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劫數
2024-10-02 04:10:18
作者: (法)大仲馬
而這會兒,米萊迪卻在大發雷霆,猶如一頭裝在船上的母獅子,在甲板上暴跳如雷,恨不得跳下海游回海岸去,因為她一想到身受達德尼昂的侮弄和阿托斯的恫嚇,沒能找他倆報仇就離開了法國,就覺得肝火直冒。她愈想愈覺得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就顧不得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嚴重後果,央求船長乾脆讓她上岸。可是船長眼看這艘船夾在法國人和英國人的艦隻中間,猶如躋身在耗子和飛鳥中間的蝙蝠,急著要擺脫這種不尷不尬的局面,早日駛抵英國。所以他執意不肯聽命於這種在他看來只是娘們任性的吩咐,但這個娘們畢竟又是紅衣主教特地關照過的客人,所以船長答應她,要是風浪不大、法國人也不阻攔的話,到時候他可以把船停靠布列塔尼的某個港口,或者洛里昂,或者布雷斯特,讓她上岸;不過眼下風向不對,海浪又很大,他們是在逆風換搶行駛,所以根本無法靠岸。駛離夏朗特九天以後,被憂憤和狂怒折磨得臉色慘白的米萊迪才總算遠遠望見了青綠色的菲尼斯泰爾[1]海岸。
她心裡盤算著,從法國的這個角上回到紅衣主教那兒,起碼得花三天時間,加上靠岸停船的一天時間,就是四天;四天再加上九天,就白白浪費了十三天時間,這十三天裡倫敦不定會發生多少重大的事情呢。她琢磨,紅衣主教見到她回去肯定會發火,這樣一來,他就會容易聽信別人對她的指控,而聽不進她對別人的舉發。因此,她眼看著洛里昂和布雷斯特相繼駛過,就不再到船長耳邊去聒噪,船長呢,也樂得不去提醒她。於是米萊迪繼續她的航程;就在布朗謝從朴次茅斯上船回法國的當天,主教大人的這位密使得意揚揚地隨船駛進了這個港口。
這座港口城市熱鬧非凡:新近竣工的四艘巨船剛剛下海;擁擠的人群爭相一睹白金漢公爵的風采,只見他站在防波堤上,身上那件綴滿金線絛子的外衣,按例被金剛鑽和寶石裝點得光彩奪目,寬邊帽上飾有一根白色翎毛,彎彎的一直垂到肩頭,在他身邊,是一群幾乎跟他同樣服飾鮮亮的幕僚。
這一天,是個讓英國人記起還有個太陽的明媚而罕見的冬日。那輪太陽稍稍顯得有些暗淡,但畢竟還是光燦燦地掛在天水相接的遠方,火紅的光帶同時染紅了天空和海水,最後那道金色的陽光輝映在城裡的塔樓和古老的宅邸上,照得窗上的彩繪玻璃熠熠發亮,猶如一片火海的反光。米萊迪呼吸著接近陸地而變得更加清新、更加芳香的海上的空氣,凝視著眼前的船艦和水兵,心想自己身負的使命正是摧毀這些軍事設施,孤身——而且是孤身一個女子——與這支軍隊對陣,她默默地把自己比作猶太烈女子猶滴,當年猶滴潛入亞述人的軍營,瞧見滿山遍野的戰車、軍馬、兵士、武器的時候,她大概也是在想,只消她做個手勢,所有這一切頃刻間就會灰飛煙滅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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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駛進了錨地;正待下錨之際,一艘裝備精良的快艇駛向這艘商船,貼近它的舷側,同時放下一隻小划子,朝大船舷梯劃來。小划子上載著一名軍官、一名水手長和八名槳手;登上舷梯的只有軍官一人,那身制服頗使船上人不敢小覷他。
