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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潔婦的品德

2024-10-02 04:01:49 作者: (法)司湯達

  倘要這樣謹畏持重,才能得著點兒快活,那麼,這種快活,對我已無快活可言。

  ——洛佩·台·維加

  我們的英雄,剛剛回到巴黎,從拉穆爾侯爵的書房出來,也不管侯爵對他帶回的急件面呈不愉之色,便急忙跑去見阿爾泰米拉伯爵。這位外國美男子,除了有被判處死刑這種殊榮,還以舉止莊重與信教虔誠見稱。這兩個長處,尤其是身為伯爵的高貴出身,在菲華格元帥夫人看來覺得深可人意,所以時相過從。

  於連裝得一本正經,向阿爾泰米拉坦白,說自己深深愛上了元帥夫人。「她是品德最純潔最高尚的女子,」阿爾泰米拉答道,「只是有點兒假惺惺,說話有點野豁豁。有些日子,她用的字,我個個都懂,就是不知道全句說的是什麼意思。這使我相信,我的法文程度,不像人家說我的那麼好。結識這樣一位夫人,你的大名就時常會有人提起,能增添你在社交場的分量。不過,」阿爾泰米拉伯爵是個極有條理的人,「咱們還是去請教請教布斯托斯,他曾拜倒在這位元帥夫人的石榴裙下。」

  堂·迪埃戈·布斯托斯,像蹲在事務所的律師,只聽當事人把情況解釋半天,自己一言不發。他長著一張像修士一樣的大圓臉,上唇留著黑髭,神態無比嚴肅;此外,在燒炭黨里,也算得上一位干將。

  「我明白了,」布斯托斯最後對於連說,「菲華格元帥夫人有沒有情人?你有沒有成功的希望?這是問題之所在。這等於告訴你,區區曾是她的手下敗將。我現在已不復煩惱,自己譬解道:幹嗎去惹這樣愛生氣的女人呢,我下面會講到,她報復起來也決不手軟。

  「我不覺得她是什麼膽汁質型,這種氣質是天才的氣質,會給一切行為塗上熱情的油彩。她罕見的美貌和嬌嫩的皮色,倒是得之於荷蘭人冷靜安閒的天性。」

  

  這位西班牙人的慢性子和不可變易的淡漠,使於連感到不耐,時不時短嘆一聲。

  「我說的,你願意不願意聽啊?」布斯托斯正色問道。「請原諒我furia francese(法國人的急性子),我正洗耳恭聽呢。」於連說。

  「菲華格元帥夫人是很記仇的,連沒有見過面的人,她也會咬住不放,如對律師、窮文人,那個寫歌詞的高磊,你知道嗎?『我有怪毛病,去愛桂茅萍……』」[43]

  於連只得把整首歌聽完,好不受用!西班牙人大為得意,因為他是用法文原文唱的。

  這首天上人間的妙曲,還從來不曾有人聽得這麼耐心。一曲既終,布斯托斯說:「有個詞作者,寫過『一天情郎進酒吧……』為這首歌,元師夫人就下令要撤他的職……」

  於連擔心西班牙人又要唱下去了,幸好他只略加分析。說實在的,這歌詞有點淫穢,有點下流。

  「元帥夫人對這首歌曲恨恨不已的時候,」布斯托斯說,「我提醒她說:『一個像她這樣身份的女子,不該看這類無聊的讀物。不管宗教虔誠和嚴正風氣取得多大進展,以法國之大,總會有一種酒吧文學的。』後來,菲華格夫人敲了那詞作者的飯碗,硬把那支半薪的窮鬼一年一千八百法郎的位子砸了。我於是對她說:『得當心呀,你用你的手段打擊這個歪詩人,他也可以用他的歪詩來回敬你:寫一首謠曲來揶揄德行。所有金碧輝煌的客廳,當然是站在你這一邊的,但是好事之徒自會把他的挖苦話四處傳播。』你知道元帥夫人怎麼回答?『為了主的利益,讓全巴黎看我走上殉難之路吧。這光景對法蘭西會一新耳目,讓老百姓知道品德之可敬。這將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她的眼睛從來不曾有過這麼漂亮。」

  「她的眼睛可謂盈盈欲語。」於連不禁贊道。

  「看來你很鍾情……」布斯托斯繃著臉說,「她的體質倒不是喜歡復仇的膽汁質。如果說她喜歡傷人,那是因為身世不幸,我懷疑是有苦說不出。會不會是一個倦於自己那一行的假惺惺女子?」

