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少女的心思
2024-10-02 04:01:10
作者: (法)司湯達
多少次心焦如焚!多少個不眠之夜!天哪!我已落到如此不屑的地步?他會看不起我的。但是他已經走開,已經遠離。
——繆塞
瑪娣兒特寫那封信,心裡不是沒有嘀咕的。她對於連的好感不管始於何時,不久就壓倒了她的傲氣;而自愚蒙初開,驕傲就一直在她內心獨霸天下。這顆高傲而冷漠的靈魂,生平第一次受到狂熱的裹挾。但熱情縱然壓倒高傲,卻還恪守傲氣養成的習性。兩個月的內心爭戰和新鮮感受,可以說,整個兒改變了她的精神姿致。
瑪娣兒特自以為瞥見了幸福。這一遠景,對一位敢作敢為又兼具慧質的姑娘,自有一種不可抗拒之力,但還須與自己的矜持,與世俗的偏見,做長久的爭鬥。一天才清晨七點,她就跑進母親臥房,請求許可她暫時退居微磯鄴韜光晦跡。侯爵夫人拿出不屑與言的神情,勸她快回床睡覺。這是她尊重世俗和傳統觀念的最後一次努力。
成事不足的擔憂,怕冒犯呂茨、凱琉斯、匡澤諾輩奉為神聖的觀念的恐懼,對她心靈的影響,倒微乎其微;他們這種人,在她看來,生來就不可能了解她。如果事關買馬車置地皮,她倒會向他們請教。她真正畏怯的,是於連可能不滿於她。
「他看來超群出眾,或許只是徒有其表?」
拉穆爾小姐最討厭缺乏個性的人;周圍這批漂亮小伙子,她看不上的,也正是這一點。他們自命為風雅中人,對不夠時髦的,或想趕時髦而沒髦得合時的,便冷一句熱一句加以譏刺。他們嘲諷得越起勁,就越被千金小姐看不起。
「他們好勇鬥狠,僅此而已。不過,怎麼個好勇鬥狠呢?」她心裡想,「無非是決鬥。而時至今日,決鬥成了一種儀式。事先一切都可料到,甚至倒下去時要說的話。人躺倒在草坪上,手按著胸口,對對手寬恕了事,也不忘給美人兒臨終贈言,這美人兒往往是自己的一廂情願,她或者在咽氣死人的當晚就赴跳舞會去了,免得惹人多心。
「他們可以率一隊騎兵,刀光閃閃,出生入死,但是遇到孤零、特殊、意料不到但確實可怕的危險,又會怎樣呢?」
「唉!」瑪娣兒特嘆了口氣,「只有亨利三世的宮裡,才有無論講身世,還是講性格,都堪稱偉大的男子漢!啊!假如於連曾在雅克納克或蒙孔圖爾[27]驅馳效命,我就不會有懷疑的餘地。武功強盛的時代,法國人才不是撥一撥動一動的木頭人。殺伐征戰之際,容不得半點兒游移不決。
「他們的生活才不像坐牢,跟埃及的木乃伊那樣,給限死在劃一的、一成不變的罩子裡。是的,那時晚上十一點,從喀德琳·特·美第奇[28]居所舒華府告辭出來,獨自回家,比今天去阿爾及爾歷險,需要有更多的勇氣。一個人的生活,在當年是一連串的偶然事件。如今,文明制度和警察總監趕走了偶然,再也沒有什麼意外事兒了。思想突兀,必遭譏諷挖苦;行為乖僻,恐懼之下是什麼卑鄙事兒都幹得出來的。出於恐懼,不管你干出什麼瘋狂事兒,都可以得到寬宥。真是世風日下、令人厭煩的世紀!先祖博尼法斯如果從墳墓里探出他那被砍去的腦袋,看到一七九三年,他十七名不肖子孫像綿羊一般束手就擒,兩天後給送上斷頭台,又會作何感想?即使死定了,又何妨挺身自衛,殺他一兩個雅各賓!啊!換了法蘭西英勇的年代,換了博尼法斯·特·拉穆爾的世紀,於連準是騎兵隊的頭,而我哥哥去當教士倒再合適不過,他品行端正,眼睛裡閃著智慧的光芒,嘴巴里滿是至理的名言。」
幾個月前,瑪娣兒特渴望能遇到個把不同凡俗的人而不可得。她不嫌冒昧,給社交場上的少年公子寫寫信,聊以自慰。這種大膽的作風,於一個年輕姑娘,似不夠謹慎,有失體統,在匡澤諾先生看來,在她外公舒納公爵等人看來,跡近恥辱。萬一擬議中的婚姻破裂,他們當然想探明箇中原因。故那段日子裡,瑪娣兒特每寫一信,常緊張得夜不成寐。而這些信,不過是來信奉復而已。
而現在,她敢於表白自己的情懷。是她首先(多可怕的字眼)給一個社會地位低下的人寫信。
萬一給發現,就會落下永遠抹不去的恥辱。她母親的拜客中,哪個敢出頭為她說句話?有什麼遁詞好讓她們傳開去,以稍抑沙龍里可怕的譏評?
嘴上說說已很可怕,何況白紙黑字寫下來!拿破崙得知簽署拜蘭[29]降約時,失聲嘆道:「事有可為而不可著筆者!」這一警世名言,還是於連告訴她的,好像預先示以訓誡似的。
但這一切還不算什麼,瑪娣兒特的顧慮別有緣故,是她對玷辱門風、貽笑取侮的可怕後果,置之不顧,逕自給一個與呂茨、匡澤諾、凱琉斯輩身份完全不同的人寫信。
於連的性格深不可測,即使是一般關係,已足以把人嚇退,何況把他當作情郎,甚至奉為主子!
