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2024-10-02 04:02:49 作者: (法)司湯達

  教士一走,於連就號啕大哭,大有痛不欲生之慨。過了一會兒,他心裡想:瑞那夫人要是在貝藏松,他說不定會向她承認自己的怯懦……

  正當他為自己所愛慕的女子不在身邊而抱憾不已之際,卻聽得瑪娣兒特的腳音。

  「坐牢的大不幸,」他想,「是不能把自己的牢門關上!」

  瑪娣兒特所告之事,只能使他更加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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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說:審判那天,瓦勒諾的口袋裡已揣著自己的省長任命,所以才不把弗利賴放在眼裡,才稱心如意給於連定個死罪。

  「『你那位相好怎麼會突發奇想,』弗利賴神甫剛才對我說,『去挑引和攻擊貴族有產階級的虛榮心?談什麼社會等級問題?這無異於向他們指明,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他們該怎麼辦嗎!這些蠢貨原沒想到這問題,倒是準備了一把眼淚的。而自身利益之所在,便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就不怕毛骨悚然,去判人死刑。應當承認,索雷爾先生對付這類事還嫩著點。如果請求特赦還救不了他,那他的死等於是一種自殺……』」

  瑪娣兒特未及見到的事,當然無法相告:就是弗利賴神甫看到於連已經無望,想自己可在瑪娣兒特身邊頂他的缺,於實現自己的野心不為無益。

  心頭火起而又無可奈何,加上種種拂意事,於連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便對瑪娣兒特說:「你去為我望一台彌撒,讓我安靜一會兒。」瑪娣兒特對瑞那夫人的頻頻來訪,本來就很妒忌,而且方才得知她已離去,不難明白於連發脾氣的原因,就大放悲聲,哭了起來。

  她倒是真的傷心,於連看了,更加氣上加氣。他切盼能獨自待一會兒,又怎樣才能得到呢?

  瑪娣兒特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試了半天,臨了還是只得撇下他一人。但她前腳剛走,傅凱後腳就到了。

  「我想獨自待一會兒。」於連對這位忠心耿耿的朋友說。看到傅凱遲疑不去,便說,「我正在寫請求特赦的呈文……還有……行行好,別再跟我談死的事。如果我那天有什麼特別的事要人幫忙,第一個就會想到你的。」

  於連終於能獨自清靜點兒了,卻覺得比剛才還要沮喪,還要膽怯。這顆大見衰弱的心魂,所剩得的一點力氣,在向瑪娣兒特和傅凱掩飾自己情緒時,已消耗殆盡。

  到了傍晚,有個想法使他感到點安慰:「今天早上,死亡向我畢露其醜態時,要是有人通知我立即行刑,公眾射來的目光會像一根根針,刺激我的榮耀感,雖則身姿會有點發僵,像膽小鬼進豪華客廳一樣。內地看客中倘有明眼人,當能猜出,但不會看到……我的怯懦。」

  這樣通前徹後想過之後,他的痛苦好像減輕了些。「我眼下是懦夫一個,」他吟唱似的重複道,「但卻無人知曉,無人知曉。」

  第二天,還有件更不愉快的事在等他。很久以來,他父親便說要來探望;不料這天於連還沒醒,白髮蒼蒼的老木匠已經出現在牢房裡。

  於連自己感到心虛,等著聽最難堪的責備吧。好像還嫌痛苦得不夠似的,這天早晨,他對自己的不喜歡父親,大為悔恨。

  管鑰匙的人在一旁打掃牢房,於連心裡想:「是老天爺把我們送到世上來,你擠我挨,彼此陰損,事兒幾乎都做絕了。這不,在我將死未死之際,他來對我下這最後的一擊。」

  等到沒有旁人在場了,老頭兒就開始嚴斥不孝子。

  於連忍不住掉下淚來。他發狠自責:「多麼沒出息的軟弱!他會到處宣揚,說我如何如何缺乏勇氣。而對瓦勒諾,對稱霸維璃葉的偽君子,又該是多大的勝利!他們這批人在法國很了不得,囊括了社會上所有的好處。到目前為止,我至少可以自詡:『錢他們到手了,不假;所有榮譽,也接二連三降臨他們頭上。但,不才我,有的是高尚的心靈!』