這名軍官跟船長說了幾句話,又把帶來的文件讓他看了。然後,遵照船長的命令,全船人員,包括水手和乘客,都被傳喚到甲板上集合。
這種類似點名的集合完畢以後,軍官大聲盤問商船的啟航地點、航線以及沿途停靠港口等情況,對所有這些問題船長毫不遲疑地一一作了答覆。這軍官開始逐個審視甲板上的人員,走到米萊迪跟前時,他停住腳步,仔仔細細端詳著她,但一句話也沒問。
他回到船長跟前,對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好像這船就此歸他指揮似的,他一聲令下,水手們馬上執行操作。於是商船又向前駛動,那艘快艇依然貼近它並排行駛,六門火炮的炮口森然對準它的側舷;那隻小划子緊隨在商船後面,相形之下顯得只有一丁點兒大小。
這名軍官審視米萊迪的當口,讀者想必也料到了,米萊迪也在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可是,儘管憑她那雙目光如炬的眼睛,平日裡她要想探出別人秘密之時總能看到對方的心裡,真可謂屢試不爽,這一回她卻覺得眼前的這張臉絲毫不為她的目光所動,她別想從那上面看出半點名堂來。這個站在她跟前、靜靜地審視著她的軍官,年紀大概有二十五六歲,臉色白皙,淺藍色的眼睛微微有點向里凹;嘴唇薄而清秀,始終一動不動地顯得很端正;輪廓分明的下巴長得很結實,表明此人性格剛毅,而在一般英國人身上,這也就是固執古板的意思;略微有些塌腦門,這對詩人、宗教狂和士兵都適用,頭髮短而稀疏,跟下巴上的那部鬍子一樣,都是漂亮的深栗色。
駛進港口,已是夜晚時分。霧靄使夜色顯得更加濃重,在防波堤上的標誌燈和路燈周圍形成一圈圈光暈,宛如陰雨天氣到來前月亮的暈環。迎面拂來的風,讓人覺得淒清、潮濕而陰冷。
米萊迪這麼個厲害的女人,也不由自主地打起戰來。
軍官讓米萊迪說了哪些是她的行李,讓人把她的行李搬到小划子上去;行李搬好後,他伸出一隻手,示意扶她下去。
米萊迪瞧著這個男人,有些猶豫。
「您是什麼人,先生?」她問道,「是誰這麼費心讓您來專門照料我的?」
「從我的軍服,夫人,您想必就知道了;我是英國海軍軍官。」年輕人回答說。
「難道英國海軍軍官對於在大不列顛港口下船的女同胞,都是這麼殷勤,乃至要扶她們上岸嗎?」
「是的,夫人,但不是出於殷勤,而是出于謹慎,戰爭期間外國人通常都被接送到指定的住所,以便讓他們處於政府的監護之下,直到完全弄清楚他們的身份為止。」
這軍官說這番話時,態度彬彬有禮,神情也非常鎮靜。但是這些話還沒能說服米萊迪。
「可我並不是外國人呀,先生,」她說這話的口音,完全是純正的倫敦音,從朴次茅斯到曼徹斯特一帶是不大聽到這種口音的,「我是克拉麗克夫人,這種做法……」
「這種做法是一視同仁的,夫人,您想迴避也沒用。」
「既然這樣,我跟您走就是,先生。」
說著她拉住軍官的手,走下舷梯,那隻小划子正等在那兒。軍官跟在她後面上船;船尾鋪著一件大氅,軍官讓她坐在大氅上,自己坐在她旁邊。
「開船。」他對水手們說。
八支槳插入水中,只發出一下聲響,只看見一個動作,小划子飛也似的掠過水麵。
