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審判
2024-10-02 04:02:38
作者: (法)司湯達
這樁出名的案子,當地人長久都會記得。眾人對被告的關切,幾至於激起騷動。因為他的罪行,雖則令人吃驚,卻不算殘虐。即算殘虐,這小伙子也太漂亮了點。他錦樣的前程,早早就要結束,更使大家軟了心腸。女人家問相識的男人:「會判他死刑嗎?」她們臉色刷白,等著回答。
——聖勃甫
瑞那夫人和瑪娣兒特不勝畏忌的一天,終於到來。
城裡非同尋常的氣氛,更增加了她們的驚恐;連堅毅如傅凱者,情緒上也不無波動。全省的人,都蜂擁而至貝藏松,要來看看怎樣審理這件風流案子。
幾天以來,所有客棧,都人滿為患。刑事庭庭長處處受圍,人人都索要旁聽證。全城有身份的太太,都想親臨現場。街頭路角的報販,在叫賣於連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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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生死危急的時刻,瑪娣兒特握有主教大人的一封親筆信。這位統轄法國教會、委派各地主教的教長,不惜降尊紆貴,要求對於連做無罪判決。審判前夕,瑪娣兒特攜函求見勢焰熏天的代理主教。
晤談完畢,她辭別時不勝唏噓,弗利賴神甫似乎受了感染,終於放下老謀深算的功架,說道:「陪審團的表態,可以包在我身上。負責審查貴相知的罪狀能否成立,特別是是否屬於蓄意謀殺的,有十二人,其中六位是關心我進退的朋友。語言之間,我已暗示他們:我能否升遷主教,全繫於他們此舉。瓦勒諾男爵,經我疏通已當上維璃葉市長,他完全能支配穆瓦羅和肖仁這兩個下屬。事實上,此案就碰到兩位陪審官想法不怎麼合拍;不過,儘管是極端自由黨,大事上還是聽命於我的,我已要他們跟著瓦勒諾投票。此外,已了解到,第六位陪審官是位非常有錢的實業家,極愛嘮叨的自由黨,暗中想供應一批貨物給陸軍部。毫無疑問,他也不想得罪我;我已向他授意,瓦勒諾先生的取捨,就是我最後的抉擇。」
「那麼,這位瓦勒諾先生是誰呀?」瑪娣兒特不放心地問。
「假如你認識他,就不愁事情辦不成。這個傢伙能說會道,膽子大,臉皮厚,粗聲粗氣的,生來就是統攝傻瓜的料。一八一四年的王政復辟,才使他脫出苦海。我有意栽培他當省長。別的陪審官倘不照他意思投票,他自有辦法收拾他們。」
瑪娣兒特聽了,於心稍安。
當天晚上,還有另一場口舌等著她。於連為免得不愉快場面拖長,而結局在他看來已無可更改,所以決定到時不置一詞。
「有律師為我辯護就夠了,」他對瑪娣兒特說,「我在那些對頭面前挺屍的時間只嫌太長。我仰仗你而飛黃騰達,好像得罪了內地人什麼似的,所以,請相信,他們中沒人不願意判我死刑的,雖然看到我押赴刑場也會傻哭起來。」
「他們存心看你倒霉受辱,這不假,」瑪娣兒特答道,「但我不信他們都那麼刻毒。我在貝藏松拋頭露面、悽惶悲痛的樣子,已引起所有女人的關切;餘下的事,要靠你的漂亮面孔了。你只要當著法官申辯一句,聽眾就會倒向你這一邊的。」
第二天早晨九點,於連走出牢房,去法院的大廳。院子裡人頭攢動,法警費了好大勁,才攔出一條路來。於連一夜好睡,精神鎮定。這幫眼紅他的人,說他們殘忍刻毒倒也未必,但都是來聽他的死刑判決,準備拍手稱快的。於連已很超脫,倒可憐起他們來。他在人群中滯留了一刻多鐘。他不得不承認,他的出現引起眾人一片憐惜之情,倒沒聽到什麼不中聽的話。他心裡想:「這幫內地人還不像我想像的那麼壞。」
