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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晴天霹靂

2024-10-02 04:02:20 作者: (法)司湯達

  主啊,賜我以平庸吧!

  ——米拉波

  他心有所思而神情不屬,對瑪娣兒特的熱誠與情意,也愛理不理的。他堅守靜默,臉色陰沉。在瑪娣兒特眼裡,從未顯得這樣偉大而值得崇拜,就怕挫傷他敏感的傲氣而把局面攪亂。

  幾乎天天早晨,瑪娣兒特都看見彼拉神甫到公館來。於連難道不能通過神甫,對她父親的意圖有所知悉?侯爵本人,在陡起的一閃念中,不會給他寫封信?喜從天降,而於連卻神色嚴緊,該做何解釋呢?她不敢問他。

  她不敢,她,瑪娣兒特小姐!從此刻起,她對於連的感情里,多了一份渺茫、難料,甚至恐懼的成分。她這顆枯索的心,現在感受到了一個在巴黎這種過度文明的環境中教養長大的人,所能感到的全部激情。

  第二天一清早,於連已在彼拉神甫的住宅里佇候。幾匹驛馬拖了從鄰近驛站租來的一輛破車,走進院子。

  「這種車馬,早已過時了。」嚴厲的神甫皺皺眉頭說,「這裡有兩萬法郎,是拉穆爾先生送的程儀,要你在年內花掉,但儘量少鬧笑話(把偌大一筆錢扔給一個年輕人,在神甫看來,無疑是製造作孽的機會)。

  「侯爵還說:這筆錢,於連·特·拉尉耐先生是得之於他父親的,其生父的情況也不用多說了。特·拉尉耐先生或許認為該送一份禮給維璃葉的索雷爾老爹,承這位木匠師傅把他撫養成人……這份差使,由我去辦吧。」神甫又補充說,「我總算說服了拉穆爾先生,讓他跟狡獪的弗利賴代理主教達成和解。弗利賴神甫的聲望,於我們大有用處。此人事實上控制著貝藏松;讓他默認你的高貴出身,是這次和解里心照不宣的一項內容。」

  

  於連高興得忘乎所以,擁抱起彼拉神甫來:他的身份已得到承認。

  「去!」彼拉神甫把他一把推開,「這種塵世的虛榮,有什麼意思?至於索雷爾老爹和他兩個兒子,我會以自己名義,支付他們每人五百法郎年金,只要他們的作為還差強人意。」

  於連又已恢復冷然倨傲的神態。他泛泛表示了一下謝意,不擔任何肩胛。他自語道:「威名赫赫的拿破崙放逐貴族之際,說不定我真是躲到汝拉山區某個大貴族的私生子?」這想法他越想越覺得不是不可能。「我之恨我爸,就是一個明證……有此一說,我就算不得什麼怪人了。」

  這段獨白之後沒幾天,陸軍的精銳部隊之一,輕騎兵第十五團,在斯特拉斯堡的校場進行演習。特·拉尉耐騎士,身騎全阿爾薩斯最漂亮的駿馬,是他花六千法郎購得的。他已正式任命為中尉,其少尉的經歷,只留在他從未聽說過的某團的花名冊上。

  他不苟言笑的神態,凌厲而近乎惡意的目光,蒼白的臉色,處驚不變的鎮靜,從第一天起,就為他贏得普遍的讚譽。他不經意中已露了一手刀槍劍戟的本領。沒過多久,他周全合度的禮節,打槍擊劍的技藝,使眾人放棄了拿他取笑的打算。經過五六天的搖擺,團隊的看法都倒向他這一邊。連最愛挑剔的老軍官也說:「這年輕人除了年輕,一切品德無不具備。」

  於連在斯特拉斯堡給謝朗神甫寫去一信,這位前任維璃葉本堂神甫,現在已到了風燭殘年。信的措辭如下:

  時勢所趨,敝家族使我頓時闊了起來;想你獲悉之後,必會高興無疑。附上五百法郎,請悄悄分給像我從前一樣的貧寒子弟,不用提我名字。毫無疑義,你會幫助他們,如同當年幫我一樣。

  於連大有躊躇滿志之概,雖則儀表上花了很多精力,卻並不沉湎於浮華習俗。他的軍裝馬匹,他僕人的號衣,都嚴整堂皇,足可以給一絲不苟的英國王公增光。仰仗恩寵,他才當了兩天中尉,就在盤算,為了像所有偉大的將領,最晚在三十歲上已能統率千軍,那麼,二十三歲的他就不該只是中尉。他現在一心只想建功立業,只想他尚未出世的兒子。

  正當他在得志猖狂的興頭兒上,看到拉穆爾府一個年輕腳夫給他送來一封信。信是瑪娣兒特寫的:

