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滑稽劇場
2024-10-02 04:01:30
作者: (法)司湯達
唉!青春的戀愛
就像陰晴不定的四月天,
太陽的光彩剛剛照耀大地,
片刻間就遮上了黑沉沉烏雲一片!
——莎士比亞
瑪娣兒特淨想著未來前途和嚮往扮演的獨特角色,很快便懷戀起以前與於連常常進行的枯燥而玄妙的討論。高超的思想想倦了,有時也會惋惜在他身旁覓得的幸福時光;只是憶及近事,心中不能無悔,在某些時刻,甚至感到抬不起頭來。
她力圖說服自己:「人總有弱點。像我這樣的姑娘,為一個有價值的人失身,也是值得的。將來人家會說,使我動心的,不是他漂亮的短髭或跨鞍上馬的風度,而是他對時局的洞見,是他關於法蘭西未來的宏論;他認為,日後的政治風波會與一六八八年的英國革命非常相似。我有過心慌意亂的時候,」她為自己的恨事百詞慰解,「我也是個弱女子,但至少不像有的洋娃娃,光看外表就進退失據了。
「如果發生革命,於連為什麼不能擔當羅蘭的角色,我為什麼不能成為羅蘭夫人[35]?我寧可做羅蘭夫人,也不願做斯達爾夫人:品行不端,在我們這個世紀總是一個障礙。我肯定不會再次失足,招人物議,否則真要羞愧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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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娣兒特的想法,應當承認,並非都像上面所記的那么正經八百。
她看於連,發現他的舉止,即使細小不過的,也有可意之處。
「毫無疑義,」她自責道,「我把他對我予取予求的念頭,破除無餘了。
「一個禮拜之前,可憐的小伙子說出那句表白愛情的話來,那愛而不得的神情,就是一個佐證。那句話里,所含的尊重和熱情,灼灼可見;而我居然生起氣來,應該說我也夠出格的了。我不是他的女人嗎?說那樣的話,本來挺自然的,而且應該承認,也是挺討人喜歡的。我是煩悶無聊,才會對繁華場的公子哥兒有所眷戀,這類公子哥兒恰恰是他最嫉恨的;我卻跟他絮絮叨叨說個不休,我承認,說時還帶點惡作劇,而他聽了對我感情依舊。啊!但願他能知道,他們對他沒多大危險!跟他一比,他們顯得蔫不唧兒的,都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瑪娣兒特腦子裡這麼想著,手上拿支鉛筆在本子上隨意塗抹。有幅側面像,待勾畫成,使她一驚又一喜:太像於連啦!「此實天意為之!這才是愛的奇蹟!」她高興得叫起來,「連想都沒想,便畫出了他的相貌!」
她逃進自己房裡,關起門來,這回非常用心,想認認真真畫,而終於不成;還是信手偶得的側面像最逼肖。瑪娣兒特只有高興,看作是偉大的激情之明證。
她畫到很晚,才丟下那本子。因侯爵夫人已打發人來催她上義大利歌劇院[36]。她心裡只存一念:四下張望要找於連,好讓母親邀他來做伴。
但沒見到他的影兒。來包廂陪她們的,都是些庸人俗物。歌劇整個第一幕的演出中,瑪娣兒特心心念念想著所愛,情緒十分亢奮。第二幕的唱詞中,有一句愛的格言,唱得出神入化,直往她心裡鑽;而曲調之美,真無愧契瑪羅薩(Cimarosa)的盛名。劇中的女主角唱道:「懲罰我吧,懲罰我情太重,愛太深!」