五分鐘後,划子靠了岸。
軍官跳上碼頭,把手遞給米萊迪。一輛馬車等著。
「這輛馬車是為我們準備的?」米萊迪問。
「是的,夫人。」軍官答道。
「這麼說那旅店挺遠?」
「在城裡的那一頭。」
「走吧。」米萊迪說。
說完她心一橫上了馬車。
軍官看著底下人把行李仔仔細細地縛在車廂後面,等這事停當以後,才上車坐在米萊迪身邊的位置,關上車門。
車夫不等有人吩咐,也無須別人關照去哪兒,迅即放開韁繩,讓轅馬撒腿奔上城裡的街道。
這種接待實在怪得出奇,米萊迪有好多問題要細細思量思量;於是,眼看那年輕軍官全無跟她搭話的意思,她就背靠著車廂的角落,揣摩起腦海里浮現的一個又一個推測來。
但是行駛了一刻鐘過後,她有些納悶,覺得路途怎麼會這麼遠,就俯身到車窗跟前,想看看他們究竟把她帶到哪兒去。不料望出去已經看不見房屋,路邊的樹木在夜色中猶如黑黢黢的巨大幽靈,一叢叢地往後掠去。
米萊迪渾身戰慄起來。
「我們已經不在城裡了呀,先生。」她說。
年輕軍官默不作聲。
「您要是再不說明把我帶到哪兒去,我就不走了;我可跟您把話說在頭裡,先生!」這種恫嚇沒有引起絲毫反應。
「喔!這太過分了!」米萊迪嚷道,「救命呀!救命呀!」
沒人應聲,馬車照樣往前疾駛;那軍官就像一座雕像。
米萊迪惡狠狠地盯著軍官,這種眼神是她所特有的,而且每每總能收到預期的效果,極少有不靈驗的時候;她的兩隻眼睛由於憤怒而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年輕軍官仍然不動聲色。米萊迪想打開車門衝出去。
「當心,夫人,」年輕軍官冷冷地說,「您會摔死的。」
米萊迪怒不可遏地重新坐下;軍官側過身來望望她,似乎沒料到這張剛才還那麼美貌的臉蛋,居然會這麼神情狂亂,幾乎變得很可怕。工於心計的米萊迪明白,要是讓他看破自己的心思,那她就完了;於是她恢復了平靜的神色,幽幽地說道:
「看在老天分上,先生,請告訴我,到底是由於您,由於您的政府,還是由於我的哪個仇人,我才要受到這麼粗暴的待遇?」
「我們對您絕無粗暴之處,夫人,對您所採取的僅僅是一種極為簡單的措施,凡是在英國上岸的人,我們都必須採取這種措施。」
「這麼說,您並不認識我,先生?」
「我這是第一次有幸見到您。」
「您能發誓說您沒有任何理由來恨我?」
「我發誓。」
這個年輕人的聲音是那麼泰然,那麼冷靜,甚至那麼溫和,米萊迪感到放心了。
馬車行駛了將近一個小時,終於在一扇大鐵門跟前停了下來,鐵門裡有一條低洼的道路,通往一座孤零零的、氣象森嚴的高大城堡。車輪沿途輾過一片細沙時,米萊迪聽見一陣訇然的呼嘯聲,知道那是海浪拍擊峻峭海岸的濤聲。
馬車駛過兩座拱門,最後停在一個幽暗的方院裡;馬車的車門幾乎即刻打開,年輕軍官輕捷地跳下車,把手伸給米萊迪,米萊迪按著他的手,相當鎮靜地下了車。
「看來,」她朝四下里望了望,帶著極其優雅的笑容把目光停在年輕軍官的臉上,「我成囚犯了;不過我敢肯定,這不會長久的,我的問心無愧和您的彬彬有禮,先生,都使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
聽到這麼露骨的恭維話,那軍官並不搭理,兀自從腰間掏出一隻小小的銀哨子,樣子有點像水手長在戰艦上用的那種哨子,他用三種不同的音調,吹了三聲哨子:霎時間跑來好幾個人,卸下大汗淋漓的轅馬,把馬車拉進車庫。