  全完了。趕快回來,什麼都可丟棄,必要的話,就開小差逃出來。一到,就租輛馬車,到某街某號,等在靠近花園的小門旁。我出來有話跟你說,也許我可以把你領進花園。一切都完了,我擔心已無挽回的餘地。相信我吧,在患難中,你可以看出我的忠誠與堅定。深情愛你。

  幾分鐘後,於連已獲得長官准假,縱馬離開了斯特拉斯堡。他憂心忡忡,過了梅斯,已沒力氣繼續策馬趕路。便跳進一輛驛車,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飛速趕到指定地點:拉穆爾府花園的小門旁。園門一開,瑪娣兒特不顧別人會說什麼,就投入他懷裡。幸而這時才清晨五點,街上還空無一人。

  「全完了,父親怕看我的眼淚,星期四夜裡就出門了。他的去向,也沒人知道。這是他的信,你先看看。」她同於連一起上了馬車。

  一切都可寬諒,唯有見你有錢而來勾引你的計謀不可恕。不幸的女兒,且看這可怕的事實。我可以發誓:與此人的婚事,我絕不同意。我擔保給他一筆一萬法郎的年金,只要他願意遠走他鄉,離開法國國境,最好是去美洲。請看附信,這是我想了解底細而所得回音。這無賴自己要我直接致函瑞那夫人。你的來信,只要有一字再涉及此人,我絕不看一眼。對巴黎,對你,我頭痛已極。奉勸你對將發生的一切,絕對保守秘密。倘能與這無恥之徒一刀兩斷,你會重新獲得一位父親。

  「瑞那夫人的信在哪裡?」於連冷冷問道。

  「在這兒,本想等你思想上有了準備再給你看。」

  來信

  出於對道德與宗教事業的神聖職責,先生,我不得不走這痛苦的一步。此刻,一條決然無誤的準則,責令我去折辱一位親近者,以避免更大的穢聞。我深感責任重大,一己的痛苦理應克服。此事唯嫌其太真,先生,承詢及此人的為人,其言行,表面看來似不可索解,或者也屬正大光明。此處宜把部分真相隱去或掩卻,審慎與信仰都要我這樣做。但那人的行為,你表示想了解,事實上,極應受譴責,甚至遠遠超過我所能言說的程度。此人既窮又貪,虛偽到家,專門引誘軟弱的不幸女子,藉此謀得一個出身,成為一個人物。職責所在,雖覺難言,猶得補上一句:我不得不相信,於某對宗教無準則可言。我憑良心,不由得要想:他在大戶人家得手的捷徑,就是設法勾引最有臉面的女子。貌似瀟灑倜儻,用小說里的詞句偽為掩飾,其實他的一大目標,就是支配這家的主人及其偌大的家產,而留給別人的是災難無窮,是抱恨終身……

  此信極長,字跡半為淚水漫漶,的確是瑞那夫人的手筆,甚至寫得比平時還經心。

  於連看完信後說:「我不能怪拉穆爾先生,此舉是正派而慎重的。哪位做父親的,肯把愛女送給這樣一個人呢?再見吧!」

  於連跳下出租馬車,朝街口的驛車奔去。他好像已忘了瑪娣兒特;瑪娣兒特追了幾步,但這時,相識的夥計掌柜,紛紛趕到店門口,在眾目睽睽之下,她只得迅即踅回自家花園。

  於連動身直奔維璃葉。在疾馳的車途中,想給瑪娣兒特寫信也未成,手在紙上寫出來的像鳥蟲書,根本無法辨識。

  到達維璃葉,是禮拜天的早晨。他走進當地一家兵器店,老闆對他新近發跡大加恭維。此事在當地業已喧騰眾口。

  於連費了半天口舌,才使老闆明白他是來買兩把手槍的。店主按他的要求,把槍裝上子彈。

  大鐘「叮噹叮噹」連響三聲。鐘聲傳信,在法國鄉村,是大家一聽就明白的。各類晨鐘敲過之後,彌撒就要開始了。

  於連走進維璃葉的新教堂。教堂里高高的窗戶,都遮著紅紅的帷幔。於連在瑞那夫人凳後幾步遠處站定,發覺她正在熱忱祈禱。看到這個曾極其愛他的女人,於連的手臂顫抖不已,以致一上來竟無法實施自己的圖謀。他低聲自語:「真下不了手,手就不管用。」

  這時,輔助彌撒的年輕執事搖響鈴鐸,宣告舉揚聖體。瑞那夫人低下頭去,一時里,腦袋幾乎全埋在披肩的褶皺堆里。於連認不大出了,便一槍打去,卻沒打中。再開第二槍,她頹然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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