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秘密記錄
2024-10-02 04:01:36
作者: (法)司湯達
此處所述,均為親眼所見;看時即或看錯,告訴你時,肯定沒有欺瞞之處。
——摘自致作者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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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爵派人來叫於連。拉穆爾先生顯得青春煥發,眼睛很有神采。
「咱們來談談你的記憶功夫,」侯爵說,「據說你的記性好得出奇。你能不能把四頁東西記住,到倫敦去背出來?不過,要一字不差……」
侯爵氣呼呼揉搓著當天的《每日新聞》。儼然的神色,想掩飾也沒能掩飾得了。這種神情,即使在對付弗利賴案子時,於連也不曾見過。
不過,他已相當老練,覺得侯爵既然願出之以輕鬆的口氣,他就順水推舟,裝作糊塗。
「這份《每日新聞》也許並不十分有趣,假如侯爵大人允許,請賞臉明天聽我把整張報紙背下來。」
「當真!連GG在內?」
「不錯,而且一字不漏。」
「這話可算數?」侯爵突然以嚴正的口氣盯了一句。
「當然算數,大人。只因擔心漏字,或許會影響我的記性。」
「我昨天忘了一樁事。我不要求你發這樣的誓:決不把你將聽到的內容透露出去。我深知你的為人,這一要求近乎侮辱。這我可以為你擔保。等會兒帶你去一個沙龍,那兒聚有十二個人;你得把每個人說的話都記下來。
「先不必擔心,這絕不是你言我語的亂說。每個人輪著發言,當然,也不是說按一定的次序,」侯爵特意補充一句,又恢復他那狡黠而輕鬆的一貫口氣,「我們說話的時候,你可以記個二十頁;然後回到這兒,咱們把二十頁壓縮成四頁。明天早晨,你不必給我背整張《每日新聞》,就背那四頁。然後你立即動身;不過要像年輕人出門遊歷那樣,一路乘驛車去。但有個要求,你的行蹤不能給人發現。你要去見一個大人物。對他,得表現出更多的機智。他周圍的人,你必須示以假象,因為他的秘書和侍役中,有的已為我們敵人所收買,他們會刺探我們派去的使者,半路上攔截人。
「你再帶上一封介紹信,信本身倒無關宏旨。
「大人閣下打量你的時候,你掏出我這隻表,我借給你,這次出門用得上。你隨身帶著,一換一,把你的表留給我。
「你把記住的四頁內容口述出來,公爵會親自做筆錄的。
「此事辦畢——而不是在此之前,這點要注意,如果大公有所垂詢,你可把會議上所見情況如實以告。
「從巴黎到那位大臣的宅第,可以幫你解解旅途寂寞的,是提起神來防冷槍,有些人巴不得能把索雷爾神甫打死。這麼一來,你的使命就壽終正寢了,我這裡事情也要受耽擱。因為,親愛的,你死在路上,我們怎麼能得知呢?你縱然辦事熱心,也無法自己爬起來給我們發訃告呀。
「你現在去買一身衣服,要穿得跟兩年前一樣,」侯爵換成鄭重的口氣往下說,「今天晚上,你衣著不必太講究。不過,旅途中,你要穿得和平時一樣。你感到驚奇,疑心到是怎麼回事了吧?是的,小朋友,等會兒你就去聽他們高談闊論,其中有一位可敬的人物,很可能把你的相貌特徵傳出去;根據你的面長面短,晚上你到哪家客店吃飯,跑堂的少不得會給你加點鴉片進去。」
「這樣說來,寧可多走三十里路,也不要抄近路,」於連說,「此行是去羅馬,我猜想……」
侯爵勃然變色,一臉的不高興,從布雷修道院瞻仰聖骸以來,於連還沒見到他有這種表情。
「等到我認為應當告訴你的時候,先生,你自會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多問。」
「這不是多問,」於連也使起性子來,「我可以發誓,大人,我只是把心裡想的說了出來,我在合計尋一條最穩妥的路線。」
「嗯,你剛才倒是顯得心思在別處。要記住,一個使臣,特別像你這年紀的,不該擺出非要人家信任不可的樣子。」
