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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深謀遠慮

2024-10-02 04:02:32 作者: (法)司湯達

  加斯特爾城,一六七六年——隔壁屋裡,一位兄長殺了其妹,此人前已有命案前科。其父向推事等人私下分送五百銀幣,救了他一命。

  ——洛克《法蘭西紀行》

  走出主教宅邸,瑪娣兒特毫不猶疑,立刻派人給菲華格夫人送去一函;有損名譽這種擔憂,片刻未能阻止她的行動。她懇求其情敵務必向主教大人討得致弗利賴先生的親筆信一封,甚至求元帥夫人親自攜函來貝藏松。對一顆嫉妒而驕矜的心來說,這也算得是一種壯舉了。

  聽從傅凱的勸告,拉穆爾小姐謹言慎行,絕不把奔走的情況告訴於連。單單她的光臨,已攪得他夠心煩的了。臨近死亡,他變得更加至誠,不僅對拉穆爾先生深自愧疚,對瑪娣兒特也同樣覺得過意不去。

  「怎麼!我在她身旁,有時會心神不屬,有時甚至感到厭煩,」他捫心自問,「她失身於我,得到的竟是這樣的報答!難道我是壞蛋?」這種問題,換了他雄心萬丈的時節,是根本不會放在心上的;那時,對他而言,壯志未酬,才是人生唯一的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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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瑪娣兒特,他的苦悶更覺深重了,因為他這時引發她一種非同尋常的、幾近瘋狂的痴情。她說來說去,儘是為營救他而願做的種種不可思議的犧牲。

  瑪娣兒特為一種她引以為豪的,比驕傲更強烈的情緒所激勵,不願此刻生命中的分分秒秒,未做任何驚人之舉就白白過去。與於連的長談,充滿了異想天開的,對她說來也是險象環生的計謀。那些獄卒,得了很多好處,任她在牢里無法無天。瑪娣兒特的想頭,尚不限於犧牲名譽;即使里里外外的人看她腆著肚子,也不以為羞。跪在飛馳的御輦前替於連求情,為引起善心太子的注意而甘冒給騑車軋死的危險,不過是她勇敢而狂熱的頭腦里渺乎小哉的臆想。通過內廷方面的知交,她相信自己准能召赴聖克盧御苑,進入禁闈重地。

  這般忠誠,於連自覺承當不起;說實在的,他對英雄行為已感倦怠。也許一種天真淳樸的、近乎羞澀的柔情,更能撥動他的心弦;但瑪娣兒特卻相反,她高傲的心魂,總需要公眾和他人來烘雲托月。

  為情人的生命——她不願在情人死後還苟活人世——而焦慮和擔憂之際,她還懷有一種隱秘的願望,想以自己極度的情愛和崇高的舉動來震動公眾。

  見到這一樁樁英雄行為,於連對自己不為所動而感到慍怒。要是得知瑪娣兒特向善良的傅凱,向他忠心耿耿,但非常理智、非常狹隘的頭腦,灌輸了多少瘋狂的念頭,不知會氣到什麼程度。

  瑪娣兒特忠勇之舉,傅凱不知道有什麼可責備的,因為,只要能救出於連,他也肯犧牲全部財產,不惜僥倖行險。不過,看到瑪娣兒特大把撒錢,著實吃驚不小。最初幾天,她錢財上這樣的大手大腳,真把他鎮住了;他跟所有內地人一樣,歷來敬錢如神。

  後來,傅凱發現拉穆爾小姐的方案經常在變。大感快慰的是,他終於找到一個詞兒可以貶抑這種夠嗆的性格:女人善變。從這個說法到內地最損的話:尋事吵鬧,相隔也僅一步之遙。

  一天,於連看瑪娣兒特離開牢房,心裡思量:「真怪,她這份痴心,情意可感,我自己竟這樣無動於衷!可是兩個月前,我是那樣喜歡她!我在哪裡看到,說人之將死,對一切都提不起興致來。但可怕的是,自己即便感到有負於人,死到臨頭時已來不及痛改前非了。那麼,我算是個自私傢伙啦?」他為此自責不已。

  在他心裡,雄心已死,但是另一種感情卻從死灰中冒出頭來:謀殺瑞那夫人的悔恨之情。

  事實上,他眷戀到了發狂的地步。當獨居孤處、無人攪擾的時候,他整個身心浸沉在回憶里,想起從前在維璃葉或葦兒溪度過的快樂日子,感到異樣的幸福。那段飛快過去的時日,即使一些瑣瑣碎碎的事,都覺得清新撲面,橫空而來,令人不勝牽縈。廁身巴黎後的春風得意,他從來不願去想,甚至感到厭煩。