  「可是,這位是人人都會相信的見證人,他會向全維璃葉證實,而且不惜誇大其詞,說我於連在死亡面前如何膽小!把我在這場大家都關注的考驗中描繪成一個軟骨頭!」

  於連已經到了絕望的邊緣,不知怎樣才能把父親打發走。虛與委蛇,瞞過這精明的老頭,此刻真感到力不從心。

  他在心裡把各種可能迅速捋過一遍。

  「我存著不少錢呢!」他猝然間迸出這句話來。

  這句天才獨到的話,改變了老人的臉色,也改變了於連的地位。

  「這筆錢,怎麼處理好呢?」於連又說,他心情平靜多了。這句話的效驗,足以把自己無足輕重之感一掃而空。

  老木匠利慾薰心,想這筆錢可不能放跑,而於連好像要留出一部分給兩個哥哥。老頭兒勁道十足,嘮叨了半天,於連現在可以帶點揶揄的口氣了。

  「是呀!關於立遺囑的事,主已給了我啟示。兩個哥哥,我每人給留一千法郎,其餘的統統歸你。」

  老頭兒說:「那太好啦。其餘的就該歸我。既然主已開恩,感化了你這顆心,那麼,如果你願意像一個善良的基督徒那樣死去,就該把積欠的債都還清。你的膳食費、教育費,都是我墊付的,你卻沒想到……」

  最後,於連得以獨自一人靜一靜了,不禁悲從中來:「這就是父親,這就是父愛!」

  未幾,獄卒走了進來。

  「先生,親屬探監之後,我照例給我的上賓送上一瓶上好的香檳。價錢稍貴一點,六個法郎一瓶,但喝了叫人開心。」

  「拿三隻杯子來,」於連像孩子一樣急切地說,「我聽見走廊里有兩個犯人在走動,把他們也請來。」

  獄卒把他們領來,兩人都是慣犯,正要給送回苦役監去。那是兩個挺痛快的亡命徒,他們的狡黠、無畏、遇事不慌,的確非同尋常。

  其中一人對於連說:「你肯出二十法郎,我就把自己這輩子的事詳詳細細說給你聽——的確夠味兒。」

  「你要是胡編亂造呢?」於連問。

  「那絕不會,」這人答道,「我的夥伴在這兒,他就眼紅這二十法郎。我要是胡說,他會當場戳穿的。」

  他的故事真是駭人聽聞。從中倒可以看到一顆敢作敢為的心,這顆心裡只有一種貪慾,那就是撈錢。

  他們走後,於連像換了一個人。自怨自艾的情緒,已煙消雲散。瑞那夫人的離去,增強了他的怯意;因膽怯而更形劇烈的痛苦,現已化為一種悲天憫人的情感。

  「只要不為表面現象所惑,就能看出,巴黎的客廳里多的是像我父親一樣的老實人,或者像那兩個苦役犯一樣的精明鬼。他們說得有道理:客廳里的那些主兒,每天清早起來,不會想到這揪心的問題:今天的晚飯怎麼解決?他們當然可以誇耀自己的廉潔!一旦入選陪審團,自可趾高氣揚,去重判偷銀餐具的窮光蛋,誰叫他餓得發昏的呢。

  「但是,場景換成朝廷,事關一個大臣的去就,客廳里那些正人君子興風作浪起來,也不會亞於這兩個苦役犯為吃飯問題去犯法……

  「世界上根本就沒什麼天然法紀。這不過是古代傳下來的無稽之談,用在那天盯住我不放的檢察官身上倒很合適,他的祖上就是在路易十四朝靠抄家發的財。所謂法紀,就是法律明文規定的犯禁事項,違者嚴懲不貸。有立法之前,合乎天然的,只有獅子的雄力,和餓漢的需要,一言以蔽之,就是需要……不,受人尊敬的人物,不過是作案時幸而沒被當場抓獲的騙子罷了。社會派來對我提起公訴的司法人員,就是靠干卑鄙事兒才闊起來的……我犯了謀殺罪,定罪判刑自是公道,但審判我的瓦勒諾,除了沒拿槍殺人,對社會的危害,更要大出百倍去。

  「唉!除了吝嗇,我爸比這些人要強得多。」於連有點傷心,但並不憤慨,「他從來沒喜歡過我。我又要以這不名譽的死,丟他的臉,說來也有點過分。缺錢的恐懼,吝嗇的惡習,使他在我留下的三四百路易上,獲得一種神奇的安慰和安全的保障。哪個禮拜天,吃過晚飯,他把金幣拿出來,攤給維璃葉的財迷看。他的目光好像是說:『憑這個代價,換個上斷頭台的兒子,你們當中有誰會不樂意?』」

  這點理兒,說到了點子上,但其實質,只會使人情願去死。就這樣,過了漫長的五天。看到瑪娣兒特妒火中燒,憤激不已,他很謙恭,很婉轉。有一晚,於連正兒八經,想到要自殺。他心煩意亂:瑞那夫人走後,他陷於深切的痛苦。不論是現實生活,還是空想世界,竟無一當意者。缺乏活動,開始損及他的健康,他變得很激切又很虛弱,像德國的少年大學生一樣。他已失卻男子漢氣概;這種威風,就是大喝一聲,能把不合時宜的惱人想法推開去。