一聽到這美妙的歌聲,世上的一切對瑪娣兒特都不存在了。別人跟她說話,她全不理會;母親的埋怨,她也只勉強報以一笑。她聽出了神,心情的激奮,只有於連近日對她所懷的強烈感情差可比擬。那唱詞跟她的心境十分切合;仙樂般的旋律,在她不淨想於連的時刻,能教她聽得屏氣凝神。藉助音樂,她這天晚上的情緒,與以前瑞那夫人思念於連的心情庶幾仿佛。理智的愛,無疑比情感的愛更清醒;這種愛,只有片刻的狂熱,因為太了解自身,不斷在審查自我,因為是觀念的產物,所以不會目奪神搖。
回到家裡,不管拉穆爾夫人怎麼說,瑪娣兒特一味推說頭痛,下半夜就用鋼琴反覆彈這段詠嘆調,尤其是使她著迷的那兩句唱詞:
Devo punirmi, devo punirmi,
Se troppo amai……
發瘋發癲,如醉如痴之夜!誦唱之餘,真以為自己已戰勝了愛情。
(此頁,對不走運的作者,帶來的患害,將非止一端。心冷如冰的人,會指責作者有傷風化。是俏雅女郎,足可使巴黎的客廳四壁生輝。即令她們之中有個別人會做出那種有損瑪娣兒特芳譽的瘋狂事兒,作者也絕無侮慢年輕女郎之意。瑪娣兒特這個人物純屬虛構,甚至可說,作者的想像是游離於社會習俗的;而在古往今來的歷史裡,我們的社會習俗,將賦予十九世紀文明以卓爾不群的地位。
(為冬季舞會生輝增色的年輕姑娘,她們缺少的絕不是謹慎。我也不認為,我們可以責備她們過分看重資產、駿馬、良田和保持舒適生活所需的一切。這些享用遠不是那麼令人討厭的,財貨通常是世人追求的目標,所以貪慾之心,也由此而生。
(像於連這樣有幾分才氣的年輕人,要想發跡,絕不能靠愛情。他們得緊緊依附一個小團體,這個小團體一旦走運,社會上所有的好處都會落到他們頭上。閉門讀書,不肯歸屬任何小團體,就活該他倒霉!縱有些微成就,甚至還不是很有把握的成就,也會受到攻訐,而賢聲在外的大奸巨猾,就會掠他人之美以造就自己不敗之名。哎,告訴你先生,小說好比一面鏡子,鑒以照之,沿著大路,迤邐行去。有時映現蔚藍的天空,有時照出的卻是路上的污泥。而背簍里背著這面鏡子的人,你們直斥之為不道德!鏡子照出污泥,你們卻責怪鏡子!要責怪,還不如去責怪泥濘的大路,尤其應該責怪路政當局,為什麼讓瀦水積成了灘。
(現在大家會同意這個看法:在我們這個講道德、重謹慎的世紀裡,像瑪娣兒特的這種性格是絕無僅有的;那麼作者繼續記述這位可愛女郎的種種瘋癲事兒,也就不用那麼顧忌會不會激怒讀者了。)
第二天一整天,瑪娣兒特都在找機會,以證明她已戰勝了自己的狂熱。她抱定宗旨,不去討好於連;但於連的一舉一動,都沒逃過她的眼角。
於連深感不幸,尤其心境太亂,自然猜不透這麼複雜的愛情把戲,更不要說看出對自己有利的情形。他為此受害不淺,痛苦之情也許從來都沒這麼酷烈。他的行止,已很少受頭腦指引。如果哪位愛發牢騷的哲人告訴他:「這種於你有利的形勢,得抓緊利用。在巴黎,凡秉持這種理智的愛,同樣的心境絕不會維持到兩天以上。」此中含義,他未必能深切領悟。但不管情緒如何憤激,於連還知道自重自愛。行事縝密是第一要義,這他懂得。向別人訴苦,求教,以圖一快,可比之於沙漠中的苦旅者,求上天賜予一滴清冽的甘露。他明白其中的危險,怕碰到喜歡刨根問底的人一再提問,他會淚如雨下,對答不上話來。所以他把自己關進房裡。
他看到瑪娣兒特在花園裡來回走了很久。等她一離去,他馬上下樓,走近她剛摘走一朵玫瑰的花叢。
夜色昏暗,他可以恣情一慟,而不愁被人看見。在他看來,拉穆爾小姐顯然愛上了剛才同她言談甚歡的少年軍官。是的,她曾愛過自己,但她已看出自己了無足取。
