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2024-10-02 04:01:33
作者: (法)司湯達
這極度的不幸,他起初不知所以,只心裡亂騰騰的,還感受不到什麼。等頭腦清醒過來,才感到創巨痛深。人生的一切樂趣,對他已化為烏有,感到絕望像尖刀利刃,痛得他撕心裂肝也似。但是,肉體的痛苦,有何可說?肌膚之痛,怎能同這種痛處相比?
——約翰·保羅
晚餐鐘響,於連已來不及,只匆匆套上禮服。走進客廳,看到瑪娣兒特正在勸她哥哥和匡澤諾不要出城去絮倫區(Suresnes),赴菲華格元帥夫人家的晚會。
在匡諾澤輩看來,難能有人比瑪娣兒特更風致動人,更千嬌百媚的了。晚飯後,呂茨、凱琉斯,還有幾位朋友,相繼到來。拉穆爾小姐可說是再敦兄妹之情,重踐禮秩之防。雖然晚來天氣甚佳,她堅稱不去花園,要大家守在侯爵夫人的靠背椅周圍;藍色長沙發,又像在冬季一樣,成了這一群的活動中心。
瑪娣兒特對花園已起反感,至少覺得十分膩味:因已與於連的回憶結下不解之緣。
背運人智短。我們的英雄走了一步笨棋,去坐那把草墊椅上,那把小椅子以前曾是他輝煌勝績的見證。今天沒有一人跟他搭訕,他的在場好像無人看到,甚至比這還糟。瑪娣兒特的朋友,坐在長沙發靠近他那一端,故意背對著他,至少他是這麼認為的。
「這簡直像朝中失寵遭貶斥。」他心裡想,倒很想研究一下那些故意小看他的人。
呂茨先生的伯父得近王上,身膺重寄,所以這位漂亮軍官每當與新來的賓客交談,一上來便好說樁別致事吊人胃口,如他大伯清晨七點就應召赴聖克盧,晚上當憩歇宮中云云。這一細節看似隨口說說,卻從來不會疏漏。
於連以失戀者的嚴苛眼光觀察匡澤諾,發覺這位良善可愛的年輕人,認定冥冥不可知的原因對萬事萬物都有莫大影響。凡有點影響的大事,別人認為事出有因、順理成章的,他聽了就會怏怏不樂,鬱郁不歡。「此人多少有點神經,」於連思忖,「這種性格,與柯拉索夫親王所描述的亞歷山大沙皇,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到巴黎的第一年間,可憐於連由於剛出神學院,看到這班少年風度翩翩,覺得非常新鮮,只有讚佩的份兒。他們真正的性格,直到這時才顯露在他的眼前。
「我坐在這裡,顯得低人一等。」他突然想道。關鍵是要能離開這把小凳子而身姿又不能太笨拙。這得想個辦法,但腦子裡塞滿了別的念頭,翻不出新花招。那隻好乞靈於記憶,而他的記憶,應當承認,應對方面的善策記得並不最多。可憐這小伙子還很少臨場經驗,所以起身告退的樣子,笨拙到了極點,大家也都注意到了。舉手投足,毫無章法,真太明顯了。三刻鐘以來,他扮演著一個討嫌的下等角色,別人甚至懶得向他隱瞞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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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他對幾位情敵也頗挑剔,所以還不至於把自己的失意看得過分嚴重。他的傲氣,自有前天晚上的寵遇給他撐腰。他獨自走進花園時想:「他們縱比我優勝百倍,但瑪娣兒特對他們中的任何人,都沒像對我那樣,曾兩度委身相從!」
更深的事理,他參不透了。因緣湊巧,這位奇女子成全了他的幸福,而他對她的性格卻茫然不解。
第二天,騎了一天的馬,想使自己同所騎的馬,一同累死。晚上,瑪娣兒特依然坐鎮藍沙發,他不敢貿然挨近去。他注意到諾爾拜伯爵在公館裡遇到他,看都不看一眼,大有不屑之意。他想:「這該是多大的克制功夫,他平時可是禮數特別周全的。」
於連此時能睡著就是福氣。體力儘管疲乏,想起風情種種,便綺思連連。馳騁在巴黎近郊的森林裡,騎得累死,也只累了他自己,無關乎瑪娣兒特的心情;他頭腦還欠明敏,沒看出這樣游騎終日,實際上是把自己的命運托諸渺茫難憑的偶然。
他覺得,能給他的痛苦帶來無限撫慰的,就在於能跟瑪娣兒特推心置腹談談。然而,又敢對她說什麼呢?
