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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焉知不是陰謀

2024-10-02 04:01:07 作者: (法)司湯達

  崖斷雲連的談話,不期而遇的相會,對富於想像的人,都是彰明較著的印證,只要他心裡還剩有一點熱情的火焰。

  ——席勒

  第二天,又撞見諾爾拜兄妹在議論他。一走攏去,像頭天一樣,兩人就死不出聲。這下,他的懷疑,變得漫無際涯了。「這些佻青年,會不會存心在捉弄我?」應當承認,這個想法,比拉穆爾小姐鍾情於一個窮秘書,要可靠得多,自然得多。首先,這種人懂得什麼是情?搗鬼,才是他們的強項(Mystifier est leur fort)。我嘴巴上略勝一籌,他們就心懷嫉恨。妒忌是他們的另一個缺點。思路納入此道,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拉穆爾小姐要我相信自己得到她青睞,無非是引我在她情人面前出乖露醜。

  這份惡毒的猜忌,把於連的心思徹底變了個樣兒。心裡愛的根苗剛見萌動,就被這想法輕易毀傷了。這種愛,只是建立在瑪娣兒特罕見的美貌上,或者不如說,建立在她那皇后般的儀態和美妙的打扮上。從中可以看出,於連還是一個驟發的新貴。一個有才幹的鄉下人進入上層階級,據說最使他驚異的,莫過於上流社會的漂亮女人了。前些日子,使於連魂牽夢縈的,絕不是瑪娣兒特的個性。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一點不了解這種秉性。目之所見,無非就是外貌。

  譬如說,為勉力應命,瑪娣兒特怎麼也不會錯過禮拜天的彌撒。她差不多天天陪母親上教堂。假如在拉穆爾府的客廳里,有誰冒冒失失忘了自己身處何地,閒閒說了句笑話,觸犯王室或教廷的權益,不管是實際權益還是擬想權益,瑪娣兒特會立時冷下臉來。她那威稜逼人的眸子,顯出傲岸不情的神氣,簡直和她家某位祖上的掛像一模一樣。

  但於連確信,她臥室里總放著一兩本伏爾泰的哲理著作。這是一套裝幀精美的全集,他也常偷出幾本去讀。每次拿走一冊,就把兩旁的書松鬆開,把空當遮掩過去。但不久就發現,另有一人也在讀伏爾泰。於是,用了一下修道院學得的伎倆,把三二鬃毛擱在拉穆爾小姐可能感興趣的書上。果然,一連幾個禮拜,這些書不知去向了。

  拉穆爾侯爵對書店老闆送來的儘是杜撰的回憶錄[21],大為惱火,便派於連去選購一些帶勁點的新書。為了避免流毒全家,秘書奉命嚴加保管,把這些書統統放在侯爵房內一個小書櫥里。於連不久注意到,這類新書只要對王室或教廷略有不敬之詞,很快就不翼而飛了。看書的人,肯定不是諾爾拜。

  於連把這類測試看得過分嚴重,認定拉穆爾小姐會是馬基雅弗利那種表里不一的人。而所謂的詭譎,在他看來,不無魅力,幾乎可說是她精神資質方面唯一的魅力。因對假仁假義,道德說教,不勝厭惡,從而走向另一個極端。

  

  他這時與其說是受到愛的裹挾,不如說是受想像的激揚。

  於連對拉穆爾小姐的倩影常綺思菲菲:其體態之綽約,服飾之高雅,縴手之白,玉臂之美,舉止之disinvoltura(嫻雅),直覺得愛之不勝。把她想得美到極處,竟認作是喀德琳·特·美第奇王后再世。她的性格,無論給想得多麼深沉,或恁般詭譎,他都不以為過。也即馬仕龍、弗利賴、卡斯塔奈德之流的最高體現(此輩巧於偽詐,才足欺世,en vertu de leur hypocrisie victorieuse)[22];為他少年時不勝仰佩的。總之一句話,對他說來是理想的巴黎女子。

  但是,還有什麼比把巴黎人的性格想得很深沉或很詭譎,更可笑的?

  「這trio(三人)可能在嘲弄我。」於連想。誰要是沒見過他對瑪娣兒特眼波報以陰冷的一瞥,那麼,對他的性格就談不上有多少了解。拉穆爾小姐吃驚之餘,曾有兩三次鼓起勇氣,向他做友好的表示,他酸溜溜的一句刻薄話,就拒人於千里之外。

  這位少女,原本生性冷淡,心煩氣躁,只對機趣些的話才聽得進,不料給於連突如其來的怪脾氣一撩撥,倒激起她本性中全部的狂熱。不過,瑪娣兒特性格里也不乏驕矜之氣,看到自己的幸福要取決於他人,所以,在這種感情滋生之初,就有種莫名所以的惆悵。