隨後,那軍官依然那麼彬彬有禮而又神情冷漠地把他的女囚帶進了城堡。當女囚的也依然臉上帶笑,挽住他的胳臂,穿過一扇拱形的矮門走進一條拱道,拱道僅在深處可見光亮,顯得很幽暗,過道走到頭就是一道繞著拱脊旋轉而下的石梯;最後他們來到一扇厚實的木門跟前,年輕軍官拿出隨身帶著的一把鑰匙打開門鎖,木門沉甸甸地轉開,露出裡面那個為米萊迪準備的房間。
米萊迪目光一掃,已經把房間的格局全都看在了眼裡。
這個房間裡的布置,作為牢房未免過於整潔,而作為家居又未免過於樸素;不過,窗上的鐵條以及門外的鐵鎖都明白無誤地表明這確實是間牢房。
這個女人儘管經受過種種嚴峻環境的洗禮,一時間也不由得感到萬念俱灰;她癱倒在一張扶手椅里,抱緊胳膊,低垂著頭,時時等著看見走進一個法官來審判她。
可是除了兩三個水兵提著大大小小的箱子進來,再沒別人進來;這些水兵把箱子放在一個角上,一聲不響地又退出去。
這些事情都是由那個軍官指揮的,但他的神情自始至終有如米萊迪見到過的那般冷靜,他不作一聲,全憑手勢或哨聲來發令。
在這位軍官和他的下屬之間,語言簡直好像變得不復存在,或者說完全用不著了。
最後米萊迪實在忍受不了,終於打破了靜默。
「看在老天分上,先生!」她喊道,「這一切究竟是什麼意思?給我打破這個悶葫蘆吧;只要是我能預料到的危險,只要是我能知道的災禍,我都有勇氣去承受。我到底是在什麼地方,我為什麼會在這兒?我還有自由嗎,為什麼窗上有鐵條,門上有鎖?我成犯人了嗎,我究竟犯了什麼罪?」
「這兒是為您準備的房間,夫人。給我的命令就是去錨地接您,護送您到這座城堡:我想,我作為軍人已經準確地執行了這個命令,與此同時我也保持了一個紳士的謙恭態度。我對您負有的使命,至少在眼下已經完成了,餘下的就是另一個人的事情了。」
「這另一個人是誰?」米萊迪問,「您不能把他的名字告訴我嗎?……」
這當口,只聽得石梯上傳來一陣響亮的馬刺撞擊聲,中間還有幾個人的說話聲,隨後又似乎遠去了,只有一個人的腳步聲離屋門愈來愈近。
「這個人,他來了,夫人。」軍官說著側過身來站在邊上,態度既恭敬又馴從。
與此同時,門打開了;一個男人出現在門口。他沒戴帽子,腰間佩著劍,手指間捏著一塊手帕。
米萊迪覺得這個黑暗中幽靈似的人影,依稀有些眼熟,她一手撐在椅子的扶手上,頭往前伸,仿佛要看出個究竟。
這時,那個陌生人慢慢地走上前來;就在他一步一步向前,走進油燈投下的光圈裡的當口,米萊迪在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
隨後,她再也沒有半點懷疑了。
「怎麼是您?」她瞠目結舌地說。
「對,漂亮的夫人!」德·溫特勳爵應聲說道,同時半真半假地鞠了個躬,「是我。」
「那麼這座城堡,是怎麼回事?」
「這是我的城堡。」
「這個房間呢?」
「這是您的房間。」
「這麼說我成了您的囚犯?」
「差不多是這樣吧。」
「這簡直是濫施淫威!」
「別說得這麼嚇人嘛;咱們坐下,就像一個小叔子和一個嫂嫂那樣,心平氣和地談談。」
說完,他向房門轉過身去,看見那年輕軍官正在等待他最後的命令,就說道:
「很好,謝謝您;現在,請讓我們倆單獨待會兒,費爾頓先生。」
[1]法國西北部布列塔尼地區的一個省份,西臨大西洋,北臨英吉利海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