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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工於心計的老人

2024-10-02 04:02:17 作者: (法)司湯達

  省長大人騎馬趕路,心裡想:「大臣、議長、公爵,我為什麼不能當?看我怎麼打仗……用這個辦法,把所有新派人物都關起來。」

  ——《環球報》

  十年美夢,積習相沿,還沒有一種高論能一舉破除。侯爵不認為生氣是明智之舉,但又不肯輕易饒恕了事。他有時暗想:「於連這小子要是出個事故,死於非命……」這種陰暗心理,倒給他幻奇荒怪的遐想帶來些許安慰,但也影響到彼拉神甫代為籌策的效驗。這樣,時間過了一個月,協商了無進展。

  對家事,如同對政局一樣,侯爵時有高明的見解,夠他興奮三天的。如果一套辦法是根據正當理由推定的,他未必喜歡;只有那些理由,能支持他中意的方案,才會得到他青睞。三天裡,他拿出一個詩人的全部熱忱,凝神專注,把事情推進到一定地步;但到第四天,就丟下不再去想了。

  起初,於連對侯爵這樣遷延時日,感到迷惘。但幾個禮拜一過,開始猜想,拉穆爾先生在這件事上可能尚無良策。

  拉穆爾夫人和公館裡的人,都以為於連出門是到內地處理田產上的事。其實,他躲在彼拉神甫的住宅里,幾乎天天和瑪娣兒特相會。瑪娣兒特每天早上跟父親一起待上個把鐘點,但有時整個禮拜,幾乎根本不提那樁揪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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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侯爵對她說:「此人在何處,我不想知道,但你要把這封信送給他。」瑪娣兒特看信里寫道:

  朗格多克的田產,歲入有二萬零六百法郎。茲將一萬零六百法郎贈予小女,另一萬法郎贈予於連·索雷爾先生。當然,連同產權一起贈予。請告公證人開具兩份贈予證書,明天送來。而後,我們之間便再無任何關係。唉!這一切當初怎麼想得到?

  拉穆爾侯爵

  「非常感激,」瑪娣兒特歡快地說,「我們準備到蜂刺別墅去定居,在雅壤和麥芒德之間,那地方的景色,據說秀麗一如義大利。」

  這項贈予,大大出乎於連意料。「侯爵像換了一個人,不像早先領教的那樣嚴厲而冷酷。」兒子的命運,先就占據去於連全部的心思。這筆意外之財,對他這個窮漢來說,就相當可觀,簡直富足驕人了。他看到,他妻子,或者說就是他,每年有三萬六千法郎的年金。至於瑪娣兒特,她的全部感情,都化作對丈夫的深情;出於傲氣,她一直管於連叫「我的丈夫」。貴族千金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願望,是但求她的親事能得到社會承認。把自己的命運與一個卓越人物聯在一起,端在慎於擇人;她時刻不忘誇大自己這點能耐。考慮個人價值,在她是一個很時髦的觀點。

  於連以前那套欲擒故縱的計謀,現在因差不多一直兩地暌隔,雜事紛繁,加上甚少時間談情說愛,而收到良好效果。

  久而久之,瑪娣兒特對很少能見到她真心愛上的男人,感到煩躁不耐。

  氣惱之下,便給家嚴去一函。信的開頭,像《奧賽羅》里黛絲德夢娜的口氣:

  我寧可要於連,而不取社會向侯爵小姐提供的恬適人生:我的選擇,就表明了這點。地位與虛榮,在我眼裡,不值一錢。現跟丈夫分開,已將近六周,這足以表示我對父親的尊重之意。到下星期四止,我將離家出走。承蒙厚賜,我們已感富足。我的秘密,除了可敬的彼拉神甫,更無他人知曉。我就去神甫那裡,由他為我們主婚。婚禮之後一小時,我們即動身去朗格多克,除非有你的命令,不然,再也不在巴黎露面。最使我痛心的,是這一切會傳為笑談,詆毀你我。部分愚眾這麼說三道四,難道不會逼得我們好心的諾爾拜找於連尋釁決鬥?到了這地步,我知道,我就拘束不住於連了。我們從他靈魂里,會發現一個反抗的平民。哦,父親,我跪著向你懇求:下星期四,請來彼拉神甫的教堂,參加我的婚禮吧。惡意的笑談將因此舉而沖淡,你唯一的兒子和我丈夫的生命,亦從而能夠保住……

