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古劍

2024-10-02 04:01:23 作者: (法)司湯達

  現在要嚴肅起來——是時候了,

  因為如今歡笑已被認為太嚴肅;

  美德對惡習的嘲謔竟成了罪孽!

  ——《唐璜》第十三章

  晚餐桌上她沒露面。稍晚的時候,她到客廳轉了一下,但壓根兒沒看於連。這態度太怪了。「不過,」他想,「他們的習俗我還不了解;此中道理,她以後自會向我說明的。」然而,好奇心熾,他研究起瑪娣兒特的表情來。不必隱諱,她神情枯索,而且含有惡意。顯然,已不是同一個女人,昨夜那種歡暢的情狀——是真是假,姑且不論——因為太過分了,反倒不像真的。

  第二天,第三天,冷漠依舊;她不看他,好像沒他這個人似的。於連惶惶不可終日,頭天那種揚揚自得之概,現在離他已有千里之遙了。「會不會是迷途知返,想規矩做人了?」於連心裡捉摸著,「但規矩兩字,對超然特異的瑪娣兒特來說,未免太小家子氣了。」

  「日常生活里,她才不信教呢!」於連想,「她熱衷宗教,是因為於他們那個階層有用。」

  「但是,就憑潔身自好這點,她難道不會痛恨自己傷名敗節嗎?」於連相信自己是她第一個情人。

  在別的時刻,又換過一種想法:「應當承認,她舉手投足之間,談不到什麼天真無邪、純樸溫柔。而心高氣傲,更甚於以往。是不是瞧不起我?光憑我出身卑微這一點,就夠她責備自己為我做出這種事來了。」

  本書首發𝖇𝖆𝖓𝖝𝖎𝖆𝖇𝖆.𝖈𝖔𝖒,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於連通過書籍和維璃葉猶新的記憶,增長不少見識;憑這類先入之見,夢想情婦必定溫柔體貼,只要能使情郎快活,可以不再計及己身。正當他追逐著虛幻的夢境,瑪娣兒特卻以其虛榮好勝的習性,對他怨氣衝天。

  這兩個月來,她不再閒得發慌,也不再為閒愁所苦;而於連不察,從而失去了最有利的時機。

  「我給自己找了個爬在我上頭的主子!」拉穆爾小姐滿懷愁苦,這樣忖度道,「此人之愛榮譽,真沒法說!如果不給他面子,他會報復,把我們的關係講出去。」瑪娣兒特不曾有過情人,人生走到這一步,即使最不解風情的女子,也會陡興溫柔纏綿的情緒,而她卻陷於苦思焦慮之中。

  「這下他對我可以予取予求,因為他可以威脅要挾;如果把他逼急了,他會不客氣,狠狠治我。」想到這一點,瑪娣兒特就要給他點顏色看看。她性格里,敢作敢為是最大特點。除了拿自己的一生孤注一擲外,再也沒有什麼能使她感奮,能治她經常纏上的煩悶。

  第二天,拉穆爾小姐還是憋著勁不看他。吃完晚飯,於連明知不順她的心,還是跟她進了彈子房。

  「喂,先生,您以為對我已有偌大權柄了?」她恨聲叫道,勉強壓制心頭的怒火,「我的意思表露得夠清楚的了,你怎麼生做蠻來,非要找我說話?……告訴你,天底下還沒人敢如此張狂的!」

  情人之間這樣談話,也夠有趣的了;兩人你恨我怨,鬧得不亦樂乎。彼此都缺乏忍讓精神,而且又沾染了點上流社會的習氣,所以不久就明確表示:從此失和,各自西東。

  「我向您發誓,保證永守秘密,」於連說,「我再聲明一句:一宵情緣,如果對您名聲沒什麼影響,我可以永遠不跟您說一句話。」說完,他恭恭敬敬一鞠躬,逕自走了。

  言而有信,他視若一種職責,不難做到;想不到的是,自己已深深眷戀起拉穆爾小姐。三天前,瑪娣兒特把他藏在大衣櫃裡時,他的愛心無疑尚未萌動。但是,跟她徹底鬧翻的這一刻起,他心裡卻發生了急遽的變化。