於連深感屈辱,只怪自作聰明。出於好勝心,想找個遁詞,可一時又找不到。
「要知道,」拉穆爾先生接著說,「一個人做了什麼蠢事,永遠會推說是出於好心。」
一小時之後,於連在侯爵府候見廳恭候,神態像個跟班,服飾舊派,白領帶不乾不淨,整個外錶帶著三分迂腐。
侯爵一見,就哈哈大笑。於連到此才算完全取得諒解。
「假如這年輕人出賣我,」侯爵心裡想,「那還能相信誰?但是要辦大事,總得要有個可以倚重的人。我兒子和他那些好朋友,論勇氣,論忠心,可以以一當十;需要格鬥,可以不惜喋血御座之前。他們無所不能……除了眼前需要的這種才幹。他們中誰能背四頁書,跑八百里路,而不被人察覺,我就服了!諾爾拜可以像他祖先一樣赴義扶危,這固然也是軍人本色……」
侯爵陷入了沉思。「而赴義扶危,」侯爵嘆了口氣說,「也許這位索雷爾同樣能辦到……」
「咱們上車吧。」侯爵一揮手說,好像要揮去什麼討厭的念頭。
「大人,」於連說,「利用裁縫改這身衣服的空隙,我把今天《每日新聞》的第一版背了下來。」
侯爵拿過報紙來,於連背得一字不差。「特棒!」侯爵贊道,今晚他也格外圓滑,心想:「這段時間,小伙子一心在背報紙,就不會注意經過哪些街道。」
他們走進一間大客廳,外觀陰沉,牆面下部裝了護壁板,上部飾有綠絲絨。一個愁眉苦臉的僕役,在客廳中央把大餐桌擺好,接著鋪上綠台布,就變成一張會議桌。這台布不知是哪個政府部門的剩餘物資,星星點點,沾了不少墨水漬。
宅第的主人,身材魁偉,名字沒聽人喊起過。看他的相貌和口才,可知此公城府很深。
按侯爵示意,於連坐到桌子下首。他故作泰然,開始削羽毛筆。眼角瞟過,談話者當有七人,但於連只看到他們的背影。其中兩人,跟拉穆爾先生,用平等口氣說話,其他人似乎多少帶點敬意。
這時未經通報,進來一人。「奇怪,」於連想,「這客廳里有人進來,事先都不通報。難道是因為我在場,才這樣防一手?」
這時,全體起立,迎接新來的客人。他佩的勳章,等級極高,客廳里另三人也佩著勳章。各人說話,聲音都很低。對這位新客人,於連只能根據相貌和儀態來判斷。此人矮矮壯壯,滿面紅光,眼睛發亮,除了凶得像野豬,別無表情。
於連的注意力,給跟著到來的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吸引了過去。這人高高瘦瘦,目光和藹,舉止文雅,穿有三四件背心。
於連想:「這相貌活脫像貝藏松老主教。顯然是教會中人,年齡五十開外,不會超過五十五,而神態之慈祥,更無出其右者。」
年輕的阿格德大主教也來了。他環顧四座,眼睛掃到於連,很是一驚。自布雷山頂修道院盛典以來,彼此還沒說過話。其詫異的目光,弄得於連很難堪,不覺有氣。「怎麼?」於連暗忖,「多識一個人,多樁倒霉事?這些我從未見過的名公巨卿,也沒把我嚇住,而這位年輕主教的目光,倒使我膽寒!應該承認我是一個很奇特、很倒霉的傢伙。」
過了一會兒,一陣喧譁,進來一個黑黑的矮冬瓜。他面色發黃,帶點狂態,剛進門就嚷嚷開了。這位不顧別人的空談家一到,在場的人三人一撮兩人一堆,各自聚攏來,免得聽他囉唆。
他們離開壁爐,走近於連坐的長桌下首。於連的神情愈來愈緊張,因為不管怎麼使勁,他們說的話還是灌進他耳朵里來。而且,縱然閱歷不深,他也明白,他們直言不諱的事,關係重大,而眼前這些要人又是多麼希望談話內容能絕對保密,泄露不得!
儘管慢條斯理,於連已經削了二十支鵝毛筆,眼看要技窮了。想從拉穆爾先生目光里找點暗示,也了無所得,侯爵早已把他忘了。
「我這樣做,很可笑,」於連一邊削筆,一邊想,「但是,這些相貌平平,受別人託付,或自肩重任的人,應該是很多疑的。我這倒霉的眼神,帶點質詢意味,看人又不大恭敬,必定會引起他們的不快。如果我一個勁兒低著頭,又好像在收集他們的談話。」
他極感為難,跟著就聽到不少稀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