「一旦他對我能為所欲為,不知更會有什麼奢望呢?聽便!我將像美狄亞[30]一樣我行我素:『管他危險重重,我還是我。』」
她相信,於連對高貴的血統毫無敬意,或許對她也毫無情意可言!
疑慮到最後,女性的高傲抬頭了。「像我這樣一個女孩子,命運就該不同尋常的啊,」瑪娣兒特不耐煩地嚷道。在搖籃里就受到助長的傲氣,這時開始跟道德觀念鬥法了。(幸虧這種性格,世間少有。)
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於連要出門遠行,加速了事情的進展。
那晚深夜,於連刁鑽促狹,想把一隻很重的箱子送到門房間去,便叫來追求拉穆爾小姐貼身侍女的當差,央他搬一下。「這一招也許不會有什麼結果,」於連心裡想,「要是奏效,她會以為我已經走了。」開過這個玩笑,他恬然入夢。但瑪娣兒特卻整宵未能闔眼。
第二天一早,趁沒人看見,於連溜出府邸,但八點不到,又轉了回來。
他剛進藏書室,拉穆爾小姐就出現在房門口。他把覆信交她覺得應該說句話。何況,沒有比在這裡說話更方便的了,但拉穆爾小姐無意於聽,轉身就走。於連也求之不得,因為還沒想好措辭。
「如果這一切不是她跟諾爾拜串通好來捉弄我,那麼肯定是我冷冰冰的目光,燃起這位貴族千金奇異的愛。要是我情不由己,對這金髮娃娃發生興味,那就傻得可以了。」經過這番盤算,他變得更冷靜更有心計了。
「這場仗還在醞釀之中,」他接著想,「身世的驕傲好比一座高山,是她與我之間的一個要衝。我的兵力就該用在這上面。留在巴黎是一大失策。如果只是樁惡作劇,那麼,推遲行期,等於自貶身價,暴露自己的弱點。走,又能冒什麼風險呢?他們拿我尋開心,我就跟他們打哈哈。萬一她對我真有幾分情,那我對她就百倍的好。」
接獲拉穆爾小姐的情書,在於連,虛榮心大感得意,欣然色喜,以至未能認真想想——其實,出門才更得體。
他性格里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對自己的失誤常耿耿於懷。因這次失策,心裡很彆扭,而對此小敗之前那大勝,簡直不敢置信的大勝,倒幾乎不再去想。約莫九點光景,拉穆爾小姐又出現在藏書室門口,扔下一封信,一轉身就不見了人影。
於連撿起信來,想:「這樣下去,倒變成一部書信體小說了。對方走一步詐棋,我就示以冷淡,標榜正氣。」
信上要他給予確切的答覆,懇切的語氣更增加他心頭的快意。他喜滋滋地寫了兩頁,捉弄捉弄捉弄他的人。信的末尾又開了個玩笑,宣布他的行期已定在明天早晨。
寫完信,他想:在花園倒可以交信。就去到花園。望了望拉穆爾小姐臥房的窗戶。臥房在二樓,旁邊就是她母親的套房,不過一樓與二樓之間還有很高一個隔層。
於連手裡拿著信,在菩提樹小徑上來回躑躅,但這二樓非常高,拉穆爾小姐從自己窗口平視出去是不可能望到他的。菩提樹經過修剪,托著圓頂,頗擋視線。「哎,怎麼搞的!」於連生起自己的氣來,「又是冒冒失失!假如他們存心捉弄我,看我手上拿著信,不是正好為敵所乘嗎?」
諾爾拜伯爵的房間,就在他妹妹的上面。於連如果從菩提樹交叉的枝蔓下走出去,他的一舉一動,就會給少爺及其三朋四友看個一清二楚。
等千金小姐在玻璃窗後一露臉,他便揚一揚信,她即點一點頭。於連立刻往樓里跑,正巧在樓梯上碰到艷麗的瑪娣兒特。她落落大方,盈盈含笑,把信取了過去。
「那可憐的瑞那夫人,」於連想,「耳鬢廝磨了足有半年,才敢從我手裡接過一封信去,那時眼裡含著幾多情思!我相信,瑞那夫人從沒用這種笑眼看過我。」
於連回信的其餘部分,措辭比較浮泛;難道是對輕浮的動機,感到羞愧?「但是,即以優美的晨裝和高雅的身姿而論,」於連繼續想道,「也是多麼不同呀!哪位博雅君子在三十步之外,一眼看到拉穆爾小姐,就能猜出她在上流社會的地位。這就是所謂一望而知的身價。」
儘管玩世不恭,他還不敢坦陳自己的全部想法;瑞那夫人並沒有一個匡澤諾侯爵願為她做犧牲呀。不過,他當時也有一個情敵,就是卑鄙的專區長官夏爾戈;夏爾戈是本姓,此公卻自說白話,取了個貴族封號,自稱特·莫吉鴻,好在特·莫吉鴻家族如今已絕嗣無後了。
五點,於連接到第三封信,是從藏書室的門縫裡塞進來的。拉穆爾小姐照樣轉身就逃。「真是寫信成癖了!」他不免苦笑了一下,「我們要談話,方便得很!足見敵人是要拿我的信做憑證,這很明顯,而且不止要一封!」他不慌不忙,打開信來。「無非是些清詞麗句。」他想,但念著念著,神色大變。信統共只有八行:
我要與你一談,
就在今晚。
半夜一點,
你到花園去,
把花匠的大梯子從井邊搬來,
擱在窗口,爬到我房裡來。
晚上月色清亮,
那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