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2024-10-02 04:02:45
作者: (法)司湯達
一小時之後,濃睡中的他,感到有淚水滴在他手上,頓時醒了過來。「唉!又是瑪娣兒特,」他迷濛中想道,「她不肯放棄自己主張,想用溫情來動搖我的決心。」想到又要重見這感天動地的場面,他深感厭倦,都懶得睜開眼來。這當口,白費戈望妻而逃的詩句[52],兜上心來。
忽聽得一聲嘆息,有點特別:睜眼一看,原來是瑞那夫人。
「啊!死前還能見到你,不是做夢吧?」他撲倒在她腳前。
「但是,請饒恕我,夫人,」他神志略一清醒,連忙又說,「我在你眼裡落得成個兇手。」
「先生,我是來求你提出上訴,我知道你不願意……」她抽抽噎噎的,泣不成聲。
「請你饒恕我。」
「要我饒恕,」她站起來,投身在他懷裡,「那就立刻上訴,對死刑判決表示不服。」
於連連連吻她。
「這兩個月里,你天天來看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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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保證天天來,除非我丈夫出面禁止。」
「那我馬上簽字!」於連嚷道,「真的,你饒恕我了!怎麼可能?」
他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高興得都要瘋了。她突然叫一聲痛。
「噢,沒什麼,」瑞那夫人說,「你把我抱痛了。」
「是肩膀嗎?」於連淚水漣漣,身子往後仰一點,用火熱的吻印在她手上,「在維璃葉,你臥房裡最後一面,後來的事,誰能料到?……」
「是呀,誰料得到我會給拉穆爾侯爵寫那封要不得的信?……」
「要知道,我永遠愛著你,我只愛你一個。」
「是真的?」瑞那夫人也歡叫起來。她朝跪在面前的於連俯下身去,兩人默默流淚,久久不動。
於連在他一生的任何階段,都未有過這種感愧交並的時刻。
過了好久,能說得出話了,瑞那夫人講起:「那位年輕的米什蕾夫人,或者不如說,那位拉穆爾小姐,因為我開頭真的相信這離奇的故事!」
「真也只真在表面上,」於連答道,「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婦……」
兩人時時打斷對方的話,好不容易才把彼此不知的隱情講清楚。致拉穆爾先生的那封信,是由指導瑞那夫人靈修的年輕教士草擬,然後讓她謄抄的。「教會教我造下多大的孽。信中最可怕的詞句,我還改輕了不少……」
於連的欣喜和快活,可以見出對她原諒到了什麼程度。他從來沒有愛得這麼瘋瘋癲癲的。
「我仍相信自己是虔誠的,」瑞那夫人在接下來的談話里繼續說道,「我真心誠意信仰天主。我同樣相信——而且事實已經證明——我犯的罪是可怕的,但一看到你,即使你對我開了兩槍……」說到這裡,也不顧她反對,於連連連吻她。
「放手放手,」她接著說,「我要跟你說個清楚,怕以後忘了……我一見到你,什麼做人的本分啦,全忘了。只剩下對你的愛,或者說,『愛』這個詞兒,分量還太輕。我對你的感情,上可以對天主:崇敬,愛慕,順從,都混和在一起……真的,我說不出你引發我一種什麼樣的感情。你如果對我說,『給獄卒一刀子』,沒等我考慮好,罪行就犯下了。今天我走之前,你幫我解釋解釋,讓我能看明白自己的心。再過兩月,我們就分開了……不過,我們能分得開嗎?」她含笑問道。
「我要收回前言,」於連站起來說,「假如你想用毒藥、刀槍、柴炭等方法,來結束或危害你的生命,那我就不上訴。」
瑞那夫人一聽,神色大變。纏綿悱惻的柔情,一變而為深不可測的痴想。
臨了,她說:「咱們立即就死,怎麼樣?
