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叔嫂間的談話
2024-10-02 04:10:21
作者: (法)大仲馬
德·溫特勳爵關上門,放下百葉窗,把一張椅子搬過來放在他嫂子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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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當口,這位米萊迪嫂子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一心想知道到底可能發生了什麼事情,但是她發現,只要還沒弄明白自己是落到了什麼人手裡,她就甚至沒法窺見這樁事情的來龍去脈。在她眼裡,這位小叔子是個夠格的紳士,出色的獵人,賭起錢來是條漢子,碰到女人也會調調情,可說到耍心計,那他就不是她的對手了。他怎麼會知道她要來英國?怎麼會抓到她?又為什麼要扣住她不放?
從阿托斯對她說過的幾句話里,可以聽出她跟紅衣主教的談話讓人偷聽了;可是她不信阿托斯能夠採取如此迅速而果斷的措施來對付她。
其實她更怕的還是她上回在英國干下的勾當東窗事發。白金漢也許猜到了那兩顆墜飾是她割的,因而要對這一小小的背叛行為進行報復;但是白金漢是不會對一個女人做得太過分的,尤其在他認為這個女人那麼做是出於嫉妒時更是如此。
在她看來,這個假設可能性最大;她覺得人家是想對她以往做的事進行報復,並不是要追究她準備去幹什麼事。反正,不管怎麼樣,她為自己落在小叔子手裡,而沒有落在一個真正的、精明的仇人手裡,暗自感到慶幸,因為她覺得這位小叔子還是容易對付的。
「對,我們談談吧,兄弟。」她以一種詼諧的口氣說,心想任憑德·溫特勳爵怎麼諱莫如深,她總有辦法從他嘴裡把情況套出來,從而再決定採取什麼對策。
「這麼說,您還是決定回英國來了,」德·溫特勳爵說,「可您在巴黎不是常對我說,打定主意再也不踏上大不列顛的國土了嗎?」米萊迪用發問代替回答。
「首先,」她說,「您得告訴我,您是怎麼嚴密監視我的一舉一動的,不僅事先知道我要來,而且連抵達的日期、鐘點和港口都知道得這麼清楚。」
德·溫特勳爵採用跟米萊迪相同的策略,心想既然他嫂子用了,這策略想必不賴。
「可您先得告訴我,親愛的嫂嫂,」他說,「您來英國幹什麼?」
「來看您呀。」米萊迪馬上說,她只想隨口扯個謊來贏得對方的好感,卻沒想到她的這句回答,恰好又使達德尼昂那封信在男爵腦子裡埋下的那團猜疑加重了許多。
「哼!來看我?」德·溫特勳爵冷笑道。
「可不是,來看您。這有什麼奇怪的?」
「您這麼到英國來,除了看我以外,還有沒有別的目的?」
「沒有。」
「這麼說,您辛辛苦苦費這工夫橫渡海峽,就為我一個人?」
「就為您一個人。」
「喲!這可真叫人感動,嫂嫂!」
「我不是您最近的親戚嗎?」米萊迪以一種動人的天真語氣問道。
「而且還是我唯一的繼承人,是不是?」德·溫特勳爵緊盯住米萊迪的眼睛反問道。
米萊迪儘管控制自己的本領非常高超,這當口也不由得打了個哆嗦,德·溫特勳爵剛才說最後那句話時伸手按住了嫂子的胳臂,所以她的哆嗦沒能瞞過勳爵。