  西班牙人說到這裡,默默看著於連,足足有一分鐘之久。

  「這就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他鄭重補上一句,「這裡面對你或許有一線希望。有兩年時間,我曾甘心充當她最卑微的僕人,所以有過充分的思考。你的整個前途,我熱戀中的先生,完全取決於這個大前提:她會不會是一個倦於自己那一行的假惺惺女子,之所以刻毒,是緣於身世不幸。」

  「要不然,」阿爾泰米拉終於脫出一言不發的沉默,開口說,「就像我對你說過不知多少遍那樣,純粹是出於法國女子的虛榮好名。不要忘記,她父親是一個臭名遠揚的布商;是其父的往事,不幸造成她陰鬱乾枯的性格。對她說來,所謂福氣就是:住在西班牙的托萊多,甘受懺悔師的窮折磨,那懺悔師天天向她指點迷津,探視洞開的地獄之門。」

  於連告辭之際,布斯托斯神色更鄭重,對他說:「阿爾泰米拉告訴我,你是咱們圈裡的人。有朝一日,你會援手協助我們重爭自由。所以,你這次有意逢場作戲,在下願助你一臂之力。熟悉一下元帥夫人的文筆,對你不無用處;這裡是她的四封親筆信。」

  「待我謄錄下來,一定奉還。」於連接口道。

  「我們說的話,你不會漏出一句讓人知道吧?」

  「絕不會,我以名譽擔保!」於連道。

  「但願天助人願!」西班牙人補上一句,把阿爾泰米拉和於連默默送到樓梯口。

  這一幕,我們的英雄不僅覺得有趣,甚至覺得好笑。「瞧這位信教的阿爾泰米拉,」他自言自語,「競幫我去干私通的勾當。」

  剛才布斯托斯一本正經談話的當口,於連曾注意諦聽雅利格爾公館報時的鐘聲。

  晚餐時間快到了,馬上又會見到瑪娣兒特了!他回府後,經心著意,特地穿上禮服。

  「一上來就幹了樁蠢事,」他下樓時暗忖道,「親王的囑咐,應當字字照辦。」

  他重新上樓,回到自己房裡,換了一身十分簡樸的旅行裝。

  「現在,」他想,「最要緊的,是注意自己的眼神。」此時剛五點半,要到六點才開晚飯。他想還是到樓下客廳去,那兒空無一人。一看到那張藍沙發,他頓時臉頰發燒,感動得落下淚來。「簡直多情得犯傻了,」他怒對自己,「必須擺脫這種情緒,不然會叫我出乖露醜的。」為了掩飾慌亂,他手裡捏了張報紙,在客廳和花園之間來回踱了三四趟。

  他躲在一棵粗壯的橡樹後面,心裡慄慄危懼的,抬起頭來,仰望拉穆爾小姐的窗子。窗戶緊閉,他差點兒暈過去,在橡樹上靠了半天。他趔趔趄趄地走去看花匠那部梯子。

  給他砸壞的鏈環,至今還沒修好,而境遇,唉,已大不相同了。一時瘋勁上來,他拿起鏈環,嘴唇緊緊貼上去吻著。

  在客廳和花園之間躑躅良久,於連感到十分疲累。這種累乏,他深信已是成功的第一步。「等會兒讓目光顯得疲憊無神,就不會露馬腳了。」嘉賓陸續來到客廳。每次門開,都在他心裡引起死樣的惶恐。

  大家入席。拉穆爾小姐最後才到;她舊習未改,總是姍姍來遲,讓人久久恭候。驀然看到於連,雙頰一片緋紅;他回來的事,還沒人告訴她。按柯拉索夫親王的囑告,於連垂下眼帘去看她的手,見那手抖得厲害。他自己也慌張到無法形容,幸虧可以裝累加以掩飾。

  拉穆爾先生誇獎了他一番,接著,侯爵夫人也向他善言幾句,說他鞍馬勞頓,勞苦功高。於連時時提醒自己:「不要去多看千金小姐,但也不必迴避她的目光。應該顯得跟一個禮拜前一樣,只當沒有情場失意這事……」他有理由對取得的成功表示滿意,所以飯後還滯留在客廳里。他第一次對女主人格外殷切,勉強自己跟侯爵夫人的客人交談,活躍談話氣氛。

