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48]
2024-10-02 04:02:41
作者: (法)司湯達
於連回監獄,被帶進一間死囚室。平時明察秋毫的他,這次卻沒發現獄卒沒要他重上塔樓。他是在考慮,如果死前有幸見到瑞那夫人,該說些什麼。想她會打斷我,所以希望開口第一句話,就能把悔恨之情全部托出。「開槍打了她,怎麼能使她相信,我就只愛她一人?畢竟,殺她,是出於盼望飛黃騰達,或者就出於對瑪娣兒特的愛。」
躺到床上,才發覺床單很粗。他睜大了眼睛,自言自語道:「啊!關在地牢里,當作死刑犯。公道公道……」
「阿爾泰米拉伯爵曾跟我說到過:丹東在臨刑前夕,拉開他的大嗓門嚷嚷:『奇怪,斬首這個動詞,不能換成各種時態來說。比如,可以說:我將被斬首,你將被斬首;但卻不能說:我已被斬首。』
「為什麼不能說,假如有他世界呢?……」於連接著想,「真的,碰到基督徒的天主,就算我倒霉。他是個暴君,故而充滿復仇的念頭;他的《聖經》,講來講去,就是些酷虐的懲罰。我從來沒喜歡過;也從來不信會有人真心喜歡他。他無情無義,(這時記起幾段《聖經》文字,)會用獰惡的方式懲罰我……
「但是,倘若遇到費奈龍[49]的天主呢!他或許會對我說:你能得到極大寬恕,因為你深有所愛……
「我,深有所愛?啊!對瑞那夫人是深有所愛,但我的行為實在惡劣。在這件事上,也跟其他事一樣,為了追求耀眼的光華,卻把純良率真拋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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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又是怎樣的前景呀!……一旦有戰事,就可出任騎兵上校;和平時期,派去公使館當秘書,然後升大使……因為這點業務,很快就能諳熟……況且,即使我是笨伯一個,拉穆爾侯爵的女婿還會有什麼可怕的勁敵?我乾的所有蠢事,都會得到寬諒,甚至會被看作是種能耐。我就是個有本事的人,在維也納或倫敦過起最闊綽的生活……
「別太得意了。老兄,三天之內就得上斷頭台。」
於連對這自我調侃,不禁展顏一笑。他想:「的確,一身而存兩人。見鬼,誰想到過這種歪理?」
「誠然!是歪理,老兄,等著三天後上斷頭台吧!」他反駁那個搗亂傢伙,「肖仁先生要租窗口看行刑,費用和馬仕龍神甫對半分。那麼,就租金而論,這兩個道貌岸然的傢伙,究竟誰占了誰的便宜?」
他突然記起羅特甫《文賽斯拉斯》一戲[50]中的對話:
拉迪斯拉斯:
……想我靈魂已有準備。
國王(拉迪斯拉斯之父):
刑台安頓完畢,等著斬首服罪。
「回答得妙!」他想著就睡著了。
「怎麼,時間到了!」於連驚慌中睜開眼睛,以為已落入劊子手之手。原來是瑪娣兒特。「幸虧,她不知道我這感想。」腦子這麼一轉,人也恢復了鎮靜。他發現瑪娣兒特像生過半年病,模樣大變,簡直認不出來。
「我上了弗利賴這混帳的當。」拉穆爾小姐絞著雙手,氣得欲哭無淚。
「昨天我講話,很神氣吧?」於連引開話題說,「我站起來就說,事先都沒準備。此乃生平第一回,恐怕也是最後一回了。」
時到今日,瑪娣兒特的性格,給他揣摩透了,玩於股掌之上,像熟練的鋼琴家摸透了鋼琴的脾氣……「出身名門的殊榮,我固然沒有,」他接著說,「但瑪娣兒特高貴的襟懷,把她的情人也提到了相當的高度。你認為,博尼法斯·特·拉穆爾面對法官,會更加慷慨激昂嗎?」
這天,瑪娣兒特像住在六樓上的窮姑娘一樣溫柔,沒有半點矯情。但從他嘴裡,聽不到一句直截了當的話。他自己沒意識到,實際已把瑪娣兒特從前對他的折磨,回敬了過去。
「尼羅河的源頭大家都不知道,」於連心裡想,「因為,其始也,從一條普普通通的小溪里,看不出這是河中之王;同樣,人的眼睛也不會看到於連的怯懦,首先因為他並不怯懦。但是我的心,容易感動:一句極普通的話,只要說得真摯樸實,就能使我感動得語不成聲,甚至流下淚來。有多少次,一些硬心腸的傢伙,就為這個緣故而瞧不起我!他們想必以為我會求饒:這點恰恰不是我所能容忍的。
