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傷心時刻
2024-10-02 04:01:26
作者: (法)司湯達
她向我招認了!纖毫不漏,細微末節都說了,她美麗的眼睛看著我,流露出來的神情卻是對另一個人的愛。
——席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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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穆爾小姐喜容滿面,想到險些被殺,覺得很痛快!心裡甚至這樣想:「他配做我的主子,他不是差點兒要殺了我嗎?社交場的英才俊士,多少人合起來,才做得出這樣一個情殺動作?
「掛劍的位置,裝飾師設計得很別致;他踏上凳子,把劍掛回去的當口,正好置身於這美妙的構圖,顯得神采英發!總之,我還從來沒愛得這麼狂過!」
此時此刻,若有什麼體面的辦法,可以重修舊好,她一定樂於接受。但於連卻把自己關在房裡,重門深鎖,受著無望的折磨。獨自想瘋了,真恨不得跑去撲在她腳下。假如他不是退避一隅而是到花園或公館裡隨便走走,碰碰運氣,說不定他可怕的困境,頃刻之間,就會變成強烈的歡愉。
我們可以責備他不夠圓通;圓通,就不會去拔劍,就不會有這一雄姿,就不會在拉穆爾小姐眼中顯得英氣逼人。她這種感情用事,實在是於連的造化,時間足足維持了一整天。瑪娣兒特把日前的繾綣時光想像得妙趣無窮,現在只恨時光之短暫了。
「事實上,」她心裡想,「我對這可憐小伙子的熱情,只從半夜一點他揣著槍從梯子爬上來,延續到早晨八點。一刻鐘之後,聽到聖瓦蘭教堂的彌撒鐘聲,我已經開始在想,他會以我的主子自居,很可能用威嚇手段叫我就範的。」
晚飯後,拉穆爾小姐非但沒迴避,反而主動跟於連說話,示意他跟著去花園;他這次倒唯命是從。這項試探,他沒及格。瑪娣兒特對重新燃起的愛,也無多躊躇,就將順了事。她覺得同他並肩散步,極有情趣;尤其他那雙手,早上居然要揮劍斬她,引動她的好奇,倒要看個仔細。
經過幾天彆扭,加上這段插曲,他們的談話,當然不會跟先前一樣。
瑪娣兒特的口氣,漸漸親切起來,講起自己的心境。這種談話,自具別樣的情趣。她甚至跟他談起從前對匡澤諾,對凱琉斯,有過短暫的感情衝動……
「怎麼!對凱琉斯也有過!」於連嚷出聲來;一個遭冷遇的情人所感到的苦澀和妒意,借這句話全喊了出來。至少瑪娣兒特是這樣看的,但也不以為忤。
她把往昔的舊情,細細道來,口氣又親密不過,藉以折磨於連。看她繪聲繪色,就像敘說眼前的事一樣。於連痛切注意到:舊事重提,她在感情上又有一番新的體驗。
這種嫉妒,使他痛苦得無以復加。
猜想自己的情敵獲得了愛,已大可痛心;而聽自己所愛的女子,居然周詳備至,陳述那情敵感發她的情感,豈不教人痛苦之至。
噢!於連原本傲視凱琉斯和匡澤諾輩,此刻這種傲態受到了嚴懲!他們小小的優勢,經過他大大的誇張,為此而感到的痛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他確確實實把自己看得狗屁不如!
在他看來,瑪娣兒特大可慕戀;任何語言,都不足以表達他的欽仰之情。走在她身旁,暗暗偷看她的縴手、她的玉臂,以及皇后般的儀態。他愛而不得,神情委頓,只差跪在她腳邊哀告:可憐可憐我吧!
「天生麗質,無與倫比,愛我之心,已一去不返矣,保險不久又會愛上凱琉斯的!」
拉穆爾小姐感情之真誠,不容有懷疑的餘地;敘述時語氣之真切,亦最明顯不過。為了讓他把不幸嘗個夠,她專注於一度對凱琉斯懷有的情意,有時說著說著,如狀目前之景,好像現在還愛著凱琉斯似的。可以肯定,她聲調里自有情意在,這一點於連看得很清楚。
即使胸膛里灌滿了熔化的鉛水,也不會像現在這麼難受。可憐的小伙子痛苦到了這個份兒上,叫他怎麼猜得著,正是因為想跟他說說話兒,拉穆爾小姐才津津樂道,把以前對凱琉斯或呂茨那點淡薄的感情,再翻騰出來?