「實在說來,我也真沒什麼可取的。」於連自己也深信不疑起來,「我這人平平庸庸,別人覺得可厭,自己也覺得可鄙。」他對自己的長處,對自己熱愛的一切,大起反感。在神經錯亂下,他以自己的想像來評判人生大事!正是聰明人常犯的錯誤。
有好幾次心裡浮起自殺的念頭。一死了之,妙極了,像是愜意的休憩,像是向又渴又熱的沙漠旅人捧去一杯蘇解的冰水。
「我一死,她只會更看不起我,」他叫道,「這會給人留下多壞的印象!」
一個人一旦身陷痛苦的深淵,除了靠勇氣,就別無可恃。唯大天才自能說:「萬事敢為先。」可是,於連沒這種天才。當他仰望瑪娣兒特臥房的窗戶,透過百葉窗,看到她正在熄滅燈燭:他記起這間溫馨的閨房,這間在他一生里,唉!只見過一次的閨房!他的想像到此打住。
這時,鐘敲一點。聽到鐘聲,他自語:「我用梯子爬上去,哪怕只待一會兒。」
心中這麼陡地一動,冠冕堂皇的理由就紛至沓來:「我已經倒霉透頂,還能有什麼更大的不幸。」他跑去搬梯子,發現梯子給花匠用鏈條鎖著。於連此刻像超人,力大無比,馬上砸壞一把手槍,用扳機去撬開鏈扣。才幾分鐘,他已提起梯子,靠在瑪娣兒特的窗前。
「她會發火,罵我,管她呢!我給她一吻,最後的一吻,然後回房自殺……好歹臨死之前,我的嘴唇親了她的粉頰香腮!」
他飛快爬上去,敲她的百葉窗;瑪娣兒特過了一會兒才聽到,想開百葉窗,卻給梯子擋著。於連牢牢抓住窗框外的風鉤,冒著粉身碎骨的危險,把梯子猛晃一下,向橫里挪開一點。瑪娣兒特這才把百葉窗打開。
他跳進房裡,已經半死不活了。
「真是你呀!」她投身在他懷裡……
……
於連酣快至極,哪支筆描摹得出來?還有瑪娣兒特不相上下的歡暢!
拉穆爾小姐怪自己不好,數落自己道:「懲罰我吧,懲罰我那可怕的驕橫,」說時,把他摟得緊緊的,緊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你是我的主子,我是你的奴婢,我得跪下來求你饒恕,原諒我曾經想要反抗。」她掙脫他懷抱,撲倒在他的腳邊,「是的,你是我的主子,」她又說了一遍,完全陶醉於愛的狂喜之中,「你要永遠管束我。幾時你的女奴要反抗,你就該狠狠治她!」
過了一會兒,她從於連懷裡脫出身子,點亮蠟燭,要剪髮明志,把一邊的頭髮留給他;於連費盡唇舌,才把她攔住。
「我要讓自己記住,我是你的女奴,」她說,「萬一我又發起狂來,迷亂失次,你就拿出這把頭髮,告誡我:『這裡不涉及愛不愛的問題,也不管你此刻是什麼心情,你曾發誓聽命於我,名譽事大,遵命照辦吧!』」
蜜愛幽歡,神魂顛倒。此中情形,不寫為妙。
於連是真箇銷魂,但也不失為道德君子。看到花園外面的煙囪上曉光初臨,他對瑪娣兒特說:「我該爬梯子下去了。我是硬要自己做這樣的犧牲,以期無負於你。捨棄這銷魂時光,這種犧牲完全是為了保全你的名聲。你要是知道我的心,就會明白我的確是在強自己所難,你待我會永遠像現在這樣好嗎?既然你以名譽擔保,那就夠了。告訴你吧,我們初次相會之後,公館裡種種防範,不是僅僅針對竊賊的。令尊大人在花園裡布了防,匡澤諾周圍儘是密探,他每天晚上做了什麼,人家都一清二楚……」
聽到這裡,瑪娣兒特「撲哧」笑了出來。她母親和當值的侍女給驚醒了,隔著門問她笑什麼。於連看她臉都嚇白了,她嘟嘟囔囔埋怨那侍女,並不直接回答她母親。
「萬一她們想起要推窗看看,就會見到梯子的!」於連說。
他把她摟在懷裡,又緊緊抱了一下,才越窗而下:與其說是順著梯子往下爬,還不如說哧溜一下往下滑。一轉眼,已站在地上。
三秒之後,梯子已擱回菩提樹小徑,瑪娣兒特的名譽保住了。於連回過神來,發覺自己渾身是血,幾乎赤身露體。他滑下來時,不小心擦傷了。