「誰知道他世界是怎麼個情景?」於連答道,「也許是磨難,也許是空蕩蕩一片太虛。我們不能一起甜甜蜜蜜過兩個月嗎?兩個月,有不少日子呢。我從來沒像此時此刻感到這麼幸福的!」
「你從來沒像此時此刻感到這麼幸福的?」
「從來沒有過,」於連欣然重複道,「我對你這麼說,就像對自己說一樣。主不允許我言過其實。」
「這個說法,也是對我的囑告。」她羞澀地一笑,帶點兒憂傷。
「就算吧!你得發誓,憑你對我的愛發誓,決不輕生,不管是用直截了當,還是間接的辦法……你想想,你得為我的兒子活下去,瑪娣兒特一嫁匡澤諾,孩子就丟給傭人了。」
「這我可以發誓,」她冷冷說道,「不過,你得親筆寫份上訴書,並且簽上名,由我帶走。我要親自去見檢察官。」
「當心,這樣會連累你的。」
「跑來探監,就使我在貝藏松和整個弗朗什-孔泰地區成為街談巷議的娘們了,」她一臉愁容,「一跨過廉恥的界限……就成了一個玷辱門風的女人。真的,都是為了你……」
她的語氣那麼悲傷,於連抱著她,別有況味。這不是愛的陶醉,而是無上的感激。他第一次覺察到她犧牲之大。
一定是哪位好心人告知瑞那先生,說他夫人到於連牢里探監的時間太長了。因為第三天,瑞那先生就派馬車來,要她立即回維璃葉。
這殘酷的分離,對於連這天的生活,開了個壞頭。兩三小時之後,有人告訴他,有位城府很深的教士,但在貝藏松的耶穌會士中也沒能顯露頭角,這天大清早,就在監獄外安營紮寨,鵠立街頭。雨下得很大,此人大有要在此殉道之概。於連本來就心情不佳,對這樁蠢事悵觸更深。
這天早上,他已拒見這位教士,但此人決意要感化於連,想討得他幾句肺腑之言,可以在貝藏松年輕婦女之間博個名聲。
教士高聲宣布,他將不舍晝夜,站在監獄門口:「主派我來打動這叛教者的心……」下層百姓,喜歡看熱鬧的居多,在教士周圍緊著圍攏來。
「是的,弟兄們,」教士對眾人說,「我要在這兒度過白晝,度過黑夜,度過以後所有的白晝,所有的黑夜。聖靈諭示我肩負有上界的使命:拯救索雷爾年輕的靈魂。請你們同我一起祈禱……」
於連最討厭遇事生風,引起別人注意。他只想伺機悄悄離開世界,不過他還存一線希望,盼能與瑞那夫人再見一面,只為他愛得忘乎所以。
監獄的門,朝著一條熱鬧的大街。想到這個滿身是泥的教士,招徠很多人在那兒起鬨,他的靈魂就不得安寧。「無疑,他每時每刻都在念我的名字!」這光景真比死還難受。
有個管鑰匙的,對於連很忠心。於連一個鐘頭里要喊他兩三次,去看看那教士是否還在監獄門口。
「先生,他雙膝跪在泥水裡,」管鑰匙的總這麼回稟,「他在高聲祈禱,為你的靈魂念經……」
「討厭的傢伙!」於連想。這時,果然聽到一片嗡嗡之聲,因為禱詞的最後一句需由在場的人一起應和。最受不了的,是那管鑰匙的,也嚅動雙唇,念那幾個破拉丁字。「外面開始流傳,」那管鑰匙的補充道,「說你是鐵石心腸,才會拒絕這位聖徒的拯救。」
於連氣得發狂:「啊,我的祖國!你還這麼不開化!」他自顧自大發議論,不理管鑰匙的人在不在旁。
「這個人想上報紙,他准能如願以償。」
「啊!可惡的內地人!在巴黎,就不會受這種悶氣。那裡的人,搞招搖撞騙,要高明得多。」
臨了,他額上直冒汗,對管鑰匙的說:「去請那位聖徒進來吧。」
管鑰匙的畫了個十字,興興頭頭出去了。
這位聖潔的教士,丑得可怕,渾身泥巴。這時冷雨淅瀝,地牢里更顯得陰暗潮濕。教士想要擁抱於連,跟於連還沒說幾句話,自己先就感動得不行。這種虛情假意,太低劣,太著痕跡了,於連還從來沒生過這麼大的氣。
教士進來才一刻鐘,於連已變成一個十足的懦夫。他第一次感到死的可怕,想到行刑後兩天,屍體開始腐爛的情形……
他快要露出怯態,再不就撲過去用鐵鏈把教士勒死,正在這當口,他想出一個主意,請這聖徒在當天為他做一台四十法郎的彌撒。
時間已近中午,教士才撤崗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