於連悲苦之狀,非可言喻。就在這同一條菩提樹小徑上,不久之前,他就等鐘敲半夜一點,可以爬進她的閨房,而此刻卻有幸聆聽她的密談,講她對別人的愛!一個血肉之軀的人,所能忍受的苦痛已到不能再逾越半分的地步。
這種殘虐的親昵關係,持續有一周之久。瑪娣兒特有時好像故意找機會跟他說話,有時則是湊巧碰到了一起。而話題對兩人都有種謔近於虐的快意,總圍繞著她對別人所懷有的情意:講她寫過的情書,甚至連字句都記起來,整句整句背給他聽。近幾天來,她打量於連,神情近乎捉弄。見其痛苦之狀,芳心大悅。
可以看出,於連了無人生經驗,甚至連小說也沒讀過[34],對這位他十分愛慕、別訴衷腸的少女,只要他不那麼笨拙,就會扔句冷話過去:「但得承認,雖說在下比不上那些先生,可是蒙您小姐錯愛的,還是不才……」
她的用意若給猜中,說不定會突然高興起來。至少,成與否,全繫於於連說出這想法時風度是否優雅,時機是否適切。總之,他可以用有利於自己的方式,擺脫眼前這種僵局,因為再延續下去,瑪娣兒特就會感到單一乏味了。
「您不會再愛我了,可我卻愛得發狂!」一天,於連因為愛,因為不幸,說起糊塗話來。這句蠢話,可謂錯盡錯絕。
此言一出,拉穆爾小姐向他敘說衷曲的雅興,渙釋無餘。這才使她吃驚:本已夠彆扭,聽了她的情史,居然不生氣;她原以為,他說這句蠢話之前已經不愛她了。「傲氣無疑會沖淡他的情愛,」她心裡想,「雖說他承認凱琉斯、匡澤諾、呂茨等人,出身比他優越,但他絕不是肯於服輸而不思報復的人。不,我再也不會看到他跑來跪在我腳邊了!」
前幾天,於連痛苦不堪,反觀這些公子哥兒顯眼的優點,竟會天真到加以讚頌,甚至不惜加以誇大。這點變化,當然逃不過拉穆爾小姐的注意;她頗感驚訝,但不解其故,原因是於連憑他狂熱的靈魂,在讚揚據信得寵的情敵之際,對他們的艷福,自己也有河潤澤及之感。
他剛才這句話,太坦誠,也太愚蠢。頃刻之間,風雲突變:瑪娣兒特確信自己仍為他所不棄,反倒鄙其為人,徹底看他不起了。
是在一起散步時,他說出這句不智的話的;她立即離他而去,最後的一瞥里,含有幾多鄙視!回到客廳,整個晚上,都沒看他一眼;第二天一天,她心裡都瀰漫著這種鄙夷情緒。一周來,樂於把於連當作密友的情誼,於今不復存在。而且看到他,就覺得觸氣。對他的觀感,甚至發展到厭惡的程度。目光一掃到他,輕藐之狀,難以盡述。
貴族千金這一周來的心情變化,於連茫然不知,但她輕蔑的意思,還是辨別得出。所以他很識相,儘量少露面,絕不正眼看她。
但是,這樣自我約束,不去看她,真比死還難受。只覺得苦難有增無減。「便是血性男兒,再勇敢也不可能支撐得更久了。」他自語道。在公館的最高一層,獨倚小窗,挨過他漫長的時日:百葉窗嚴掩上,借縫隙以遙望,只等拉穆爾小姐的嬌姿倩影出現在花園旁!
晚飯後,看到瑪娣兒特跟凱琉斯、呂茨或某位她承認曾經愛過的人一起散步談心,可知他是什麼心情?
於連從沒想到痛苦會如此酷烈,就差憤切慨慷,號叫幾聲了!這顆堅強的靈魂,已徹底昏瞀狂亂了。
凡與拉穆爾小姐無關的一切,他都覺得可憎可厭。現在連封最簡單的信都擬不成了。
「你昏頭啦?」侯爵面斥道。
於連心懷鬼胎,怕被識破,便推說身體不適,人家居然還相信了。幸運的是,侯爵在吃晚飯時,拿他就要抱病遠行,開了幾句玩笑;瑪娣兒特了解到,這次外出時間可能很長。於連已經躲了她幾天;那些公子哥兒、人物俊美,雖然擁有她曾愛過的這個臉色蒼白、情緒悒鬱的人所欠缺的一切,卻沒有力量使貴胄千金走出痴夢狀態。
「一個尋常姑娘,就會在客廳那批引人注目的漂亮少年中尋找意中人,」她自忖,「天才的卓爾不群,就在於不讓自己的想法陷於庸人的軌跡。
「於連所缺的,不過是資財,而我有的是。做這樣一個人的情侶,就能不斷引人注意,此生就不會默默無聞。我那些表姐妹因為怕民眾,連馬車夫不好好幹活,都不敢埋怨一句;我不像她們,我非但不怕革命,而且還要去扮一個角色,扮一個偉大的角色,因為我識拔的那人,性格堅毅,抱負遠大。他缺少什麼?缺少朋友,缺少金錢?我可以給他。」但她心裡多少有點把於連當下等人看待,以為什麼時候她願意,什麼時候他就會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