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莫非是個圈套
2024-10-02 04:01:14
作者: (法)司湯達
啊!一項偉大的計劃,從設想到實施,這過程多麼揪心!其間擔受多少虛驚,經歷幾度彷徨!須知事關生命,事關更重大的——榮譽!
——席勒
「事態嚴重起來了。奇怪!其用心也太明顯了一點。」於連想,「不是嗎?這位漂亮小姐完全可以到藏書室來談,感謝上天,她有著絕對的自由。侯爵怕我拿帳目煩他,是從來不來的;除侯爵大人,諾爾拜伯爵是唯一可來這兒的人,可他整天不在家。他們什麼時候外出歸來,我很容易就能瞅到。說到這絕色佳人瑪娣兒特,即使是王儲向她求婚也不嫌太高貴,而她竟逼我去幹這種魯莽事。
「很明顯,他們要我自蹈禍機,至少是想愚弄我。起初,想借我的信來斷送我,哪知我信里措辭十分謹慎;於是,就要我干一樁昭昭在目的事出來。這些公子王孫不是以為我跟他們一樣蠢,便把我看得跟他們一樣浮。見鬼去吧!明月皎皎,借梯子爬上二樓去,都有二十五級高!時間一長,人家會看到我,甚至鄰近公館也看得到。見我爬在梯子上,夠意思的了!」於連上樓到自己房裡,開始整理行李,嘴裡吹著口哨。他打定主意就此出門,連信都不回。
但這審慎的決定,並不能予他內心以平靜。「萬一瑪娣兒特是誠心誠意的呢?」合上箱子,他突然驚省,「這樣,在她眼裡,我成了十足的膽小鬼。我沒有高貴的出身可恃,就得靠偉大的品格,這種品格不是憑好心的猜度,而要能兌現,用響亮的行動……」
他足足考慮了一刻鐘。「退縮無補於事。這樣,我在她眼裡,成個畏首畏尾的傢伙了。」臨了,他這麼想,「我不但會失去一位嬌姿艷質的大家閨秀——在雷茲府舞會上,她不是公認為高等社會裡最有光彩的美人兒嗎,同時也失去看到匡澤諾敗在我手下的無上樂趣,這匡澤諾本是公爵之子,遲早會晉封為公爵。他是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具有我所欠缺的一切長處:機趣,身份,財富……
「坐失良機,我會抱恨終身,倒不是為她,天下情婦有的是,『但榮譽至上,唯此唯一!』像年老的堂·狄埃格[31]所說。現在形勢,擺得明明白白:難道初遇危險,就打退堂鼓不成?上次與博華西騎士決鬥,簡直是開玩笑。這次可大不一樣。我可以給馬車夫一槍打得魂靈出竅,但這只是最小的危險;蒙恥受辱的事,絕不該落到我頭上。
「事態嚴重起來了,我的孩子,」他學著加斯孔人歡快的土音說,「事關榮譽。從來沒有一個窮鬼,像我這樣被命運拋到底層,又復得這樣大好的機會。我會有別的艷遇,但層次不會這麼高……」
他思慮久久,步履匆匆,踱來踱去,又時不時地驟然站住。他房間裡供著一尊權相黎希留的大理石胸像,目光不由得給吸引住了。那胸像神情肅穆,像是注視著他,斥責他缺乏法國人性格里應有的膽識。「偉人啊,若生活在你那輝煌的時代,我還會有絲毫猶豫麼?
「往最壞處說,即令是圈套,也會給千金小姐的芳譽抹黑,連累終身。他們知道,我不是一個肯沉默的人。那就只好殺人滅口,一五七四年,在他們祖先博尼法斯時代,可以這麼做,但時至今日,拉穆爾家就沒人敢了。同是一個家族,今非昔比。拉穆爾小姐,誰個不羨,哪個不妒。她這樁丟臉事,明天就會傳遍巴黎四百個沙龍,大快人心。
「那些底下人已經在嚼舌根,說我如何如何得寵,這我知道,我聽到他們說過……
「此外,還有她那幾封信!……他們或者以為我隨身帶著。我在她房裡給捉住,他們就會把信搜走。我一人對付他們三四個,誰知道?但這些打手,哪裡去找呢?守口如瓶的底下人,巴黎哪兒找得到?法律他們也怕啊……當然,凱琉斯、匡澤諾和呂茨他們自己也可動手。那要緊關頭,加上我一犯傻,只會引得他們躍躍欲試。當心別落到厄被喇(Abailard)[32]的下場,我的秘書先生。
「那麼,好吧!先生們,我會叫你們留下我的印記的,像愷撒士兵在法薩羅的做法,專打你們的臉……至於信件,我可以先存放在穩妥處。」
後來接到的兩封信,於連各抄一個副本,夾在藏書室一本精裝的伏爾泰集子裡,原信他親自去付郵寄走。
回來的路上,驚喜與憂懼交並,他暗想:「看我沒頭沒腦,會幹出什麼瘋狂事兒來!」剛才倒有一刻鐘,壓根兒沒想及當夜的行動。
「但是,要是按兵不動,日後我必定會瞧不起自己!是禍是福,我會翻來覆去猜測一輩子;而疑惑不定,對我是最大的痛苦。為雅夢達的情人,不是已有過切膚之痛?把風流罪過弄明白了,我倒比較能原諒自己;一有定論,就可以不再去想。
「怎麼!跟一個具有法蘭西高貴姓氏的人為敵,而我竟心悅誠服,承認自己不如人!說穿了,不去就是卑怯。一言而決,這件事就這麼定了。」於連推案而起……「再說,這位小姐,還著實俊俏著哩!