一天早上七點,他正一個人想走了神,突然看到千金小姐走進藏書室來。
「我知道,先生,您想跟我說話。」
「偉大的主,是誰告訴您的?」
「知道就是了。怎麼知道的,跟您有什麼關係?假如您為人不地道,盡可以斷送我,至少可這樣試一下。但這種危險,我不相信確實存在,即令真有這種危險,也攔不住我要坦誠相告:我已經不愛您了,先生,只怪自己受了狂想的騙……」
面對這可怕的打擊,愛而不得的於連,還想辯解兩句,真是可笑!失歡於人,豈是辯解兩句所能了事?但理智已管不住他的行事。盲目的本能驅使他把決定命運的關鍵時刻儘量往後推。他覺得,只要話還在說下去,事情就還沒有完。但他說他的,瑪娣兒特根本沒聽;他的聲音就叫她煩,更想不到的,是他居然敢打斷她說話。
道德觀念和驕矜心理,在這天早上所引起的恨意,使千金小姐同樣也深感不幸。把對自己予取予求的權利交給一個鄉民出身的小神甫,豈不可怕;每思及此,簡直無地自容。這一不幸給誇大之下,她不禁自忖:「這跟失身於一個下人,也所差無幾了!」
對個性強悍而高傲的人說來,生自己的氣,跟對別人發火,相去只差一間。在這種情況下,發發雌威,足可痛快一時。
拉穆爾小姐,三言兩語之間,就對於連表示出極度的輕蔑。她頗有才智,而這才智,尤以傷害別人自尊,加深別人創痛見長。
這超群的智慧,對於連懷有強烈的憎恨:於連至今還是第一次屈服於這樣的攻擊。此刻他非但沒想到要為自己辯白,反倒鄙視起自己來。那些話說得很尖刻,而且很有心機,足以摧垮他的自矜自誇;他聽了,覺得瑪娣兒特說得有理,只欠說得還不夠!
在她這方面,因為前幾天對他還崇拜得五體投地,藉此來懲罰自己懲罰他,貴族千金的傲氣也從中獲得一種快意。
還是第一次,她無須動腦筋去想,就把那些刻薄話輕輕易易說了出來。那不過是重複一周來在心裡嘀咕的駁倒愛情的話語。
字字句句,都使於連可怕的不幸陡增百倍。他想逃開,拉穆爾小姐卻很霸道,一把攥住他的胳膊。
「哎,請注意點,」於連提醒她,「別高聲大氣的,讓隔壁房間都聽到了。」
「怕什麼!」瑪娣兒特傲然答道,「誰敢說他偷聽了我的壁腳?您自說自話,對我抱這樣那樣的看法,我要治治您的翹尾巴。」
等於連逃出藏書室,還心有餘悸,連痛苦都不大覺得。「哎,她已不愛我了,」他高聲自語,仿佛要叫自己明白現在的處境,「看來她只愛了我八九天,而我,會愛她一輩子。」
「這可能嗎?不過幾天前,她在我心裡還算不得什麼,真算不得什麼呢!」
瑪娣兒特的心頭,洋溢著自傲與喜悅:就這樣,一刀兩斷!這般強烈的偏寵,竟徹底戰而勝之,她高興萬分。「叫這位小先生明白,一打躉兒明白,無論現在和將來,他都休想擺布我。」她大為得意,因為此刻,心裡的確沒有任何愛的意思了。
經過這樣刻毒、這般屈辱的一幕之後,換一個不像於連這樣痴情的人,早就不可能再愛了。拉穆爾小姐是片刻未忘自己身份,那些令人難堪的話,都是用心頗深的,於連冷靜回想之下,還覺得像是至理名言。
從這場驚心動魄的唇槍舌劍,於連得出的第一個結論是:瑪娣兒特太傲了。他深信,他們之間的一切都完了。可是,到第二天吃中飯,見了她面,卻縮手縮腳,膽怯起來。這個缺點,我們至今沒貶責過他。不過,無論是大事還是小事,他都明白自己該做什麼,要做什麼,而且知道了就實地做去。
午餐之後,拉穆爾夫人央他取一本書。這是一本市面上少見的發難小冊子,是本堂神甫早上悄悄給夫人捎來的。於連到托架上取書,撞倒了一件青瓷花瓶。這件古董,丑怪得不能再丑怪了。
拉穆爾夫人肉痛地喊了一聲,立時站起,走來察看這打碎的珍稀花瓶:「這件日本古董,還是我的叔婆——雪樂修女院院長傳下來的;原是荷蘭人送給攝政王奧爾良公爵的禮物,攝政王轉賜給了他女兒……」
瑪娣兒特注視著母親的舉動;這件青花瓷,她本來就覺得奇醜無比,碎了倒好。於連態度沉靜,處亂不驚,看到拉穆爾小姐站在自己身旁,便小聲說:「這隻花瓶就這樣永遠破殘了,曾經主宰我心的那份感情也復如此。請接受我的歉意,竟干出這種糊塗事兒……」
說罷,揚長而去。
看他離去,侯爵夫人說:「倒可以說,這位於連先生對他所幹的事,還挺驕傲挺得意的呢。」
這句話直落到瑪娣兒特的心坎上。她暗想道:「不錯,我媽猜著了,此時此刻,他就是這種感情。」昨天,她把於連訓了一頓,那快意到這時才算止息。「是啊,一切都完了!」她表面顯得很平靜,「這事對我是一大教訓。錯,誠然可怕,誠然丟臉,但也可以使我今後學點兒乖!」
「我說的不是實際情況嗎?」於連自忖,「但對這瘋丫頭的愛,為什麼還折磨著我?」
可是愛情,非但沒像於連希望的那樣冷淡下去,反而陡漲上來。「不錯,她瘋瘋癲癲的,」於連心下自忖,「難道就不值得喜歡嗎?天下難道還有比她更漂亮的人兒?凡文明高雅所能提供娛心悅目的一切,不是鍾靈毓秀,都集萃於拉穆爾小姐一身了嗎?」昔日幸福的回憶,占滿他全部心思,急速摧毀他理性的屏障。
這類回憶,理智是無法與之較量的,強加抑制,反覺回味猶甘。
日本古瓷打碎之後二十四小時,於連決然成了天底下最痛苦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