這一下的確打得又准又狠。米萊迪腦海里立即閃過的一個念頭是凱蒂出賣了她,把她平時不留心在這個侍女面前漏出的口風告訴了男爵,說她怎麼出於利害關係而對小叔子恨之入骨;另外她也記起了上回達德尼昂說到他饒了男爵性命時,她一時不慎,火冒三丈地對達德尼昂發過一通脾氣。
「我不明白,爵爺,」她為了爭取時間把對方的話套出來,就這麼說道,「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不是還有什麼弦外之音哪?」
「喔!我的天主,瞧您說的,」德·溫特勳爵做出心緒極好的樣子說道,「您一心想看看我,於是特地趕到英國來。我知道您有這意思,或者說我料到了您有這個主意,於是為了給您免卻星夜到達一個港口的種種麻煩事兒,讓您上岸時不用受那份累,我就派了手下的一名軍官去接您;我撥了一輛馬車歸他支配,他就這麼把您帶到這兒,帶進了這個城堡,我是這座城堡的防衛長官,天天都來這兒,為了讓我倆彼此相見的共同願望得以實現,我為您安排了這個房間。我說的這些話,有什麼地方比您剛才對我說的那些話更叫人奇怪的?」
「哦,我覺得奇怪的,是您居然事先就知道我要來。」
「這真是再簡單不過的事兒,親愛的嫂嫂:你們的那艘小船進了錨地以後,您難道沒看見你們的船長先放了只小划子,帶了航海日誌和船上人員的花名冊前去領取進港證的嗎?我是港口的總監,這個花名冊送到我手裡,我看到上面有您的名字。我當時心裡就明白,正像您剛才對我說的,您冒著險惡的風浪,或者至少是不顧旅途勞頓前來英國,大老遠的就是為的來看我。所以我就派了快艇去接您。以後的事您都知道了。」
米萊迪知道德·溫特勳爵是在扯謊,但正因如此她更感到心裡發怵。
「兄弟,」她說,「我傍晚剛到的時候,在防波堤上瞧見的是不是白金漢閣下?」
「就是他。啊!我知道,瞧見他准讓您挺激動吧,」德·溫特勳爵說,「您來自一個非常關注他的國家,我知道,他針對法國作出的軍事部署挺讓您的朋友紅衣主教傷腦筋的。」
「我的朋友紅衣主教!」米萊迪眼見德·溫特勳爵看來連這點都一清二楚,不禁脫口說道。
「他難道不是您的朋友?」男爵好像很不經心地說道,「噢!對不起,我還以為是這麼回事呢;公爵的事咱們還是慢慢再談,剛才咱們彼此都談得挺動感情的,還是這麼談下去吧:您是說,您是為了看我才來的?」
「對。」
「那好,我向您保證,您會受到最周到的照料,而且我們每天都會見面。」
「這麼說我得一直待在這兒?」米萊迪有些驚慌地問道。
「敢情您對這住處不滿意,嫂嫂?缺什麼您儘管說,我會馬上派人給您拿來的。」
「可我既沒有侍女,也沒有男僕……」
「您全會有的,夫人;請告訴我,您的第一任丈夫家裡是怎麼個排場;雖說我只不過是您的小叔子,可我會照樣給您安排的。」
「我的第一任丈夫!」米萊迪失聲喊道,神色驚恐地望著德·溫特勳爵。
「對,我是說您的法國丈夫,而不是我的哥哥。不過,假如您已經把他給忘了,那也沒關係,既然他還活著,我可以給他去信,他會把有關的情況寫信告訴我的。」
米萊迪的額頭滲出了冷汗。
「您在開玩笑。」她聲音喑啞地說。
「您看我像在開玩笑嗎?」男爵說著,站起身來往後退了一步。
「要不然您就是在侮辱我。」她用兩隻痙攣的手抓住椅子的扶手,撐起身子說道。
「我侮辱您!」德·溫特勳爵輕蔑地說,「說實話,夫人,您認為這可能嗎?」