  侯爵看了這封信,覺得左右為難。可是到最後總得拿個主意呀。相沿成習的做法,一般往來的朋友,對侯爵都失去了影響。

  在這特殊的境況中,青年時代的經歷所形成的性格特點,恢復了全部的活力。苦難的流亡生活,造就侯爵思想活躍、想像豐富。早先曾有兩年,他安享巨大的家產和朝廷的榮寵;是一七九〇年大革命的風暴,把他扔進流亡的苦海。嚴峻的一課,改變了一顆二十二歲的少年心。現在,他坐擁巨資,而不為財貨所役。但他的靈魂雖逃過了黃金的銷蝕,卻沉湎於一種痴心的貪慾:企盼女兒能得到高貴的封號。

  在過去的六個禮拜里,侯爵有時心血來潮,很想提攜於連,讓他小有資財。侯爵覺得,窮就是賤,說出去對他侯爵固然丟臉,對他女兒的丈夫更其不堪;於是,就不惜一擲巨萬。第二天,他的心思走了另一條道:覺得他慷慨解囊沒說出來的意思,於連應該懂得,自己去改名換姓,遠遁美洲;再寫信告訴瑪娣兒特,說他已為她殉情而死。拉穆爾先生想像這封信已經寄來,注意此信對他女兒性格的影響……

  老人稚氣的夢想,為瑪娣兒特這封實在的信所驚破。殺死或除去於連的念頭,稱心如意地想過之後,又考慮起如何替他安排一個錦繡前程。侯爵想把一塊采邑的地名給於連做姓氏;再說,為什麼不能讓他承襲我的爵位呢?岳丈舒納公爵自從獨子在西班牙陣亡後,跟他說過幾次,願把自己公爵爵位傳給諾爾拜……

  侯爵暗想:「不能否認,於連有特殊的辦事能力,有膽量,甚至有點閃光的東西……不過,其性格的深處,有點令人害怕的什麼。他給周圍的人留下這個印象,想必總是事出有因。(其因越是難以捉摸,心思特多的老侯爵越是感到害怕。)

  「我女兒有一次說得很乖巧(該信前面沒有引用):『於連不隸屬任何沙龍,任何派別。』他倒不攀附任何勢力做奧援,來跟我作對;他假如被我踢開,就會一籌莫展……但是,這點不正說明他對社會情況茫無所知?……我跟他說過兩三次:『只有在沙龍里獲得提名,這項任命才真實可靠……

  「不,他還不夠精明狡詐,像訟師那樣,不肯浪費一分光陰,錯過一個機會……絕不是路易十一那樣詭計多端的性格。倒看出他奉行若干謹飭的訓條……我簡直弄不懂……這些訓條,他屢屢自戒,難道是為了抑制自己的情感?

  「此外,有一點特別突出:不能容忍別人的輕蔑。我就抓住他這個弱點。

  「不錯,他對出身高貴並不頂禮膜拜,尊敬我們也並非出於本性……這固然不對。但是,身為修道士,最難忍受的,莫過於缺錢少享受;而他卻不然,唯有對別人的輕蔑,說什麼也咽不下這口氣。」

  給女兒的信一逼,拉穆爾先生覺得需要急迫做出決斷。「總之,這才是關鍵所在:於連膽敢追求我女兒,是因為知道我愛女心切,勝過一切,知道我每年有十萬銀洋的進項?