「萬一不是圈套,那她對我未免太痴情了!……要是搗鬼,等著瞧吧!先生們,那就看我的了,非把這玩笑坐實了,我就這麼做去。
「但如果我一進她房間,就給他們捆手捆腳綁起來呢?他們很可能巧設機關的!
「這像決鬥一樣,」他轉而一笑,「我那劍術教師說過,不管刀劈劍剁,總有辦法招架;可是善心的上帝要叫你完,你就會疏於防範。再說,我用這個來回敬他們!」他從袋裡掏出手槍,雖然彈藥都能起爆,他還是重新換過。趁還有幾個鐘頭要等,便給傅凱作書一封:
老兄:
等你聽說我碰到什麼奇奇怪怪的事,身遭不測,再打開附信。屆時將手稿上的人名塗去,照抄八份,分寄馬賽、里昂、波爾多、布魯塞爾等地的報界。十天之後,將手稿單印出來,第一份寄送拉穆爾侯爵;隔半個月,再將餘下各份趁黑夜撒在維璃葉的大街小巷。是為至囑。
那一紙辯白,波譎雲詭,寫得像篇故事,只有在意外情況下,傅凱才會打開來看。行文之間,於連儘可能無涉拉穆爾小姐,不過,把自己的處境也做了確鑿的描述。
剛封好郵包,就聽得晚餐鐘聲,心口便急劇跳蕩起來。頭腦還想著信的內容,心裡充滿一種悲壯的預感。他看到自己給僕人捉住,頓遭捆綁,嘴巴堵上,打入地窖,還特地派人監視在旁。這種貴族人家,為保全名聲,叫這段艷史以苦戲告終,就會用毒藥,一了百了,了無痕跡。到那時就說他是病死的,把屍首抬回他房間。
於連像個悲劇作家,為自編故事,自傷自悼。走進飯廳之頃,著實有點驚悸。仆雜人員穿著講究的號衣,他一一看過來,推敲他們的表情。「今晚這樁差事,選中了哪幾人?」他暗自思量,「亨利三世朝的宮闈秘事,在這個家族耳熟能詳,而且,時時提起,一旦覺得受侮,手段比起同等的人家,只會更毒辣。」他凝視拉穆爾小姐,想從她眼神里讀出她家的計謀。只見她臉色蒼白,完全是一副中世紀的表情。他從來沒看到她氣度有恁般高華,她的確非常艷麗,非常端莊。他幾乎鍾情起來。「Pallida morte futura.(死亡在即,容色慘澹。)」他心裡想。她面如死灰,必心懷大事。
晚餐之後,於連裝模作樣,到花園裡走了半天,但拉穆爾小姐壓根兒沒露面。這當口能和她說上句話,自能釋去心頭的重負。
幹嗎不敢承認呢?他心裡也不無害怕。既然他已決定赴湯蹈火,暫時耽於這種怯弱的情緒,又有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只要到行動的時刻,提得起勇氣來就行,」他心裡想,「此刻情緒如何,有何關係?」接著,就去察看地形,掂了掂梯子的重量。
「我命中就註定要用這種攀登工具,」於連苦笑了一下,「這裡是梯子,維璃葉也是梯子。但此一時,彼一時,多麼不同啊!」他嘆口氣道,「那時,為心上人冒險,不必心存戒懼。而且危險的程度,也很不一樣!
「即使我在瑞那家的花園給人打死,也不會成為醜類惡物;他們很容易把我的死因含糊過去。這兒則不然,在舒納、雷茲、凱琉斯等輩的客廳里,總之,各到各處,什麼駭人聽聞的故事,不會給編出來?我在後世只留下一個惡魔的名聲。
「不過後世也者,也只兩三年的時光,」他笑一笑,聊以解嘲;但這個想法使他感到沮喪,「人家要為我辯冤,又從何辯起?即令傅凱把我的遺書印出來,不過是多出一樁我的劣跡。怎麼!承顯貴之家不棄,奉若上賓,恩高義厚,我卻以怨報德,印了一本小冊子,張揚閨帷軼事,敗壞女子名聲!啊!一千個不,我寧肯自己受騙上當的!」
這一夜,真是可怕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