  這種迅速發展的傾向,瑪娣兒特的妒忌心已猜到幾分。她清楚看到,得跟他的喜歡孤獨苦苦爭鬥。有幾次,她惴惴然說出瑞那夫人的名字,於連竟會戰慄起來。他的情思,瀰漫得更無涯際了。

  「他死了,我也跟著死去,」拉穆爾小姐倒真是這樣想的,「看到一個像我這樣身份的姑娘,沒頭沒腦地愛上一個註定要死的情人,巴黎的客廳會有何議論呢?這樣的感情,直要上溯到英雄的時代才能找到。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治下,正是這類愛情,激盪著那時代的人心。」

  在最忘情的時刻,她把於連的頭緊緊抱在胸前,不勝驚恐地想道:「怎麼!這可愛的腦袋,就要給砍下來?!」這時,她心裡激揚著一種豪情,一種不無得意的豪情:「嗨,我嘴唇此刻吻著這漂亮的頭髮,不出二十四小時,就會變得冰冰涼了。」

  豪情勝慨、淋漓痛快的史事,牢牢縈繞在她記憶之中。自殺的念頭,本身就會纏繞不休,原先還離得很遠的,現在卻鑽進這顆驕矜之心,凌越其上了。瑪娣兒特傲然想道:「不,祖先的熱血,傳到我身上,還沒有變涼呢!」

  「我向你討個情,」一天,於連對她說,「把你的孩子寄養在維璃葉吧,奶媽,瑞那夫人會照管的。」

  「這真是不情之請了……」瑪娣兒特臉都氣白了。

  「真是,求你千萬原諒。」於連從迷糊中驚醒過來,把瑪娣兒特摟進懷裡。

  他替她擦乾眼淚,思路又回到了原先的想法上來,不過這次要巧妙得多。他賦予談話的內容,以一種憂鬱的哲理色彩,談起他那過早就要結束的前程。

  「應當承認,親愛的,激情只是人生中的插曲,而這類插曲只發生在高尚的靈魂之間……日後,我兒子如果死掉,對保持貴家族的尊榮來說,未嘗不是幸事;這一點,底下人以後自會猜想得出。等待這個蒙羞的不幸孩兒的,將是撇在一旁,無人照應……我希望,過一時期,我不想指定是何年何月,但我的勇氣已使我預見得到,你將能遵照我的遺願:嫁給匡澤諾侯爵。」

  「怎麼,娶一個丟人現眼的女人!」

  「丟人現眼,是不會和貴姓氏連在一起的。你不過是個寡婦,一個瘋子的寡婦,如此而已。再進一步說:我作案殺人,動機不在錢財,就無所謂丟人現眼。也許,到你結婚之時,哪位有哲學頭腦的法學家,能戰勝同僚的偏見,使廢除死刑的立法獲准通過。那時,會有人用友善的口吻舉例說:『唉,拉穆爾小姐的第一個丈夫是瘋子,但不是壞人、無賴。殺他的頭,是冤枉的……』到那時,我的名聲,就跟恥辱不沾邊了。至少,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你的社會地位,你的偌大家私,請允許我再說一句,你的才幹,會使當你丈夫的匡澤諾先生有一番作為,而光靠他本人卻成不了氣候。他有的只是門第和勇武;單靠這兩種品質,在一七二九年還可造就一個完人,但在一個世紀之後的今天,就顯得落伍了,空端著自命不凡的架子而已。要想做法國青年的領袖,還需具備別的品質。

  「你敢作敢為的堅毅性格,對你要尊夫婿加入的政黨,就是一種襄助。抨擊政府的投石黨運動里,出了謝芙安茨和隆葛薇爾兩位公爵夫人,你可以步她們的後塵……但是,到那時候,親愛的,此刻激勵著你的聖潔的火焰,就會冷卻一點。」

  說了這些鋪墊的話,他才把意思補足:「請允許我這樣說,過了十五年,你會把先前對我的愛,看作一種狂態,雖說是可以饒恕的,但終究是一種狂態……」

  他突然停住,悠然出神了……又想到使瑪娣兒特不悅的念頭:「過了十五年,瑞那夫人還在疼我的兒子,而你早把他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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