  「我愛真理……但真理在哪裡?……到處是爾虞我詐,至少是招搖撞騙,連最有德行、最偉大的人,也不能免俗。」他唇吻之間露出鄙夷的表情……

  「是啊,人不能相信人。某夫人曾為貧苦孤兒募捐奔走,有一次告訴我哪位親王捐了十枚金幣;這純屬謊言。但是,我說什麼了?拿破崙還給關在聖赫倫那島呢!……退位詔書里宣告讓位於其子羅馬王,完全是自欺欺人。

  「天哪!這樣一個人物,尤其在大難臨頭,需要以本色立世[53]之際,猶不惜虛詞詭說,對其餘等而下之之輩,還能指望什麼呢?……

  「真理在哪兒?在宗教里……」他苦笑一下,表示不勝輕蔑,「是的,在馬仕龍、弗利賴、卡斯塔奈德之流的嘴上……也許在基督教的教義里,但今天基督教的傳教士並不比當年的使徒有更好的酬報……聖保羅所得,無非是能號召信徒,傳播教義,廣受稱頌……」

  「啊!倘若有真正的宗教……我真是個傻瓜!只看到哥德式大教堂、嵌花玻璃窗;我脆弱的心把嵌花玻璃上的教士想像得十全十美……我的靈魂能理解他,我的靈魂需要他……而現實中找到的,卻是個滿頭髒發的自負傢伙……除了缺少點風采,跟博華西騎士沒什麼兩樣。

  「但是一個真正的教士,一個馬希榮,一個費奈龍……馬希榮曾主持杜布瓦紅衣主教的授職典禮。《聖西蒙回憶錄》敗壞了我對費奈龍的好感,但費奈龍畢竟是一個真正的教士……這樣,所有仁慈的靈魂,在世上算有一個匯合點……我們並不孤獨……這位善良的教士會給我們宣講天主。但是,是什麼樣的天主呢?不是《聖經》里的天主,那個殘忍的、一味尋求報復的小暴君……而是伏爾泰的天主,公正,慈愛,無與倫比……」

  這部《聖經》,他已是背得滾瓜爛熟;想起其中的文字,心裡卻平靜不了……「但是,既然講三位一體,天主這個偉大的稱謂,給教士糟蹋濫用之後,我們怎麼還能相信?」

  「孤獨地活著……多折磨人啊!」

  於連拍拍自己的前額:「我在發痴,變得蠻不講理了。在這兒,在這地牢里,我是孤零零一個人;但活在世上的時候,並不孤單,我對人生的職責,有極強的識見……我為自己規定的職責,不論對錯……就像暴風雨中可以依傍的大樹,我有過動搖,受過顛簸。總之,我也是一個人……但我並沒有給風暴捲走。

  「是地牢里潮濕的空氣,使我想到了孤獨……

  「為什麼一面詛咒虛偽,一面還行事虛偽呢?對我說來難以忍受的,不是死刑,不是地牢,不是潮濕的空氣,而是瑞那夫人的不在身旁。如果為跟她在維璃葉相會,得在她家的地窖里躲上幾個禮拜,我也會抱怨不成?

  「同代人的影響真是太大了,」他大聲說道,不禁苦笑了一下,「獨自個兒跟自己說話,而且離死已近在咫尺,尚且不脫虛偽習氣……哦,可悲的十九世紀!

  「……獵人在樹林裡打獵,飛禽從半空中跌落下來,他趕緊跑去撿。不意靴子踢了一個高聳的螞蟻窩,毀了螞蟻的公館不說,還把螞蟻和蟻卵踢得四散……即使最有哲學頭腦的螞蟻,也永遠猜不透這黑咕隆咚的龐然大物——獵人的靴子——是什麼東西;這可怕的黑傢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搗毀了蟻群的巢穴,先聽得轟然一聲巨響,接著便火光沖天……

  「……因此,生,死,永恆,對感官發達的生靈來說,原很簡單……

  「但對早晨九點生,傍晚五點死的蜉蝣,在日長夜短的夏季,怎麼能懂得黑夜這詞兒呢?[54]

  「讓蜉蝣多活上五小時,看到了黑夜,自然就知道何為黑夜了。我也一樣,到二十三歲就死了。讓我跟瑞那夫人一起再過上五年吧。」

  他像魔鬼靡非斯特那樣大笑起來。「討論這些重大問題,真是發神經!

  「首先,我很虛偽,就像旁邊有人在偷聽我說話似的。

  「其次,我已時日無多,竟忘了生活,忘了愛……唉!瑞那夫人不在這兒,也許她丈夫不會讓她再到貝藏松來丟人現眼了。

  「我之所以感到孤獨,原因在此,而不是缺了一位公正、善良、萬能、不兇惡、不睚眥必報的天主。

  「啊!要是真有這樣的天主……唉!我一定跪在他腳下。我會對他說:『我罪該萬死,但是,偉大的主,仁慈的主,寬宏大量的主,把我的所愛,奉還給我吧!』」

  這時夜深人靜。他安安靜靜睡了一兩小時之後,傅凱來了。

  於連像一個看清自己靈魂的人,感到堅強而果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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