  他禮防的策略,結了善果:八點左右,當差進來通報菲華格元帥夫人駕到。於連立刻溜走,很快重新登場,換了一身特別考究的行頭。拉穆爾夫人認為此舉是對她的來客表示尊敬,大為動容。便跟菲華格夫人談起於連的這次旅差,以示自己滿意之情。於連陪坐在元帥夫人一側,他的眼睛正好給擋住,為瑪娣兒特所看不到。安置定當,就按戀愛經的指點,把菲華格夫人權充他極度愛慕的對象,並以誇張的言辭抒發這種感情,揭開了柯拉索夫親王所贈五十三封信的開場白。

  元帥夫人宣稱要上滑稽劇場。於連也馬上趕去,與博華西騎士不期而遇。騎士領他進宮內大臣的包廂,恰好貼鄰菲華格夫人那包廂。於連向她頻送秋波。回到公館,他自忖:「我得專門記一本攻城日記。不然,攻到什麼程度,自己也會忘的。」他強迫自己就這討厭的題目寫了兩三頁,而居然,真是妙不可言!不再想拉穆爾小姐了。

  他出門期間,瑪娣兒特幾乎把他忘了。她常想:「說到底,他也不過是個平常人。他的名字,只會叫我記起自己一生里最大的過錯。應當回心轉意,順應世人慎其行重其名的觀念。一個女人忘了這兩點,那就全完了。」跟匡澤諾侯爵的婚約商議已久,她表示可以最後談定。匡澤諾高興已極。假如有人告訴他:瑪娣兒特的態度里,大有聽天由命的成分,他一定會吃驚不小,因為他正為瑪娣兒特所取姿態驕傲不置呢。

  拉穆爾小姐的所有想法,一見於連,全都變了。「說真的,他才是我的丈夫,」她心裡想,「真要講慎其行,顯然,我該嫁給他才是。」

  她料定於連會來糾纏,露出失意的苦相,連回敬的詞兒她都想好了;因為離開飯桌,他似會過來搭訕的。實際上遠不是這麼一回事:於連在客廳里安營紮寨,連目光也不轉過去朝花園看一眼——他痛忍到什麼程度,只有天知道!「還是馬上把事情弄明白為好。」拉穆爾小姐想,她獨自往花園裡走,於連也沒跟出來。瑪娣兒特踅回客廳的落地長窗邊,看見他正專心向菲華格夫人描述,萊茵河畔傾圮的古堡如何為河光山色添姿增彩。濃艷的詞句,絢麗的辭藻,在某些沙龍譽之為才華的,他已運用不惡。

  柯拉索夫親王要是此刻身在巴黎,一定會大感得意:這晚會的情況,與他所預期的,毫釐不爽。

  接下來幾天,於連的表現,親王也一定會首肯。

  影子內閣的成員,正謀劃頒授藍色勛綬事宜。菲華格元帥夫人為她叔公力爭,拉穆爾侯爵則為他岳丈也抱同樣意圖,於是就把力量合在一起,所以元帥夫人差不多天天到拉穆爾府來。於連從她那兒得知:侯爵將要出任大臣;他向Camarilla(王黨)獻議,用一妙計,三年之內當可取消憲章而不致引起震動。

  拉穆爾先生如果入閣參政,於連可望當上主教;但在於連眼裡,這些利權大事,都像雲障霧遮似的。這類好事,在他想念里,都模模糊糊,甚至是遠哉遙遙的。可怕的失戀已把他變成一個怪人:人世的所有利害,都置於與拉穆爾小姐的關係這點上來加以權衡。他估計,經過五六年的經營,當能重新為她所愛。

  這顆冷靜的頭腦,如我們所見,已完全錯亂。昔日他叫人另眼相看的那些優點,如今只剩下一點韌勁了。柯拉索夫親王給他規劃的行動綱領,他都信守不渝,每晚去坐在菲華格夫人的靠椅旁邊,卻找不出一句話來說。

  於連竭力要讓瑪娣兒特看到他的創傷已經痊癒。這種種努力,使他耗盡精神;他坐在元帥夫人的身旁,像個只剩一口氣的半死人。甚至他的眼睛,因肉體受著極大的痛苦,也失去了全部神采。

  幾天以來,拉穆爾侯爵夫人把於連的才幹捧上了天;而侯爵夫人的意見,一向就是她丈夫想法的翻版,而且是一位大有可能讓她當上公爵夫人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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