極度的歡快,使他神旺氣壯,強健無比。這時跳出二十條好漢來格鬥,對他只是多了一樁快事。他的武藝幸虧沒用上,只把梯子放歸原處,再用鏈條拴住。他也沒忘了到瑪娣兒特窗下,把梯子壓過花壇的痕跡抹掉。
他在暗地裡用手抹著鬆軟的泥土,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落在手背上:原來是瑪娣兒特剪下的一束秀髮,特地拋了下來。
她倚窗站著。
「這是你女奴送你的,」她的聲音還相當大,「以示永遠順服的證物。我懶得用腦子了,求你替我做主吧!」
於連禁受不住,幾乎又想去搬梯子,爬進她房裡。最後還是理智更勝一籌。
從花園進公館,亦非易事。他用力擠開一扇地窖門,進得樓里,還得輕輕撬開自己的房門。鑰匙在他外衣的口袋裡。剛才心慌意亂,倉促離開香閨,把衣物鑰匙都留在那裡了。「但願她能想到把這些要命的衣物藏好。」
最後,疲乏壓倒歡快。朝陽冉冉上升時,他卻沉沉睡去了。
午餐鐘聲好不容易才把他喚醒。他先出現在飯廳,不一會兒,瑪娣兒特才進來。看到這位備受崇奉的麗人兒眼裡閃出愛的光彩,夠於連得意半天的,但很快他的臨事以慎,受了悚然一驚。
瑪娣兒特推託沒時間,只把頭髮草草梳理一下,於連一眼就看出,昨晚剪髮,所做的犧牲可謂幅員廣大。要說一張標緻的臉蛋兒能給什麼毀損,那麼她已然做到:一頭金黃色的秀髮,有一半邊剪得只剩半寸長的髮根了。
餐桌上,瑪娣兒特的言談舉止,和這頭等的輕率行為,堪稱互為表里。簡直可以說是唯恐大家不知道她對於連的那份痴情。幸好這天侯爵夫婦只顧談論即將舉行的授勳典禮,得知岳丈舒納公爵不在這次獲藍色勛綬之列。飯席快散時,瑪娣兒特跟於連說話當中,居然稱起「我的主子」來,羞得於連連眼白都紅了。
也許純屬偶然,也許是侯爵夫人故作安排,瑪娣兒特這一天沒有一刻單獨待著的時光。晚上從餐廳走向客廳,她才找了個空,對於連說:「別以為我找藉口,媽媽方才決定,叫她一個侍女夜裡睡在我房裡。」
這一天像電光一閃,就過去了。於連真幸福到了極點。第二天一早,才七點,他已枯守在藏書室,希冀千金小姐光臨。並給她寫了一封綿綿無盡的情書。
直要過好幾個鐘頭,到吃中飯的時候,於連才見到她。這天的秀髮梳得很精心。剪掉的部分,給巧妙掩蓋了過去。她看了於連一兩次,目光禮貌而平靜,大非尊稱「我的主子」那光景。
於連驚訝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瑪娣兒特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樁樁件件,都自怨自艾起來。
通前徹後想下來,她斷定,此人就算不是庸常之輩,至少也不十分出類拔萃,不值得為他做那麼些破例的瘋狂事兒。總而言之,愛已很少想到;尤其是這一天,她對愛情已感到厭倦。
至于于連,內心的激動猶如十六歲的少年。這頓中飯長得像沒有止境。可怕的猜疑,無言的錯愕,還有失望的情緒,相繼在他心中縈迴。
等能得體地離席走開,他一步衝到馬棚,自己備鞍,疾馳而去。他怕一時軟弱,做出自取其辱的事來。他在梅塘樹林裡馳騁,心下自語:「得讓身體疲勞,把心臟累死。我做了什麼,又說了什麼,該受這樣的冷遇?」
返回爵府時,他想:「今天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精神像肉體一樣死去才好。」於連了無生氣,只是行屍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