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2024-10-02 04:02:52
作者: (法)司湯達
「我不願作弄可憐的夏斯·裴納神甫,請他到這兒來,他會三天吃不下飯的,」於連對傅凱說,「不過,還得請你幫忙,替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最好是彼拉神甫的朋友,又不是陰一套陽一套的人物。」
傅凱已等得要失去耐心,就等他開口說這句話。凡內地輿情認為該辦的事,於連都不失體統,一一照辦。雖則懺悔師所選非人,但仰仗弗利賴神甫,於連在地牢還受到聖公會保護;假如腦筋活一點,說不定還能逃脫。但地牢里空氣惡濁,影響所及,他的智力日見衰退。在此情形下,見瑞那夫人再度到來,他感到格外歡欣。
「在你左右,是我要盡的第一項本分事兒,」她吻著他說,「我這是從維璃葉逃出來的……」
於連對瑞那夫人無須顧面子,便把自己種種軟弱的表現統統告訴了她。她善心待他,堪稱親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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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一離開監獄,她便把那位纏住於連不放的教士,請到她姑母家。因為教士一心想贏得貝藏松上流少婦的信賴,所以瑞那夫人輕而易舉,就禮聘他前去布雷修道院,念一台「九日經」。
其間,於連真叫愛得過分,愛得發狂,幾非語言所可形容。
瑞那夫人的姑媽,是有名的,而且是有錢的、虔誠苦修的信徒。仗著金錢的力量,利用甚至濫用她姑媽的勢力,瑞那夫人獲准一天可見於連兩次。
聽到這個消息,瑪娣兒特醋興大發,說話都語無倫次了。弗利賴神甫已向她攤牌:憑他的聲譽,即使不顧一切儀制習俗,她與她相好的相會,也只能辦到每天以一次為限。瑪娣兒特派人去盯瑞那夫人的梢,好知道她的行蹤,連一點小事都瞞不過去。弗利賴神甫憑他機靈的腦袋,窮形極狀,要向瑪娣兒特證明:於連實屬薄情,有負於她的一片深情。
儘管有這種種磨難,拉穆爾小姐反倒更愛他了,幾乎每天跟他大鬧一場。
於連希望直到最後,對這位姑娘都力求坦誠以待;他也別有苦衷,誰叫他連累了她的芳譽。但他對瑞那夫人一發不可收拾的狂熱,時刻都占著上風。他的理由本不怎樣,當然無法使瑪娣兒特相信,她那位情敵的獄中相會會是無傷大雅的。於連心下自忖:「這場戲就要結束了。如果瞞而不緊,這也是可以得到原諒的一個理由。」
拉穆爾小姐這時得知匡澤諾侯爵的死訊。大闊佬特·泰磊先生,對瑪娣兒特的久不露面,故意說三道四;匡澤諾找上門去,要他收回前言。特·泰磊出示他收到的匿名信,信里充滿了精心編制的細節,使可憐的侯爵不能不看到事實真相。
特·泰磊還說了幾句露骨的風涼話。匡澤諾又痛苦又氣憤,非要他賠償名譽損失,但百萬富翁寧可選擇決鬥一途。得勝的是愚俗:一個最值得愛慕的巴黎青年,可憐還不到二十四歲,就此死於非命。
這個噩耗,對於連衰弱的心靈,產生一種病態的怪異影響。
他對瑪娣兒特說:「可憐的匡澤諾對我們一向很開通很正路。早在令堂大人的客廳里,由於你的失慎,他本該忌恨我,可以挑起事端的;因為輕蔑在先惱恨在後,常會使人奮不顧身……」
於連為瑪娣兒特的未來所做的種種設想,因匡澤諾一死而隨之改變。他費了幾天工夫向她證明,應該把特·呂茨子爵列入考慮範圍。「此人膽小,但不太虛假,無疑會加入追求者的行列。他的抱負,比起可憐的匡澤諾雖稍遜一籌,但更堅韌不拔,況且他家沒有封地,娶於連·索雷爾的遺孀當無礙難。」
