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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精神之戀

2024-10-02 04:01:52 作者: (法)司湯達

  確然,阿德玲的待人接物中

  有一種雍容而冷靜的矜持,

  她從不會越過防線

  而流露出天性的所欲所求;

  這好似一個滿清官吏

  什麼都不覺得好,至少,

  他的舉止不會向人表示

  他對所見所聞感到興高采烈。

  

  ——《唐璜》第十三章第八十四節

  「這戶人家對事情的看法,都帶點兒狂態,」元帥夫人想,「他們都迷上了那少年神甫,不過,他也只會睜著漂亮眼睛,聽人說話。」

  於連這方面呢,在元帥夫人的儀態里,找到了「貴族式的端莊」這一近乎完美的範例;所謂「貴族式的端莊」,除了一絲不苟的禮數,更表現為對任何熱情的無涉。出人意表的舉動,缺乏自律的習性,幾乎跟臨下之無威一樣,菲華格夫人都會覺得有失體面。感情方面哪怕稍有流露,看在她眼裡,便成了有損上等人尊嚴而應該為之臉紅的「精神失態」。她最大的樂趣,是談論王上的最近一次狩獵;最喜歡的書,是聖西門公爵記敘宮闈瑣聞的《回憶錄》,尤其是關於族譜的瑣細章節。

  菲華格夫人的綽約風姿,藉助燈光,於連知道坐在什麼位置欣賞最合適。他預先入座,注意轉動椅子,避免跟瑪娣兒特打照面。他這種故意躲閃,貴族千金非常納悶。一天,便離開藍色長沙發,坐到元帥夫人靠椅近旁的小桌子邊。於連從菲華格夫人的帽檐下望過去,看到瑪娣兒特近在咫尺;那兩隻足可支配他命運的大眼睛,一見之下,使他戰慄。繼而使他驚醒,一反往日那種頑鈍形狀,鼓起其如簧之舌,居然講得眉飛色舞。

  於連話是說給元帥夫人聽,但目的卻在刺激瑪娣兒特的神經。於連講得天花亂墜,到最後把個元帥夫人聽得莫名其妙。

  這算得了頭功。於連假如想到要錦上添花,把德國的神秘哲學、高深的教理、耶穌會的教義,都引上幾句,那麼,菲華格夫人會立即把他歸入能重振時尚、堪當重任的大材之列。

  「瞧他貧嘴薄舌的,跟元帥夫人談得那麼久、那麼起勁,我才不去聽呢。」拉穆爾小姐暗暗發誓。她說到做到,後半段時間裡,果然不再去聽,雖然心裡痒痒的很難熬。

  午夜時分,她拿了燭台,送母親去臥房;拉穆爾夫人走到樓梯口,把於連大大誇獎了一番。瑪娣兒特心裡更加有氣了,上了床竟輾轉難眠。後來,靠了這個想法,才平靜下來:「我瞧不起的東西,在元帥夫人眼裡,居然還是蓋世英才哩!」

  對于于連,只有奔走活動,苦痛才能稍減。柯拉索夫親王作為禮物送他的五十三封情書範本,都收存在呂宋皮做的文件夾里。於連的視線偶爾落在這文件夾上,看到第一封信的末尾,有個附註:「此第一封信,宜於初次見面後一禮拜內送出。」

  「哎喲!過期了,」於連叫道,「我跟菲華格夫人見面已有很久了。」他立即著手抄第一封情書。這篇文字,全是道德說教,令人厭煩得要死。算於連運氣,抄到第二頁便昏昏睡去了。

  幾小時之後,強烈的陽光把伏案而睡的他照醒過來。他日常最難受的時刻,便是每天早上醒來,重新領略他的不幸。不過這天,他幾乎是笑著把信抄完的。「難道世上真有寫這種信的愣小子?」他自語道。他數了數,九行長的句子就有好幾句。看到原信下面,用鉛筆寫有一條備註:

  此信應親自送去:騎高頭馬,打黑領帶,穿藍禮服。交門房時,面帶愁容,目露陰鬱。若遇內室女僕,做悄悄拭淚狀。宜與侍女套近乎。

  這一切都恪守不渝,照辦不誤。

  「我這樣做,也真夠大膽的,」於連走出菲華格府時道,「柯拉索夫真是個壞東西。給這樣一位盛德女子寫情書,膽子可謂不小!她會極端瞧不起我,但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讓我開心的了。事實上,也只有這類胡鬧,我才提得起點興致來。是的,讓稱作『我』的這個討厭鬼,受盡奚落,才叫我痛快哩!依我心思,為能排遣一下,連犯罪事都會幹得。」

  近一個月來,於連生活里最美好的時刻,就是騎馬歸來,送馬回棚。柯拉索夫曾特別關照,對拋棄他的戀人,恁有千種託詞,也不要再送秋波。但是,瑪娣兒特相當熟悉的馬蹄嘚嘚和於連用馬鞭叩門叫馬夫的喊聲,有幾次把千金小姐吸引到了窗簾背後。輕紗薄幔,於連隔著都望得見。他眼睛在帽檐下往上瞟,可以見到她的身姿而不碰著她的視線。「這樣,」他心裡想,「她看不到我的眼睛,就不能算我看她。」

  晚上,菲華格夫人對待於連,好像沒收到他早上的信似的;這信,是他以憂鬱的神情交給她府上的門房的,可說是一篇帶宗教神秘色彩的哲理文字。頭天晚上,一個偶然的機會,於連發現一個訣竅,可以使自己談興大發,講得滔滔不絕,那就是坐在一個能直視瑪娣兒特大眼睛的位子上!

  拉穆爾小姐那方面呢,等元帥夫人剛到不久,便起身離開藍色長沙發:這意味著棄常客於不顧。匡澤諾侯爵對她心血來潮又出一招,大為沮喪。見匡澤諾臉上明顯的失意神情,於連對自己的失戀也不覺得那麼慘痛了。

  生活中這一意外,使他精神一振,口若懸河,有似神助。在巍巍若道德殿堂的心房裡,顧全臉面的想法也會乘虛而入;元帥夫人上車回去的時候,心下自語:「拉穆爾夫人說得不錯,這少年教士有其卓絕之處。最初幾天,想必我以堂堂元帥夫人之尊把他嚇住了。事實上,在這戶人家遇到的人都很淺薄。一個人之有道德,多半得靠衰老之助,當人生進入冰凍期之後。其間的差異,這小伙子日後一定會看出。他給我的信,寫得很好。詞懇意切,信里要我給以指點;我怕這一請求,實際上是流露出一種連他自己都沒弄清的感情。

  「不過,許多人篤信宗教就是這樣開始的!我看出他之有出息,是他的文筆,跟我有機會看到的其他年輕人的信函大不一樣。從這年輕教士的投箋里,不會看不到一種悲天憫人的語調、一種深邃嚴肅的神態和足以移人的信念。他會像馬希榮主教一樣,播道傳教有娓娓動聽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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