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夫妻間的一幕
2024-10-02 04:10:05
作者: (法)大仲馬
不出阿托斯所料,不一會兒紅衣主教就下樓來了;他開門進到火槍手待著的那個房間,只見波爾多斯正興致盎然地在和阿拉密斯賭擲骰子。他迅速地把整個屋子掃視一遍,發現缺了一個人。
「阿托斯先生呢?」他問道。
「大人,」波爾多斯答道,「他聽了掌柜的幾句話,覺得路上不大安全,所以出去偵察情況了。」
「您呢,您做了些什麼,波爾多斯先生?」
「我贏了阿拉密斯五個皮斯托爾。」
「現在你們可以跟我出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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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憑大人吩咐。」
那個侍從手執主教坐騎的韁繩站在門前。稍遠處的陰影里另有兩個人牽著三匹馬等著;待會兒這兩人要一路護送米萊迪到岬頭要塞上船。
那侍從對紅衣主教報告了阿托斯的去向,情況完全跟兩位火槍手說的一樣。紅衣主教做了個手勢,表示他知道了,然後就策馬回營,一路上仍像來的時候那樣謹慎小心。
咱們就讓主教大人由那個侍從和兩個火槍手護送回營而去,再回過頭來說阿托斯。
阿托斯離開小酒店,一路策馬安安生生地走了百十來步;但等走到看不見酒店的地方,他立即猛地勒住韁繩向右繞了一圈,又回頭走了二十來步,躲進一片矮樹叢里,看著那支小小馬隊沿著大路往前而來;他認出了同伴帽子上的刺繡和主教先生披風上的金線流蘇,眼看他們沿著大路拐彎過去,直到望不見他們的身影,這才驅馬跑回小酒店,毫不費事地叫開了門。
掌柜的認出了他。
「我們長官有句要緊的話忘了囑咐樓上的那位夫人,」阿托斯說,「他派我來關照一聲。」
「請上去吧,」掌柜的說,「她還在屋裡。」
阿托斯就等這句話,於是他腳步很輕地上得樓來,在樓梯平台上,他從半掩的房門裡瞥見米萊迪正在系帽子。
他走進屋子,隨手把門關上。
聽見他插上插銷的聲音,米萊迪轉過身來。
阿托斯站在門前,身上裹著披風,帽子壓得低低的。
瞧著這個人影默不作聲、一動不動,像座雕像似的站在那兒,米萊迪害怕起來。
「您是誰?要幹什麼?」她大聲說。
「哦,真的是她!」阿托斯喃喃地說。
說著,他鬆開披風讓它落在地上,摘下帽子,朝米萊迪走上前去。
「您還認得我嗎,夫人?」他說。
米萊迪走上一步,隨即就像看見一條蛇似的往後退去。
「哦,」阿托斯說,「很好,我看出了您還認得我。」
「德·拉費爾伯爵!」米萊迪臉色煞白地喃喃說道,一邊連連往後直退到牆邊。
「是的,米萊迪,」阿托斯回答說,「正是德·拉費爾伯爵,他特地從另一個世界來看看您。你我先坐下,照主教大人說的,有話我們慢慢說。」
米萊迪完全被一種難以名狀的恐懼攫住了,她坐了下去,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您莫非是上天派到世上來的魔鬼?」阿托斯說,「我知道,您神通廣大;可是您也知道,人們靠著天主扶助,往往能制服最兇惡的魔鬼。您擋過我的路,夫人,我也以為我已經把您置於死地了;看來,不是我弄錯了,就是地獄又讓您復活了。」
米萊迪被這些話勾起了驚恐的回憶,輕輕地呻吟一聲低下頭去。
「是的,地獄讓您復活了,」阿托斯說,「地獄給了您財富,地獄給了您另一個名字,地獄幾乎讓您換了一副面容;可是它沒法洗刷掉您靈魂的恥辱,也沒法抹掉您身上的烙印。」
米萊迪像被彈簧彈了一下似的直立起來,眼睛裡閃動著亮光。阿托斯仍坐著不動。
「您以為我死了,是嗎,正如我也以為您死了一樣。阿托斯這個名字掩埋了德·拉費爾伯爵,正如米萊迪·克拉麗克這個名字掩埋了安娜·德·布勒伊一樣!您那位可敬的哥哥把您嫁給我的那會兒,您不是叫這個名字的嗎?我們的處境真是夠奇怪的,」阿托斯慘笑著往下說,「我倆都能活到今天,只是因為我們都以為對方死了,而一個回憶,即便是一個有時能把人折磨得發瘋的回憶,也要比一個活生生的人叫人容易忍受得多!」
「究竟是誰把您帶到我這兒來的?」米萊迪說,「您到底要幹什麼?」
「我要讓您知道,儘管我在您眼裡已經消失了,而您的一舉一動卻都沒能逃過我的眼睛!」
「我做什麼您都知道?」
「我可以把您從投靠紅衣主教起到今天晚上做過的事情,按著順序都說給您聽。」米萊迪蒼白的唇邊掠過一絲表示不相信的笑容。