瑪娣兒特冷冷答道:「娶一個漠視一切偉大熱情的寡婦!因為她也算活夠了,才過了半年,就有幸看到她的情人不喜歡她而喜歡另一個女人,而推原論始,這個女人還是他倆一切不幸的禍根。」
「你這樣說可不公平。瑞那夫人來探監,是為巴黎那位替我辦特赦的律師,提供某種獨特的說法;律師可拿謀殺犯受到被害人悉心照料一事做一番文章。這能產生相當的影響。有朝一日,你會看到我成了哪出戲裡的主角……」
一種狂暴而又無法報復的妒忌,一種持續而又無望的厄運,(因為,即使於連得救,又何從贏得他心?)一種眼見情人薄倖而又愛得更深的羞愧與痛切,使拉穆爾小姐陷於悶悶不樂、默默不語的境況;弗利賴神甫大獻殷勤也罷,傅凱直言不諱也罷,都無法使她脫出沉悶狀態。
至于于連,除了陪瑪娣兒特的時光以外,就完全生活在愛的氛圍里,幾乎不去想日後的事。這種極其強烈、不加矯飾的痴情,自具一種奇效,使瑞那夫人也跟他一樣無憂無慮,甜蜜快活起來。
於連對她說:「從前,我們一起在葦兒溪樹林散步,我本可以感到非常幸福的,但是我那勃勃野心把我的魂引向了虛無縹緲之境。你迷人的玉臂就在我唇邊,可惜我非但沒去握住,反讓不著邊際的憧憬把我引了開去。我一門心思想的,就是為創下偌大家業,該如何面對數不清的爭鬥……不,要是你不來探監,我到死都不會明白什麼叫幸福。」
這種平靜的生活,卻為兩樁事所攪擾。於連的懺悔師,雖然是方正的詹森派,也沒能躲過耶穌會的陰謀,甚至不知不覺成了他們手中的工具。
一天,懺悔師來對於連說,除非墮入自殺這種可怕的罪過,否則他應竭盡所能,以獲得恩赦。須知僧侶在巴黎的司法界很有勢力,這裡倒有個簡便可行的辦法:就是公然改換教派……
「公然!」於連緊盯了一句,「好啊!你的狐狸尾巴給我抓住了,我的神甫,你也像傳教士那樣演戲……」
詹森派教士鄭重其事地答道:「以你的年齡,你天生的動人儀容,你那甚至無法解釋的犯罪動機,為營救你拉穆爾小姐所做的可歌可泣的努力,總之這一切,直至被害女子對你那份石破天驚的情誼,把你造就成一個貝藏松年輕女子心目中的英雄。她們為了你,把什麼都忘了,連政治都忘了……
「你改宗易教,會在她們心裡引起強烈震動,留下深刻印象。這樣,對教會就大有用處;難道因為耶穌會也會採取同樣做法這樣一個膚淺的理由,我就遲疑不決了?事實上,這個特殊的案例,即使逃過他們貪婪的魔掌,他們也還會節外生枝,從中作梗的!但願事情不至於到這一步……你蟠然改宗贏得的眼淚,足可抵消十版伏爾泰反宗教著作所產生的腐蝕作用。」
於連冷不丁兒答道:「我要是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那我這個人還剩下什麼呢?我曾有不可一世之概,我不願責備自己;我那時的行為,是照那時的世風時尚。眼下我只能活一天算一天,得過且過。總之,時到如今再做出什麼低三下四的事來,我會不勝痛惜的。」
另外一樁事,使於連別有一番感慨,那是來自瑞那夫人的。不知是哪位會想花頭的女友,居然勸動這天真而羞怯的婦人,說她有責任親赴聖克盧宮,叩見查理十世。
瑞那夫人已跟於連有過一次分離,犧牲不可謂不小。有過這番經歷,拋頭露面的難堪已算不得什麼,而換了別的時候,她會覺得比死還可怕。
「我要去覲見國王,我要傲然宣稱:你是我的情人。一個人的生命,尤其像於連這樣一個人的生命,應當超乎一切考慮之上。我會說,你是妒性發作,才來謀害我性命的。已經有過好些先例,不少可憐的年輕人,犯了這類案子,由於陪審團法外施仁,或國王寬大為懷,而救得一命……」
「我不想再見你了,我要他們關上牢門不放你進來,」於連嚷道,「你如果不肯發誓,擔保決不做出任何使我倆當眾出醜的事,我明天就會在絕望之下自殺而死!到巴黎去,絕不是你自己的想法。告訴我,是誰給你出的主意……