「據說丹東臨上斷頭台,想起他的妻子,心中大為感動。但是他丹東使一個浮華成性的民族振奮起來,拒敵兵於巴黎城外……而我,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能有何作為……對於旁人,充其量只以『也許是個人物』來看我。
「在這牢房裡的,如果不是瑪娣兒特,而是瑞那夫人,我能把握得住自己嗎?我極度的失望與悔恨,在瓦勒諾和本地貴族看來,會笑我是孬種,怕死。他們看起來很神氣,殊不知這些軟弱的心,全靠金錢地位,才沒給誘惑拉下水!穆瓦羅和肖仁剛判了我死刑,他們準會說:『看一個木匠能生出什麼兒子來!一個人可以變得博學、機靈,但是他的心……心的高貴是學不到的。即使跟高貴的瑪娣兒特在一起!』」這時看到可憐的瑪娣兒特哭紅了眼睛,他想:「她現在這樣痛哭流涕,說不定不久就不會再哭了……」他把她緊緊摟在懷裡:面對這真正的悲戚,他忘了自己的瞎想……她也許已哭了一整夜,但是將來有一天,她回首往事,說不定會引以為恥!她會認為,這是她情竇初開時,受了一個平民劣根性的影響而進退失據……匡澤諾以其軟弱的性格,是會娶瑪娣兒特的,而且,憑良心說,他這樣做是對的。瑪娣兒特會把他調教成一個人物:
一種具有遠大抱負的堅毅性格,
自能支配凡夫俗子的粗鄙頭腦。
「啊!這倒有趣:自從得知死刑已成定局,生平念過的詩句都會陸續奔湊到腦中來,這是夕陽晚照的徵候……」
瑪娣兒特語聲幽咽,翻來覆去地說:「他在隔壁房裡。」臨末,於連才注意到這句話。他想:「她的聲音一絲半氣的,但口氣仍不脫專橫的習性。低聲細語,是為了壓住不發火。」
「誰在那裡?」於連溫言問道。
「律師,要你在上訴的狀子上簽字。」
「我又不要上訴。」
「怎麼!不上訴?」她陡地站了起來,滿眼怒火,「請問,為什麼?」
「因為,此刻,我感到自己有股英銳之氣,可以慷慨赴死,不致惹人嗤笑。誰敢擔保,在這潮濕的地牢里關上兩個月,我還有同樣好的精神?見教士,見父親,這都是預料中的事……世上再也沒有比這更教人頭痛的事了。還不如讓我就死吧。」
這出乎意料的對立,把瑪娣兒特性格中的高傲成分喚醒了。貝藏松這地牢開門之前,她沒能見到弗利賴神甫,於是把滿腔怒火統統發在了於連頭上。她固然疼於連,但有長長一刻鐘工夫,責怪起他脾氣太犟,恨自己愛錯了人;於連從她的辭色里,再次發現早先在公館藏書室頻頻饗他以侮慢之詞的這顆高貴的靈魂。
「以貴家族的榮耀計,上天真該把你生為男子才對。」於連對她說。
「至於我,」他想,「如果還要在這鬼地方泡上兩個月,受盡貴族老爺的侮辱詆毀而以這瘋婆子的咒罵為唯一的安慰,我真是犯賤啦……也罷,後天清晨,就得跟一個不動聲色、特別靈巧的傢伙拼個死活……『特別靈巧』,魔鬼一方這麼說,『刀起頭落,十拿九穩』。」
「也罷,就這樣,好極了。(瑪娣兒特滔滔不絕,還在勸說。)對不起,不,」他喃喃自語,「我決不上訴。」
一經決定,他又墜入漫無涯際的遐想里……六點,郵差像往常一樣路過,送來報紙;八點,瑞那先生看完報,艾莉莎輕手輕腳,走來把報紙擱在她床頭。過一會兒她醒來,看著報紙突然大驚失色,那秀美的手顫抖不已,原來看到了這幾個字:十點過五分,他一命嗚呼。
她哭得熱淚縱橫,我知道她的脾氣。我曾經想殺她。算了,一切都會遺忘。只有這個我想要她性命的女人,才會真心真意哭我的死。
「啊!這倒是個對照!」於連心裡想。瑪娣兒特又數落了他一刻鐘,他只默念著瑞那夫人,雖然還不時回答瑪娣兒特的問話,他實在無法把自己的憶念從維璃葉那間臥房移開。他看見貝藏松的報紙放在橘黃色的綢被上,那隻白嫩的手像抽筋一般,一把抓起報紙……瑞那夫人默默流淚……他跟著每一滴眼淚,沿著這迷人的粉頰蜿蜒而下……
拉穆爾小姐眼看從於連身上逼不出什麼,便把律師請了進來。所幸這位律師是參加過一七九六年征意戰爭的退伍上尉,跟馬尼埃爾[51]並肩作過戰。
按例行公事,律師把死囚犯的決定駁了回去。於連為了表示敬意,把自己的理由一一解釋給律師聽。
「憑良心說,我會跟你一樣想法,」費力克斯·法諾最後這麼說;費力克斯·法諾,是律師的名字,「你有整整三天可以提出上訴;我哪天都能來,這是我的職分。這兩個月里,如果監獄底下火山爆發,你就得救了。你也可以病死的。」他看著於連說。
於連握著他的手:「多謝多謝,你是一個正派人。尊見我一定好好考慮。」
等瑪娣兒特終於和律師一起退出,於連感到自己對律師,比對瑪娣兒特,更要親切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