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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曼儂·雷斯戈》

2024-10-02 04:01:57 作者: (法)司湯達

  他一旦看出修道院長的愚妄無知,就不怕混淆黑白,居然還經常得手。

  ——列希滕貝格

  俄國人的指示中斷然規定:對你馳書輸誠的女士,語言上不准當面頂撞;對所扮無任欽仰的角色,不論有何藉口,均不得違離片刻。所擬各信,亦都以這一假設為前提。

  一晚,在歌劇院菲華格夫人的包廂里,於連把芭蕾舞劇《曼儂·雷斯戈》[44]捧上了天。這樣捧的唯一理由,是覺得這舞劇實在一無足取。

  元帥夫人說:「這部芭蕾,遠不及普雷伏神甫的原著。」

  於連又驚又喜,暗想:「怎麼!這樣一位懿風賢德的婦女會誇獎一本要不得的小說!」菲華格夫人在言談中,一周總有二三次,對小說家深表蔑視;那類作家專門用庸劣的作品,來引壞年青一代,而年輕人,唉,本來就容易在官能方面出偏差。

  「在這類有傷風化的危險讀物中,」元帥夫人繼續說,「《曼儂·雷斯戈》可推首屈一指。一顆罪孽深重的靈魂,其軟弱的一面和沉痛的情緒,據說都寫得很逼真,而且有深度。但這並不妨礙你那拿破崙關在聖赫倫那島時所說:這是一本寫給僕人看的小說。」

  一聽此言,於連的精神全給喚了起來。「有人想在元帥夫人跟前毀掉我,把我熱衷拿破崙的隱情相告於她。這件事一定對她大有刺激,所以才忍不住要讓我知道知道。」這個發現在晚會上想想覺得蠻好玩,性情也變得樂呵呵的了。在劇場前廳向元帥夫人告辭時,元帥夫人對他說:「請記住,先生,一個人要是喜歡我,就不能喜歡拿破崙。充其量,只能把拿破崙當作強加於世的無可奈何的天意。再說,此人心太狠,領略不了藝術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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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要是喜歡我!」於連心裡默念一遍,「這句話也許不說明什麼,也許說明一切。這種語言的奧秘,正是我們這些可憐的鄉下孩子不懂的地方。」他抄著一封致元帥夫人的長信,心裡非常想念瑞那夫人。

  「這是怎麼回事?」第二天菲華格夫人裝得閒閒問起的樣子,於連覺得她裝得不像:「你在信里談到倫敦和里奇蒙,信好像是你昨晚離開劇場之後才寫的。」

  於連大為尷尬。他只是一行一行地照抄,沒顧到寫的是什麼內容,顯然是忘了把原信中倫敦和里奇蒙兩個地名,換易成巴黎和聖克盧了。他囁嚅了兩句,真怕忍不住會發噱一笑。末了,為找說辭,給他想出這樣一個解釋:「因為討論到靈魂問題,關乎人類至高至大的利益,激奮之下,給你寫信時心思有點走神。」

  「我到場一轉的印象已造成,」於連想,「晚會的後半部,可免得受罪再坐下去了。」他三腳兩步,跑出菲華格府。深夜,他把昨晚所抄那封信的原件拿出來審閱一遍,很快找到俄國闊少談到倫敦和里奇蒙的要命段落。他很驚奇,發覺這封信差不多是情意綿綿的。

  他的談吐,表面上顯得很輕浮,而他的書信,似乎很高深,反差之大,使元帥夫人對他另眼相看。那些長句子,元帥夫人讀來尤覺過癮。「這不是那種跌宕跳蕩的文句,那是經不道德的伏爾泰倡導而時興起來的。」我們的英雄在言談中,雖然竭力摒除一切情理語,但還是帶上了反君權反宗教的色彩,這當然逃不過菲華格夫人的注意。她的周圍都是道德君子,但一個晚上下來往往沒有一點思想,所以但凡有點新意的,她都深為動心,但同時又覺得這樣有點不自取重,她把這個缺點稱之為落下淺薄時代的印記……

  不過,這類客廳,除非為有所求而去,否則是不值得光顧的。於連過的這種生活毫無情趣可言,其百無聊賴想必讀者也有同感。這段經歷,正是我們旅途中的荒漠地帶。

  於連人生里這段菲華格插曲時期,拉穆爾小姐得強自克制,才能不去想他。貴族千金的內心,經受著激烈的爭鬥:有時候,這麼個可憐兮兮的小伙子,她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裡,可是,他一講起話來,她又給俘虜了過去。她尤其吃驚的,是他那份虛情假意;他對元帥夫人講的,沒有一句不是謊話,至少是真實想法的惡劣偽裝,因為他對那些問題的看法,瑪娣兒特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這種波譎雲詭的手段,她為之愕然。「然而又是多麼深刻!」她心下自語,「胡吹的蠢貨或尋常的騙子,如唐博之流,雖然彈的是同樣的調子,其間相去何止天壤!」

  然而,於連也有日子不好過的時候。每天在元帥夫人的客廳里露面,是樁極難堪的義務。為扮好這個角色,他殫精竭慮,常常在夜裡,穿過菲華格府空曠的院子時,得憑性格力量和理性強制,才免於陷入絕望的深淵。

  「在修道院,我都戰勝了絕望情緒,」他低聲自語,「想當年,荊天棘地,前景堪憂!不論有無出頭之日,眼看此生得跟天底下最可鄙最討厭的傢伙朝夕相處,共度時光了。誰想得到,只過了短短的十一個月,到下一年春天,瞧我或許已是同輩中最幸運的年輕人了。」

  但這類漂亮的理由,常常不敵可怕的現實。午餐與晚餐席上,一天能見到瑪娣兒特兩次。從拉穆爾先生口授的信稿中,得知千金小姐快要和匡澤諾先生成婚了。這可愛的後生,一天要到拉穆爾府來請兩次安。一個失戀的情人,以嫉妒的眼光,對情敵的舉動,自是一樁也不會看漏。

  見拉穆爾小姐厚待她的未婚夫,於連回到自己房裡,不禁多情起來,盯上了自己的手槍。

  「唉!」他心中自忖,「我把內衣的認記去掉,跑出巴黎一百里去,尋個偏僻的樹林,了結這可憎的一生,豈不是更聰明的辦法?那兒人家認不出我,死了兩個禮拜,這件真事就隱去了;過了兩個禮拜,還有誰想得到我?」

  這個推想很有道理。但第二天,等瞥見瑪娣兒特短袖與手套之間的一段玉臂,就足以使我們這位超然的哲人陷於難以割捨的憶念之中,又覺得人生大可留戀。「得啦!」他自語道,「還是把俄國人的策略實施到底吧!不知會有什麼結局?

  「元帥夫人這方面,等這五十三封信抄完,就擱筆不再寫了。

  「對瑪娣兒特,算演了六個星期苦戲,或許無改於她憤憤之情,或許能為我求得片刻的和解。真是那樣,天哪,我會高興死的!」他想不下去了。

  朦朦朧朧想了半天,等理智回復過來,他自言自語道:「這麼說來,我還會有快活的一天,過後任他風刀霜劍,唉,只怪自己力薄不勝,無法取悅於她。真是毫無辦法,我垮了,我完了……

  「以她那樣的性格,會給我什麼保證呢?唉!只怪自己本事不大。儀表既不夠優雅,談吐亦嫌笨重與單調。天哪!我為什麼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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