「說實話,先生,」米萊迪說,「您不是喝醉就是瘋了;請您出去,給我找個侍女來。」
「侍女的嘴可是不緊的喲,我的嫂子!讓我來代替侍女怎麼樣?這樣家醜就不會外揚了。」
「胡說八道!」米萊迪嚷道,同時就像從彈簧上蹦起來似的,朝著男爵撲過去,男爵不動聲色地等著她,但一隻手握在劍柄上。
「嘿嘿!」他說,「我知道您是殺慣了人的,不過我把話說在頭裡,我是要自衛的,即使是衝著您。」
「噢!你說對了,」米萊迪說,「你在我眼裡是個膽小鬼,居然動手來碰一個女人。」
「也許是吧,不過我還是有個為自己辯白的理由:我想,要說男人的手碰您,恐怕我不是第一個吧。」
說著,男爵慢慢地舉起手來,帶有揭穿意味似的指著米萊迪的左肩,手指幾乎碰到了她的肩頭。
米萊迪低吼一聲,連連向屋角退去,就像一隻母豹在向後退縮伺機反撲。
「喔!您要吼就儘管吼吧,」德·溫特勳爵大聲說道,「但您別想再咬人,要不然,我警告您,沒您的好處:這兒既不會有訴訟代理人來給您事先結算遺產,也不會有漫遊四方的騎士來找我挑釁,搭救被我囚禁在這兒的漂亮夫人;不過,我會請法官來審判一個身犯重婚罪,厚顏無恥地鑽到我哥哥德·溫特勳爵床上去的下流女人,我可以先告訴您,這些法官會作出判決,讓劊子手把您的兩邊肩膀做成一個模樣的。」
米萊迪眼睛裡射出兩道凶光,男爵雖說是個男子漢,而且是身佩武器面對一個手無寸鐵的女人,不由得還是覺得心裡發毛,一股冷氣直往裡鑽;不過他沒有因此而住口不說,反而越說火氣越大:
「對,我懂,你在繼承了我哥哥的財產以後,還想打我的主意;但有一點你先得弄明白了,你可以來殺我,或者讓人來殺我,可是我已經有了防備,我的錢你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你差不多有了百萬家產,不是已經夠富了嗎,如果你作惡只是為了永遠可以盡情地享受,你幹嗎不能就此在這條該死的路上懸崖勒馬呢?喔!你聽著,我警告你,要不是我把哥哥身後的名聲看得這麼重的緣故,你一定會被打進死牢或是送到泰伯恩[1]去給那些水手們看熱鬧;現在我不會聲張,可你先得安安靜靜地待在這兒;再過半個月,至多二十天吧,我就要隨部隊開赴拉羅謝爾;不過在我動身的前一天,會有一條船來把你接走,我要親眼看著這條船啟航把你送到南方的殖民地;你放心,我會派人跟著你的,要是你想鋌而走險潛回英國或法國,他馬上就會當場斃了你。」
米萊迪留神聽著,圓睜的雙眼像要噴出火來。
「這會兒你還得待在城堡里,」德·溫特勳爵接著往下說,「這石牆很厚實,門很堅固,鐵條也很結實;再說臨窗就是陡峭的海岸:我手下的人都對我絕對忠誠,至死也不會出賣我,這屋子四周日夜有人站崗,通往院子的過道也有人看守;再說即使到了院子裡,你也還得通過三道鐵門才出得去。給他們的命令很明確:只要發現你有越獄跡象,哪怕只是跨了一步,做了個動作,說了句話,格殺勿論;即使殺了你,我相信英國司法當局也不會來找我麻煩。啊!你的臉色又變得平靜了,又顯得那麼有恃無恐了:『半個月、二十天,』你在這麼想,『哼!這段時間夠我動腦筋的了,我會有辦法的;憑我這魔鬼般的聰明,不怕找不到個替死鬼。不出半個月,』你在心裡說,『我早就不在這兒了。』嘿嘿!那你就試試看吧!」
米萊迪眼看心裡的鬼念頭讓他給戳穿了,就死命地用指甲摳自己的肉,來竭力控制自己,心想不管這會兒臉上表情如何,可千萬不能露出沮喪焦急的神情。