  他酷虐的記性,把那晚的情景,連最小的細節,都給勾勒了出來,而在現實中,那晚他可說是相當淡然的。

  宣布永遠絕交的當晚,於連差點兒發瘋,因為向自己少不得要承認:對拉穆爾小姐,他已欲罷不能了。

  這一發現,在心底掀起極大的波瀾:好惡愛憎全亂了套了。

  兩天後見到匡諾澤,非但沒有傲視儕輩之概,反而想抱著他痛哭一場。

  對新近的愴痛習而相安之後,頭腦清醒了一點,他決定到朗格多克去跑一趟。收拾好行裝,便上驛站。

  站上的人告訴他,碰巧明天上土魯斯的驛車裡還有個空位,他聽了幾乎要暈倒。訂了座位,回到拉穆爾府,擬向侯爵報告行程。

  拉穆爾先生恰好不在家。於連半死不活地走回藏書室去等。進門不期看到拉穆爾小姐,是怎麼個情形呢?

  一看到他,拉穆爾小姐臉色不善,這種表情他絕不會看錯。

  痛苦使他亂了方寸,驚艷使他不知所措,竟至一時軟弱,用一種發自內心深處的委婉聲調,對她說:「這麼說來,您不再愛我了?」

  「碰到阿狗阿貓,就委身於他,我都恨死自己了。」她氣惱得哭了出來。

  「碰到阿狗阿貓!」於連衝口而出,同時撲向一把中世紀的古劍,那是當作古董掛在藏書室的。

  他的痛苦,在跟拉穆爾小姐說話時已達於極點,及至看她流出羞愧的眼淚,頓時陡增百倍。一劍斃命,把她殺了,當是天下最痛快的事了[33]。

  正當他從古舊的劍鞘里費勁拔出劍來,瑪娣兒特感到一種新異的刺激,昂然向他走去;這時眼淚也不流了。

  想到拉穆爾侯爵,一種知遇之感突然兜上心來。「我要殺他女兒?多可怕啊!」他一揮手,像要把劍扔掉,「看到這戲劇動作,她準會哈哈大笑。」這麼一想,又恢復了冷靜。他用異樣的目光,察看古劍的鋒刃,好像要找什麼鏽斑似的;然後插入鞘筒,又以十分沉穩的態度,把劍掛回鍍金的銅釘上。

  這幾個動作,由快轉慢,前後有一分鐘之久。拉穆爾小姐望著他不無驚恐。「我險些要給情郎殺死!」她心裡想。

  這個念頭,把她帶回到查理九世與亨利三世那壯烈年代。

  她兀立在把劍掛回原處的於連面前,定定然打量著他,眼睛裡恨意已消。應當承認,她此刻確實非常迷人,遠不像巴黎那種洋娃娃式的女人——這個稱呼,道出於連對巴黎女子的莫大反感。

  「我對他又要心軟了,」瑪娣兒特想,「剛才我口氣這麼硬,再這麼一張一弛,那他更可以稱王稱霸,以主子自居了。」她馬上逃了開去。

  於連看著她跑走:「天哪!她多美啊!一禮拜前,這妙人兒還發狂一般朝我撲來……那樣的時光,不會再有了!只能怪自己!面臨千載一時、切身有關的好事,竟莫知莫覺!……應該承認,我生來就是這種平平庸庸的倒霉性格。」

  侯爵回來了,於連忙不迭地告說自己要出門。

  「去哪兒?」拉穆爾先生問。

  「去朗格多克。」

  「對不起,你另有重任;要走,也是朝北走……甚至用軍事術語來說,我要向你下達諭旨:職守府邸,嚴禁外出。萬一要走開,也不得超過兩三小時。隨時待命,說不定什麼時候就用得著你。」

  於連一言不發,行禮告退,弄得侯爵驚奇莫解。其實,他當時的情緒,已開口不得,便趕忙躲進房裡,可以由著性子,把自己的命運想得如何不濟。

  「是呀,我連走開一步都不行!」他忖道,「天知道,侯爵要把我在巴黎關多久。天哪!這樣下去如何了得?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朋友都沒有。彼拉神甫不會有耐心聽我講完第一句話的,阿爾泰米拉伯爵就想攬我參加什麼密謀。

  「在此期間,我非發瘋不可。我覺得,我已是瘋子!

  「誰能指點指點我呢?我真不知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