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靜退

2024-10-02 04:02:35 作者: (法)司湯達

  正因為我那時瘋瘋癲癲,所以今天才這樣規行矩步。哦,只能看到瞬間事物的哲人,目光是何等短淺!那你的眼睛就看不到在暗中涌動的激情。

  ——歌德夫人

  這次談話,給審訊打斷了,接著得跟辯護律師商議。在他散淡無為、綺思纏綿的生活里,唯有面對司法程序才是最不愉快的時刻。

  無論對法官,還是對律師,於連總是一個說法:「這是樁殺人案,而且是有謀在先的。我很抱歉,先生,但事實如此。」他含笑補上一句,「這樣一來,你們的差事就簡便多了。」

  一旦擺脫這兩個傢伙,心裡便念叨:「總之,我得是好樣的,表面上要顯得比他們兩位還強。他們把這場導致可悲結局的鬥法,看作是滅頂之災,是『恐怖之尤』,而我,等事到臨頭之日,再好好考慮不遲。」

  於連依然想著窮通禍福的問題:「我之所以這樣曠達,是因為有過更大的不幸。第一次去斯特拉斯堡的時候,感到自己見棄於瑪娣兒特,那時的痛苦,真別是一番滋味……而且可以說,當時巴望的這種你憐我愛,今天得到之後,竟會覺得這麼淡乎寡味……事實上,我一個人獨自待著,比這美麗的姑娘來分去我的寂寞,更要感到快適……」

  律師是個按部就班、照章辦事的人,以為於連瘋了;他跟公眾一般見識,認為於連是出於嫉妒才拿起槍來的。一天,他試探著暗示於連:嫉妒之說,姑且勿論真假,是極好的辯護理由。但這位被告,轉瞬之間,就變成一個情緒激烈、做事決絕的夥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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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連吼道:「當心你的狗命,先生,記住不許再提這可惡的謊言。」謹言慎行的律師,一時里倒著了慌,怕不要真給這殺人犯謀殺掉。

  辯護詞得準備起來了,因為關鍵的時刻很快在逼近。貝藏松和全省現在談論的,就是這樁出了名的案件。這一情況,於連本人並不知道,他曾懇求別人不要再跟他談這類事。

  這天,傅凱跟瑪娣兒特打算把外面的傳聞告訴他:照他們兩人的看法,這些街談巷議倒給人若干希望。但於連聽了個開頭,就把他們攔住了。

  「讓我在這裡愛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吧。你們那些明爭暗鬥,家長里短,我覺得不堪其擾,會把我從半空中拉回來。各有各的死法。我嘛,要按我自己的方式去設想死。他人與我何干?我與他人的關係,一刀下去就斷了。求求你們,別再跟我說那些人了。光見見法官和律師,就夠我受的了。」

  他心裡暗想:「看來,我命里註定會在夢想中死去。像我這樣一個無名之輩,不出半個月,就會給人忘得一乾二淨,何苦去演什麼戲呢……」

  「不過,倒也奇怪,直至死到臨頭,我才知道該怎樣享受人生。」

  他在塔樓高頭上的平台上轉踱,以消磨人生的最後時光。一邊踱步,一邊吸著瑪娣兒特派人從荷蘭買來的上等雪茄,根本沒想到全城的望遠鏡都在翹盼他的出現。他魂牽夢縈,心系葦兒溪。他從來沒跟傅凱提到瑞那夫人,但有兩三次,這位朋友告訴他,說瑞那夫人康復得很快;這句話聽得他心頭一震。

  於連的心思,差不多全沉湎於空想世界,而瑪娣兒特卻忙於實際事務,好像貴族小姐倒該操心實務似的。她把菲華格元帥夫人和弗利賴代理主教之間的直接通信,已推進到可以密談的地步,主教職位這個要緊字眼業已提到。大主教德高望重,執掌著聖職的任免大權,一次給侄女的信上加了個附筆:可憐於連乃一時糊塗,仰即交回我們是盼。

  看到這兩行字,弗利賴神甫真高興得靈魂出竅。覺得救出於連,當無疑義。

  抽籤決定三十六名陪審官的前夕,他對瑪娣兒特說:「組成人數眾多的陪審團,是雅各賓法令規定的,其目的純為剝奪貴族的權勢。要是沒有這項法令,判決書就包在我身上了。N本堂神甫的獲釋,就是我斡旋的結果。」

  第二天,看到抽籤決定的名單,弗利賴神甫不覺一喜:屬於貝藏松聖公會的有五位,非貝藏松人士中有瓦勒諾、穆瓦羅、肖仁這三人。他對瑪娣兒特說:「首先,這八位陪審官由我負責。前面五人是撥一撥動一動的機器人。瓦勒諾是我的耳目,穆瓦羅之有今日全靠我,肖仁是個事事害怕的蠢貨。」

  報紙把陪審官的名字傳遍全省。瑞那夫人不顧丈夫莫名的驚恐,表示要親臨貝藏松。瑞那先生只得到她這一許諾:到了之後決不離開病榻,免得發生出庭作證之類的麻煩。

  「我的處境,你有所不知,」維璃葉前市長對夫人說,「我現在成了他們所說的『轉向』自由黨的人了。毫無問題,瓦勒諾那壞蛋串通弗利賴,很容易藉手檢察官和審判官,做出使我難堪的裁決。」

  瑞那夫人毫不推阻,便向丈夫的命令做了讓步。她自忖:「如果我出現在審判庭,就會給人一種印象,好像我是去伸冤報仇的。」

  雖則對丈夫和懺悔師做了謹慎行事的承諾,瑞那夫人一到貝藏松,就給三十六位陪審官,每人寫去一封親筆信:

  先生,審判之日,恕我缺席,因為我出庭,可能會不利於索雷爾先生一案。在這世界上,我唯一的殷盼,就是他能得救。請相信,一個無辜者因我而走上死路,這可怕的想法就會危害我的餘生,縮短我的壽命。你們怎麼能判他死刑呢,我不是還活著嗎?不,可以肯定,社會無權剝奪一個人,尤其像於連·索雷爾這樣一個人的生命。在維璃葉,人人知道他有時神情恍惚。這可憐的年輕人,有不少勁敵;但是,即使是他的勁敵,(知有多少?)也不懷疑他冠絕時輩的才華和淵深精湛的學識。先生,你們要審判的,不是一個等閒之輩。近一年半的相處,我們知道他是一個虔誠、懂事、勤勉的人。但一年總有兩三次,他會發憂鬱症,神思迷離。維璃葉全城的人,我們消夏地葦兒溪的近鄰,我們全家,以及專區長官本人,都可以證明他的虔誠堪為表率。整部《聖經》他都能背得;一個不信教的人,會長年累月鑽研這部聖書嗎?現囑稚子專程呈送此信,他們還不失赤子之心。閣下不妨屈尊垂詢,他們當可面達詳情;關於這可憐小伙子的底細,不可不知,會使你明白判他死刑是橫暴無理的。果然如此,就談不上為我報仇,適足以送我性命。

  他的仇敵怎能迴避這一事實?我的傷,不過是他一時神經錯亂的結果,我孩子早已發現他們的家庭教師有這毛病;況且我傷勢並不怎麼危險,調養了不到兩個月,已能從維璃葉驅車趕到貝藏松。要是得知你,先生,把一個罪不足死的人從蠻不講理的法律開脫出來,還有絲毫游移,那我就將離開僅因遵守丈夫命令而羈留的病榻,跑來跪在你面前向你求情。

  先生,敬請宣明:預謀殺人屬不實之詞。這樣,閣下就不會因無辜者血濺刑台而受到良心責備。諸希亮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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