德·溫特勳爵接著往下說:
「我不在這裡時,這裡歸一位軍官指揮,您看見過他,所以已經認識他了;他執行命令是一絲不苟的,這一點想必您也看見了,因為我很了解您,知道您從朴次茅斯到這兒,一路上是不會放過引他開口說話的機會的。結果怎麼樣呢?他的冷漠與緘默比得上一尊大理石雕像吧?您曾經在許多男人身上試過您誘惑的本領,令人遺憾的是您總是得手的;可是眼前這一位,哼,您倒來試試看!要是您在他身上也能得手,我要說您真是魔鬼了。」
他走到門口,驀地把門打開。
「讓人去把費爾頓叫來,」他說,「您稍等片刻,我這就把您移交給他。」
兩人之間有一陣奇特的靜場,這時只聽見一陣沉著而有節奏的腳步聲愈來愈近;不一會兒,只看見過道的陰影里顯出一個人影,我們已經認識的那位年輕中尉站在門口,等待男爵的命令。
「請進來,親愛的約翰,」德·溫特勳爵說,「請進來,把門帶上。」
年輕軍官進來了。
「現在,」男爵說,「您瞧著這個女人:她年輕,美貌,具有種種誘惑人的本領,可是您聽好了,她是個惡魔,她才二十五歲,但是犯下的罪孽,在我們的法庭案卷中卻可以讓您讀上一年。她的聲音讓人聽著覺得那麼動聽,她用她的美貌作為引誘受害者的誘餌,不妨為她說句公道話,她甚至會用自己的身體來兌現她的許諾;她會設法來引誘您,甚至還會設法殺死您。費爾頓,當初是我把您從苦難中解救出來,是我讓您當上一名中尉的,我還救過您一次命,您知道那是在怎樣的情境下把您救出來的;我對您來說,不僅僅是保護人,而且還是朋友;不僅僅是恩人,而且還是父親;這個女人到英國來,目的是要算計我的性命;現在我把這條毒蛇捉住了;聽著,我讓人叫您來,是要對您說:費爾頓,我的朋友,約翰,我的孩子,您要為我,更為您自己好好提防這個女人;您要憑您靈魂的永生起誓,您一定要看住她,讓她得到應有的懲罰。約翰·費爾頓,我信賴您的誓言;約翰·費爾頓,我信任您的忠誠。」
「閣下,」年輕軍官說道,那股與男爵同仇敵愾的浩然之氣此刻全在他純潔的目光中表露出來,「閣下,我向您發誓我一定遵命,決不有誤。」
米萊迪用一副聽天由命的可憐模樣,承受了他的那道目光:在那麼一張嬌美的臉蛋上此刻所流露出來的順從和溫柔的表情,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
就連德·溫特勳爵也幾乎認不出這就是片刻之前他準備與之搏鬥的那隻雌老虎了。
「她不准離開這個房間,您聽見嗎,約翰,」男爵說,「她不准和任何人通信;除非您賞臉跟她說話,否則她也不准和任何人說話。」
「我全明白,閣下,我起過誓。」
「現在,夫人,您想法跟天主重歸於好吧,因為您是由人來審判了。」
米萊迪垂下腦袋,仿佛這次審判把她整個兒壓垮了。德·溫特勳爵往外走時對費爾頓做了個手勢,他跟著男爵走出房門並把門關上。
不一會兒,就聽見過道中響起崗哨沉重的腳步聲,那是個海軍士兵,腰間掛著斧頭,手裡握著火槍。
米萊迪有好幾分鐘一直保持著那種姿勢,因為她心想說不定有人在鎖眼裡看著她;隨後她慢慢抬起頭來,臉上帶著恫嚇和挑釁的狠毒表情,跑到門口去聽了一會兒,又從窗子裡往外看了一會兒,然後回過去坐在一張寬大的扶手椅里,動起腦筋來了。
[1]指舊時倫敦的泰伯恩刑場,位於泰晤士河支流泰伯恩河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