進入審判庭,他很驚異,發現建築堪稱華美。這是正宗的哥德式,無數漂亮的小圓柱,雕鑿極精。他覺得自己仿佛已置身於英格蘭。
但他的眼光,很快被十二三位艷麗女子所吸引。她們正好面對被告席,高居審判官和陪審官坐席頂上的三個樓座。他轉身朝向公眾,看到梯形審判庭之上的環形旁聽席擠滿了名媛淑女,多半很年輕,好像都很漂亮:明眸善睞,充滿關切。大廳的其餘部分,也擁擠不堪。門口還有人吵著要進來,衛兵都無法維持場內安靜。
一雙雙尋找的眼睛,待看到他的容貌,因為他坐在指定給被告的稍高一點的位置上,引起一陣喃喃低語,驚訝者有之,關情者亦有之。
這天,他看上去還不到二十歲:穿著樸素,但很有風采,頭髮和前額,是種可愛的模樣;瑪娣兒特曾親自要幫他打扮來著。於連的臉色極其蒼白。他剛坐下,就聽到四面有人說:「天哪!他多年輕!……還是個孩子呢……他比畫像上還要俊。」
「你這位犯人,看見這樓座上的六位太太了嗎?」坐在他右側的法警,指著突出在陪審官上面的小看台對他說,「那位是省長夫人。旁邊的是N侯爵夫人;她很喜歡你,我親耳聽見她向預審法官為你求過情。再過去,是戴薇爾夫人……」
「戴薇爾夫人!」於連叫出聲來,臉馬上一紅。他想:「她一走出這兒,準會寫信告訴瑞那夫人。」瑞那夫人到貝藏松之事,他還不知道。
證人的證詞,很快聽完了。檢察官剛念起訴書,於連對面的小看台上,就有兩位太太哭出聲來。「戴薇爾夫人才不是這種容易動感情的人。」他想。不過,發現她臉頰緋紅。
檢察官用拙劣的法語,以誇張的詞句,論證罪行的野蠻;於連注意到,戴薇爾夫人旁的幾位太太臉上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有的陪審官,看來認識這幾位太太,跟她們攀談起來,似乎在寬慰她們。「看來倒不失為好兆頭。」於連想。
到這時為止,於連對所有來看審判的男人,都極為鄙視。檢察官的口才,平庸沉悶,更增加了這種反感。於連拘謹的心態,面對種種關切的表示,漸漸消融開來。
他對辯護律師堅毅的神色,感到滿意。看律師要開始發言,便低聲囑告:「別賣弄詞句!」
「嗯。博舒哀好作誇大之詞,他們偷得此法,用來攻擊你,反倒幫了你忙。」律師答道。果然,律師開口說了還不到五分鐘,幾乎所有太太手裡都捏上了手帕。律師大受鼓舞,對陪審官說出幾句極有分量的話。於連感到震撼,覺得眼淚就要奪眶而出了。「好啊!我的仇敵將何詞以對?」
他快要心軟了,幸好這時瞟見特·瓦勒諾男爵放肆的目光。「這壞蛋眼底里簡直要冒出火來,」於連低聲自語,「對這卑鄙的靈魂,是多大的勝利啊!如果我犯罪,只引得他這樣得意忘形,那我就要詛咒我的罪行。天知道,他會向瑞那夫人說我些什麼!」
這個想法趕走了其他一切念頭。不久,聽眾席上嘖嘖稱是的聲音,把他從迷惘中喚回來。律師剛結束辯護詞。於連想起,應該與律師握手致謝。時間真過得飛快。
法警給律師和被告送來了點心。於連這時才注意到,竟沒有一位婦女離開法庭,回家去吃晚飯。
律師說:「憑良心說,我真餓死了。你呢?」
於連道:「我也一樣。」
「你瞧,省長夫人也收到了送來的晚餐,」律師指了指小看台,「拿出勇氣來,一切都會順利的。」
審判重新開始。
庭長在歸納兩造論據時,午夜的鐘聲響了。於是只得暫停。在焦躁不安的寂靜中,只聽得「噹噹當」的鐘聲,在大廳里迴蕩。
「唉,我的末日到了。」於連想。過了片刻,職責攸關的念頭使他感奮起來。此前,他一直控制自己情緒,抱定宗旨不發一言。但是,當法庭庭長問到他是否有什麼話要補充,他倏地站了起來。看見對面的戴薇爾夫人,眸子在燈光照耀下顯得亮晶晶的,他想:「莫非她哭過了?」