  「瑪娣兒特卻不同意這看法……於連大爺,[45]在這一點上我不敢抱不切實際的幻想。

  「會不會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真正的愛,抑或是藉此攀附的庸俗願望?瑪娣兒特有先見之明,她預感到,存著這個疑竇,於連在我這兒就通不過,所以她才承認:是她起意先愛上他的……

  「這樣高傲的女孩子,竟會忘掉身份,在形跡上做主動接近的表示!……借著夜色,在花園裡抓住他胳膊,真不要臉!好像想不出別的得體一點的辦法,讓他知道她關垂之意?

  「誰為自己辯白,等於自己認栽;瑪娣兒特這說法,我很懷疑……」這天,侯爵的揣想,比平時更有結果。但是積習難除,他決定採取拖延戰術,先作書一封,寫給女兒。因為雖在同一公館,彼此間還魚雁頻傳。拉穆爾先生不敢跟女兒爭,與女兒頂。他怕突然一個退步,事情就此了結了。

  去信

  當心別干出新的蠢事來。現送達輕騎兵中尉委任狀一份,請轉交於連·索雷爾·特·拉尉耐騎士先生。我為他所盡心力,諒已察悉。希勿違拗,亦勿盤問。他應在二十四小時內動身,到該團所在地斯特拉斯堡報到。附上支票一紙,可去我的銀號兌款。祈服從是幸。

  瑪娣兒特的愛心陡增,快樂無邊。她要乘勝挺進,立即作復:

  特·拉尉耐先生倘得知大人屈尊為他所做的一切,定會感激涕零,跪倒在你腳邊。但是,行此慷慨之舉,家嚴卻置我於腦後;令愛的芳譽,正處境危殆。稍有不慎,即可造成終身之玷,那是兩萬埃居的年金也彌補不來的。除非允我下月在微磯鄴公開舉行婚禮,我才會把委任狀送交特·拉尉耐先生。希勿逾期;過此期限,令愛就只能以特·拉尉耐夫人的身份在社會上拋頭露面。謝天謝地,親愛的父親,你一舉使我甩掉索雷爾這個賤姓……

  覆信倒是沒料到的:

  遵命而行,否則,就將收回成命。發抖吧,輕率的姑娘!我還不知你的於連是何許人,而你所知比我更少。促他速去斯特拉斯堡,宜按直道而行。我的決定將在半月內見告。

  覆信語氣之堅決,使瑪娣兒特不免暗暗吃驚。不了解於連一語,使她胡亂想了一陣,隨即引起種種快意的假設;她相信這些假設不是沒有根據的。「我的於連,他在精神上並沒裹上客廳里那身緊身制服,而我爸不相信他超群絕倫,恰恰因為事實證明他的確高人一籌……

  「不過,假如不遷就父親這一套,很可能會公開大吵一場;一吵,我在社會上地位就會下降,在於連眼裡也不顯可愛。吵過之後,就是受十年窮。而干出『嫁漢嫁漢,只憑才幹』這種沒頭腦的事,要不被笑話,除非你堆金積玉,富有四海。要是我跟父親各自西東,到了他這年紀,很快就會把我忘了的。諾爾拜會娶來一位伶俐可愛的嫂子;路易十四晚年不是還受到孫媳勃艮第公爵夫人的誘惑……」

  瑪娣兒特覺得還是服從為妙,但沒把那覆信轉致於連。以於連的暴烈性格,不干出什麼傻事來才怪呢。

  晚上,於連從瑪娣兒特口中得知自己已是輕騎兵中尉,真喜不自勝。從他一生的抱負和現時對兒子的熱誠中,我們不難想見他欣喜的程度。只是改換姓氏一事,他頗表訝異。

  他想:「總之,我的羅曼史到此結束。論功行賞,應當歸功於我自己。」他看著瑪娣兒特思忖:「想我善自為謀,竟使這高傲的怪物愛上了我。沒有她,侯爵活不成;沒有我,她也活不成。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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