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教會裡的美差
2024-10-02 04:01:54
作者: (法)司湯達
勤奮!才幹!功績!算了吧!還不如先加入一個幫會。
——《戴雷馬克》
這樣,主教職位與於連其人,第一次在元帥夫人的頭腦里連在一起。而法蘭西教會裡的美差,遲早得由她來分配。這份恩情,絲毫不能使於連動心。此刻,與失戀無關的事,跟他八竿子也打不著。周圍所見,徒增他的痛苦;譬如說,看到自己的房間,就感到不能忍受。晚上,拿著蠟燭走進臥室,每件家具,每種點綴,好像都在發出尖酸刻薄的聲音,宣告他這天新的什麼倒霉事兒。
「今天,得硬著頭皮干樁事了,」他進房後急切地說;他很久沒有這種急急之狀了,「但願這第二封信,也跟第一封一樣乏味。」
想不到還有過之無不及。所抄的東西,荒唐得可以,以至到後來,就逐句照抄,不問其意義如何了。
「這封信,」他暗想,「比教外交的教授叫我在倫敦抄錄的明斯特條款還要絞汁。」
他這時才記起手頭還存有菲華格夫人的幾封親筆信,忘了把原件交還一本正經的西班牙人布斯托斯了。他找了出來;這些信倒跟那位俄國闊少的情書一樣不知所云。真是空泛得很,好像無所不談,實際上言之無物。於連想:「這文體就像風力琴。談虛無,談死亡,談無窮,都是要言妙道,但究其實,只是一種怕人恥笑的恐懼心理而已。」
上面這段略加刪節的獨白,在半個月裡反覆縈迴心頭。昏昏欲睡地抄著類似《啟示錄》的釋文,第二天神情憂鬱地把信送出,牽馬回棚時望能瞥見瑪娣兒特的衫裙,然後坐下來工作,晚上菲華格夫人不來爵府便上歌劇院:這便是於連單調生活里的犖犖大者。菲華格夫人來拜望侯爵夫人的日子,於連的生活就比較有趣了:可以從元帥夫人的帽檐下偷看瑪娣兒特的大眼睛,於是就會有千言萬語要說。原本獨具一格、不無感傷的句子,幾經錘鍊,現在表達得更加優美動聽了。
明知自己所談的在瑪娣兒特聽來一定覺得無聊可笑,這就要用優雅的語調,以引起她的注意。「講的內容越是虛浮不實,講的方式就越要討人喜歡。」於連想。他會厚著臉皮,把人性中的某些方面誇大到失實的地步。他很快又覺察到,為了不給元帥夫人造成平庸的印象,應該力戒把某些意思說得簡明易懂。他的誇誇其談,詳略增刪,完全以他要取悅的兩位貴婦人為轉移,從她們眼裡看到是首肯還是冷漠為定奪。
總的說來,他的生活,比起無所事事的那些日子,要好過得多了。
「可是,這些面目可憎的論調,我已經抄到第十五封,」一天晚上他想道,「前十四封,都毫無錯失,一一交給了元帥夫人的門房。她書桌里的信格子,都要給我塞滿了。然而,她對我的態度,竟若無其事一樣!這一切,會有什麼結局呢?我這廂鍥而不捨,她也會跟我一樣感到厭煩吧?應當承認,柯拉索夫的朋友,那位愛上公誼會漂亮修女的俄國人,當年準是個可怕傢伙,哪裡見到有他這樣纏人的。」
像無名小卒面對大將的運籌決策,於連對俄國少年向英國美女展開的攻心戰一竅不通。前四十封信,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為冒昧致函請求寬宥而已。這位溫靜女子,也許正感到不勝寂寞,久而久之,便養成一種習慣,對乏味程度比她日常生活略輕一點的信件,就讀上了癮。
一天早晨,於連收到一份函件,認出菲華格夫人府的徽紋,急忙拆開火漆封口;這種急切的心情,幾天前他自己都不會想到的。原來是一份晚宴請柬。
他趕緊翻閱柯拉索夫親王的那堆指令。糟糕的是,應該寫得簡明的地方,這位俄國少年卻學起法國詩人多拉的樣,文筆輕飄飄的不切實際。赴元帥夫人的晚宴,究竟該持什麼態度,看了半天還是猜詳不出。
客廳奢靡已極,像蒂琉璃宮狄亞娜長廊一樣金碧輝煌。護壁板上飾有大幅油畫,畫上有幾處明顯的塗抹。於連後來知道:女主人覺得題材似有傷風化,曾央人在該處小作修改。「真是注重道德的世紀!」於連想。
客廳里見到的來賓中,有三位曾參與起草秘密照會。其中一位,就是某某主教大人,元帥夫人的叔公,教會的大宗財物由他掌管,據說對侄女是百依百順的。「我這一步跨得多大呀,但於我卻如浮雲!」於連苦笑了一下,「瞧,我居然跟主教大人共進晚餐。」
菜餚平平,談話更使人不耐。「簡直是一本蹩腳書的長目錄。」於連想。人類思想中所有重大題目,為藉以自重,都相繼涉及了。但聽了三分鐘,就不禁要問:「此公是口發狂言呢,還是無知妄語?」
讀者想必已忘了那個叫唐博的小文人。他是院士的侄子,未來的教授,仿佛負有使命,專用他卑鄙的謊言,誹謗拉穆爾府的客廳。
因這小人,於連得出的第一個想法是:菲華格夫人雖然沒回信,但對他提筆作書的感情,看來是持寬容態度的。
唐博一想到於連走紅,他陰暗的靈魂像給撕裂似的。「不過,從另一方面說,一個人再有作為,也不比傻瓜更有辦法,能分身兩地。」未來的教授盤算著,「如果於連在高貴的元帥夫人身邊成了入幕之賓,元帥夫人自會把於連安插在教會的哪個肥缺上;一旦擺脫了那小子,拉穆爾府便是我的天下了。」
彼拉神甫見於連在菲華格府走紅,狠狠教訓了他一頓。這是因為剛正的詹森派教徒與貞節的元帥夫人之間,橫亘著教派之見。元帥夫人的客廳屬於耶穌會派,以移風易俗、擁護君權高自標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