是白搭。可我決不能聽憑他們這麼得逞。」
果然,正如這最後的一轉念,以及這一憑本能萌生的希望所顯示的,懼怕和軟弱的情緒並沒有久踞她的心頭。她坐到桌旁,吃了好些東西,喝了一點西班牙紅葡萄酒,覺得自己又變得堅定果斷了。
臨睡前,她已經對這兩個對手作了詳盡的分析,仔細回憶他倆的面容表情,反覆琢磨他倆的說話、步態、姿勢、示意的動作乃至沉默時的神態,經過這番深入、細緻而周密的研究,她得出的結論是,這兩個冤家對頭中間,總的來說還是費爾頓這一環節比較薄弱。
她尤其記起了剛才的一句話。
「要是我聽了你的話」,德·溫特勳爵是這樣對費爾頓說的。
由此看來,既然德·溫特勳爵不願意聽他的話,那就是說,費爾頓曾經幫她說過話。
「反正,」米萊迪在心裡對自己說,「這個人心裡多少有那麼一點惻隱的微光;我要讓這點微光釀成一場大火,吞噬他自己。
「至於那一個,他了解我,對我存有戒心,知道一旦我從他手裡逃脫出去,他會落到個什麼下場,所以我甭指望打他的主意。而費爾頓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是個少不更事的毛頭小伙子,看上去心腸還挺好;我會有辦法叫他栽在我手裡的。」
米萊迪上床後,唇邊掛著微笑進入夢鄉;此刻倘若有人看見她這麼睡著,準會以為這是個純情的少女,正夢見下次舞會要戴上的那頂花冠哩。
[1]位於澳洲東南部的一個海灣,舊時為英國處置重罪犯人的流放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