「您聽著:白金漢公爵肩上的那兩顆鑽石墜飾是您割下來的;博納修太太是您叫人綁架的;您這個德·瓦爾德的情婦,開門讓達德尼昂先生進了臥室,卻還以為那一夜是跟瓦爾德在一起;您以為是德·瓦爾德欺騙了您,要讓他的情敵去殺了他:而當這個情敵發現了您那不可告人的秘密,您又派兩個刺客跟在他後面去殺他;看到槍子兒不管用,您就送去毒酒,還冒名寫了封假信想讓他相信這酒是他的夥伴送的;最後,您剛才在這間屋裡,就坐在我現在坐的這張椅子上,跟黎舍留紅衣主教談成了一筆交易,您去找人暗殺白金漢公爵,代價是默許您去殺掉達德尼昂。」
米萊迪臉色慘白。
「您難道是撒旦?」她說。
「也許是吧,」阿托斯說,「不過你先給我好好聽著:你自己去暗殺白金漢也好,讓人去暗殺他也好,這不關我的事!我不認識他,再說他是英國人。不過你別想碰達德尼昂一根毫毛,他是我生死與共的朋友,我愛他,我要保護他,我憑我父親的在天之靈發誓,如果你敢碰他一下,你作惡之日就是死到臨頭之時。」
「達德尼昂先生粗暴地欺侮過我,」米萊迪聲音喑啞地說,「達德尼昂先生一定得死。」
「是嗎,夫人,居然有人能欺侮您?」阿托斯說著大笑起來,「好一個他欺侮過您一定得死!」
「他一定得死,」米萊迪重說一遍,「先是她,然後就是他。」
阿托斯驟然感到腦子像在旋轉;看著眼前這個全無半點女性味道的女人,他勾起了種種可怕的回憶;他想到曾經有一天,那時的情勢並不像眼下這麼危急,而他為著保全自己的名譽,已經對她動了殺機;此刻,他又強烈地感覺到了宰掉這個女人的欲望,這種欲望猶如寒熱發作般地使人感到無法抑制。他站起身來,伸手到腰間抽出一把手槍,扣下扳機。
米萊迪臉色白得像個死人,她想喊叫,可是僵硬的舌頭只能發出一陣嘶啞的聲音,那簡直不像人的聲音,而是野獸的喘氣聲;她全身緊貼在陰暗的牆壁上,頭髮蓬散,猶如一尊名叫「恐懼」的嚇人的雕像。
阿托斯慢慢舉起槍,伸直胳臂,槍口幾乎觸到了米萊迪的前額,然後才異常鎮靜地開口說話,這種鎮靜的口吻透露出一種不可改變的決心,因而顯得更加可怕。
「夫人,」他說,「請您立刻把紅衣主教給您簽署的那張字條交出來,否則我就一槍崩了您,決不手軟。」
換了別人,米萊迪或許還會對這句話有所懷疑,但對阿托斯她是了解的;不過她仍然沒有動彈。
「給您一秒鐘,趕快拿定主意。」阿托斯說。
米萊迪看見他臉上的線條在收縮,知道馬上要開槍了;她趕緊把手伸進胸前,掏出一張紙來交給阿托斯。
「給你,」她說,「你這該詛咒的傢伙!」
阿托斯接過紙,把手槍插回腰間,為了確認這就是那份手令,他湊到燈前打開紙條念道:
持條者系受本人密令,其所從事活動關乎國家利益,特此准其便宜行事。
黎舍留一六二七年十二月三日
「好了,」阿托斯一邊說,一邊裹上披風,戴好帽子,「我已經拔掉了你這條毒蛇的牙齒,你要咬就咬吧。」說著他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
在店門口,他碰到那兩個牽著三匹馬的漢子。
「二位想必知道,」他說,「大人命令你們即刻護送這位夫人去岬頭要塞,一直到她上船,不得有誤。」這番話跟他倆接到的命令完全相同,所以兩人躬身表示領會指令。
阿托斯於是翻身上馬,疾馳而去;不過他沒有走大路,而是猛踢幾下馬刺斜穿過曠野往前飛奔,不時還勒住馬諦聽。
在一次勒住韁繩諦聽時,他聽見了大路上傳來好幾匹馬的馬蹄聲。他心想這一定是紅衣主教和他的衛隊。他立即躍馬向前,一路上只聽得灌木和樹葉簌簌作響地向後掠去,直到離營地只有兩百來步的地方,才從橫里來到大路上。
「什麼人?」他瞥見那小隊人,就遠遠地喝道。
「我想,這位就是咱們好樣的火槍手吧,」紅衣主教說。
「是,大人,」阿托斯說,「是我。」
「阿托斯先生,」黎舍留說,「您這麼盡心護衛,使我不勝感激;各位,我們現在到了:你們請走左邊的門,口令是『國王和雷島』。」
紅衣主教說著微微頷首向三位火槍手作別,轉身向右走去,那個侍從跟在他後面;這一晚,主教就在大營歇宿。
「嗨,」波爾多斯和阿拉密斯見紅衣主教漸漸走遠,聽不到他們的說話聲了,就不約而同地說道,「嗨,他簽署了她要的手令啦。」
「這我知道,」阿托斯鎮靜地說道,「因為那東西就在我這兒。」
接著三個夥伴除了回答哨兵的口令以外,一路沒再說話,靜靜地回到了營部。
不過,他們派了穆斯克通去通知布朗謝,關照他主人從前沿下來後立刻到火槍手的住處去。
再說米萊迪,不出阿托斯所料,她出得店來,見門口有人等著她,二話不說便跟著他們趕路;半路上她曾想去向紅衣主教報告整個事情的經過,但轉念一想,她這麼一告狀,阿托斯一定也會告狀。她當然可以說阿托斯曾經吊過她,而阿托斯也可以說她身上燙過烙印。所以她想最好還是免開尊口,就這麼悄悄地動身,憑自己素有的機警去完成身負的使命,然後,等事情辦完、主教滿意以後,再來跟阿托斯算這筆帳。
於是,她連夜兼程趕路,早晨七點抵達岬頭要塞,八點上船,九點鐘時,那艘標有紅衣主教特許裝備武器證明、表面上像是開往巴榮訥的小船,已經起錨張帆向英國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