「人生短暫,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還不快快活活的!把你我的存在隱蔽起來吧,再說,我的罪行也太彰明較著了。拉穆爾小姐在巴黎很有影響,應該相信,凡是人力所能辦到的,她都已盡力了。在內地這裡,所有有錢有勢的人都跟我作對。你這樣奔走下去,只會招惹他們,尤其是那些溫和派,生活對他們原是便易不過的……不要授人以柄,讓馬仕龍、瓦勒諾以及無數好心人,笑話咱們。」
地牢里空氣惡劣,於連已覺得難以忍受。幸虧通知他行刑的那天,陽光燦爛,萬物欣然,於連覺得膽氣很足。露天裡走過去,不無爽快的感覺,就像漂泊已久的海員重新踏上陸地一樣。「來吧,一切都很好,」他心裡想,「勇氣,我一點兒也不缺。」
這腦袋裡,從沒像在將落未落之際那麼充滿詩意。從前在葦兒溪樹林所領略的那些美好瞬間,這時正挾持最後之力,朝他意識奔湊而來。
整個過程,簡單而又得體,在他這方面也沒有絲毫做作。
前夕之前夕,他對傅凱說:
「說到情緒,我無法擔保。地牢這麼醜陋,這麼潮濕,關得我發躁發狂,神志不清。至於恐懼,不,我絕不會嚇得面如土色。」
他事先已做好安排,請傅凱在最後一天的早晨,把瑪娣兒特和瑞那夫人帶走。
他特別叮囑:「讓她倆乘一輛車走。把驛馬趕得風馳電掣,狂奔不止。不是夫人倒在小姐身上,兩人抱成一團,便是小姐瞪著夫人,彼此不共戴天。不管是哪一種情形,都能分散這兩個可憐女子的心思,不去想她們可怕的痛苦。」
於連曾先期要瑞那夫人發誓活下去,可以照料瑪娣兒特的兒子。
「誰知道?說不定人死後還有知覺,」一天他對傅凱說,「俯臨維璃葉的高山上有個小山洞,我挺樂意安息——姑且這麼說吧——在那個山洞裡。我曾跟你說過,有好幾次,晚上躲在那裡,遠眺法蘭西最富饒的省份,不禁壯懷激烈:那時,真是意氣風發……總之,那個山洞於我特別親切。不容置疑:山高洞幽,連哲人的靈魂都會不勝歆羨……哎!貝藏松那批好心的聖公會教士,會把什麼都用來換錢的。你倘善於辦事,他們會把我的遺骸賣給你的……」
這樁傷心的交易,傅凱居然做成了。他在自己房裡,守靈誌哀,以度寂寞長夜。頓然間大驚失色,看見瑪娣兒特走了進來。幾個鐘頭之前,他剛把這位小姐留在離貝藏松幾十里遠的地方。拉穆爾小姐目光昏沉,神情迷惘。
她說:「我要見見他。」
傅凱既沒勇氣說話,也沒勇氣起立,只指了指地板上一件藍色幔斗:於連的遺體就裹在裡面。
她撲下去,跪在地上。博尼法斯·特·拉穆爾與瑪葛麗特·特·納瓦拉生死相戀的故事,無疑給了千金小姐以超人的勇氣。她雙手微顫,去揭幔斗。傅凱趕忙別轉眼睛。
他聽到瑪娣兒特在房裡疾步走來走去。拉穆爾小姐點起幾支蠟燭。等傅凱有膽量去看的時候,見她已把於連的頭顱放在她面前一張大理石小几上,正吻著他的前額……
瑪娣兒特伴送已故的情人,一直到他生前選定的墓地。棺木有眾多教士護送過去,但無人知曉,她獨自坐在披蓋黑紗的馬車裡,膝上捧著一顆人頭,那是她深愛者的。
半夜時分,一行人登上汝拉山一個高峰。小山洞裡點著無數白燭,晶瑩雪亮;二十名教士在做法事,追薦亡靈。送殯的行列途經好些小山村,村民被這古怪的喪儀所吸引,紛紛跟上山來。
瑪娣兒特身穿長長的喪服,出現在眾人之間。祈禱完畢,向人群拋撒了數以千計的五法郎大銀幣。
她單獨和傅凱留了下來,她要親手埋葬情人的頭顱。傅凱悲痛已極,幾欲發狂。
這個荒涼的山洞,在瑪娣兒特籌措下,不惜用重金購置義大利石雕,裝點起來。
瑞那夫人信守諾言,沒用任何方法自尋短見。但在於連死後三天,她摟著自己的孩子,離開了人間。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