「各位陪審官先生:我之所以講話,是怕受人輕蔑,我原以為死到臨頭,可以不去計較的。諸位先生,我此生無此榮幸,能隸屬你們那個階級;在你們看來,我不過是一個為自己出身卑微而敢於抗爭的鄉民。
「我不會向你們乞求任何恩典,也不抱任何幻想,」於連加重口氣說,「等待我的將是死刑:這可以說是公道的。我曾想謀殺一位最值得尊重最值得敬佩的女子。瑞那夫人從前待我如同慈母一般。我犯的罪,是不齒於人的,是經過預謀的。所以,判我死刑,可算罪有應得。但是,我的罪即使沒這麼重,我看到在座各位,不會因我年輕而動惻隱之心,仍會殺一儆百,借我來懲戒、來打擊,這個階層的年輕人:他們出身低微,厄於窮困,但有幸受到良好的教育,膽敢混跡於闊佬們所號稱的上流社會。
「這就是我的罪過,諸位,而懲罰也將更加嚴厲,因為事實上,審判我的,全是些非我族類的人。陪審官席上,連一位發家致富的鄉民都沒有,統統都是氣我不過的有產階級……」
於連用這種口氣,講了二十分鐘,把壓在心底的話統統說了出來。檢察官想藉此案向貴族階級邀寵,坐不安席,幾次跳起來。雖然於連這席話,使辯論帶上了點抽象色彩,在場的婦女還是個個擦眼淚。戴薇爾夫人也用手絹掖著眼角。臨末,於連又回過來談預謀殺人,談他的悔恨,以及在從前比較幸福的日子裡,對瑞那夫人的尊敬之意和像兒子般的熱愛之情……戴薇爾夫人尖叫一聲,暈了過去。
陪審官退庭出去合議的時候,時鐘正敲一點。無一婦女離庭而去,竟有幾個男子眼裡噙著淚水。起初,大家談得很起勁;可是陪審團的裁決久候不至,眾人情緒漸就懈弛,大廳這才肅靜無嘩。這一時刻,顯得莊嚴凝重,燈光也不像原來那樣亮刺刺的。於連深感倦怠,聽到周圍議論紛紛,猜這拖延是好兆抑或惡兆。他感到快慰,看到所有祝願都向著他。陪審團還沒回來,然而大廳里的婦女也沒一個離開。
兩點鐘剛敲過,大廳里騷攘起來。陪審官房間的小門打開了。特·瓦勒諾男爵邁著威嚴的台步走在前面,其餘陪審官跟在後頭。他清清嗓子,然後宣布:根據天理良心,陪審團一致認為於連·索雷爾犯有殺人罪,而且是預謀殺人;這項罪名必然引出死罪的結論。死刑是略過片刻才宣布的。於連看看表,想起身陷囹圄的拉瓦萊脫,這時是二點一刻。「今天是倒霉的星期五了。」他想。
「是的,今天對瓦勒諾是好日子,來判我罪……只恨監視太嚴,瑪娣兒特無法像拉瓦萊脫夫人那樣來救我……這麼說來,三天之後,在這同一時刻,我就會領教這大去茫茫……」
這時,聽得一聲驚叫,他的魂又給喚回到了塵世。周圍的婦女嗚嗚咽咽,悲不自勝。他看到眾人的臉都轉向一個小看台,這看台十分隱秘,開在一根貼牆的哥德式半圓柱的頂飾部分。他事後才知道,原來是瑪娣兒特躲在那裡。叫聲沒有再起,大家又開始打量於連,這時法警正為他在人群中隔出一條路來。
「我得留神,別留下什麼讓瓦勒諾這壞蛋來笑話我,」於連想,「他宣布這性命交關的裁決時,裝出咎不由己的模樣,真夠假仁假義的。而那位可憐的庭長,雖然為官多年,在宣判我死刑時眼裡倒含著淚水。從前為瑞那夫人爭風吃醋,瓦勒諾這次得以挾嫌報仇,何其痛快!……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一切都完了……不能跟她最後訣別,我感到……我對自己的罪行深惡痛絕,假如能告訴她,心裡就會鬆快得多!
「不過,還是這句話:判成這麼著,天公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