  於連到巴黎後,因利乘便,已大有長進,看出這種惆悵不是一般的煩憂。這位千金非但不像從前那樣迷戀於晚會、看戲等消遣,反而避之唯恐不及。

  歌劇院散場時,於連照例要到一下。他注意到,只要有空,瑪娣兒特總由人陪著前來,雖則她對法國人的演唱早已聽煩了。拉穆爾小姐待人接物一向非常得體,於連認為自己已能覺察出她有失分寸。跟朋友交談,為求尖刻,她的戲言常出語傷人。好像對匡澤諾侯爵特別討厭。「這小子一定愛錢如命,不然的話,這姑娘即使再有錢,他也會棄而不顧的。」於連心裡想。而他,看到瑪娣兒特這樣有辱男性尊嚴,大為不平,對她加倍冷淡。有時答話,措辭也不大禮貌。

  儘管於連拿定主意,不為瑪娣兒特的好感所欺,但這種好感在有些日子表示得太明顯了,他這才睜開眼來,發覺她艷麗非凡,有時倒弄得他局促不安。

  「上流社會的這伙年輕人,他們有手腕、有耐心,必定能占上風,勝過閱歷不深的我,」他暗自思量,「我應該走開,了結這一切!」

  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多處田產房屋,不久前剛委託於連經管。為此要出一次遠門;拉穆爾先生好不容易才同意下來。除了政務機要,於連這時已成了侯爵替身,離開不得。

  「說到底,我也沒給他們拴住,」於連準備行裝時自語道,「不管拉穆爾小姐跟這些先生是真開玩笑,還是逗我信以為真,反正對我不失為消遣。

  「如果其中沒有算計木匠兒子的地方,那拉穆爾小姐的態度就不可解了。不過,要說不可解,不光對我,對匡澤諾侯爵也一樣。譬如昨天,她心情不好,不惜偏袒我而數落那貴族少年,而貴族少年有錢有勢,不像我又窮又沒地位。這真是我最漂亮的勝仗了。等會兒在朗格多克平原上趕路,驛車裡坐得無聊時,可以想想樂樂。」

  他對這次出門,秘而不宣。但瑪娣兒特知道得比他還清楚:他第二天就要動身,而且要離開一段時間。拉穆爾小姐推說頭痛,客廳里空氣悶熱,更加劇了不適。她到花園裡散了半天步,一再拿諾爾拜、匡澤諾、凱琉斯、呂茨以及來府里用晚餐的其他年輕人開玩笑,尖酸刻薄,逼得他們落荒而逃,但是,卻以別樣的目光,凝視於連。

  「這目光,也許就是演戲,」於連想,「不過,這急促的呼吸,這慌亂的神色!得了,我是什麼人,去管這些事?須知這位是巴黎最卓絕最敏慧的女子。這急促的呼吸,幾乎要觸及我了,大概是學她喜歡的女演員費伊的樣兒。」

  現在只剩下他倆了,談話很不得勁。「不是這麼回事啊!於連對我像是無動於衷。」瑪娣兒特暗自思量,深感不幸。

  於連向她告辭時,她一把抓住他胳膊:「再晚一忽兒,我有封信給您。」她語氣大異,簡直叫人認不出來。

  此情此景,於連倒不禁為之動情。

  「您奉職效力,很受家父稱許,您明天不許走,找個理由推託掉。」說完,就跑了開去。

  她的身材婀娜多姿,腳的樣子也嬌美無比,跑起來身輕如燕,把於連看呆了。等她身影一消失,他接下來的念頭是什麼,可猜得著?原來她說「不許」兩字的命令口氣,大大冒犯了他!路易十五臨終時,聽到御醫說「不許」——詞兒是用得不當——就很不受用,而路易十五並不是一個驟然顯貴的人物。

  一小時後,僕人送來一封信。明明白白,是封求愛信。

  「文筆,倒不算做作。」於連自語道,想借品評文筆稍抑內心的歡欣,其實他已經喜上眉梢、笑不可抑了。

  「我呀,」他突然間一聲嚷,情緒激動得無以自持,「瞧我一個窮兮兮的鄉巴佬,居然有大家閨秀來向我求愛!」

  「對我來說,倒也不壞,」他竭力抑制心頭的喜悅,「我懂得保持人格尊嚴,壓根兒沒說過我愛她。」接著,研究起她的筆跡來:字形娟小,拉穆爾小姐寫得一手漂亮的英國字體。他需要活動活動體力,鬆散一下狂喜的心情。

  「您將遠行,這就非說不可……不獲面覿,情何以堪!」

  這時有個想法,像什麼新發現,突然襲上心來,瑪娣兒特的信也擱下不推敲了,心頭只覺加倍高興。「我占了匡澤諾的上風!」於連嚷嚷道,「可我至今說的,都只是些正經事!不過,他長得很像樣!還留著小鬍子,穿一身筆挺的軍裝。此人常常能非常見機,說出一句妙語來。」

  於連覺得此刻無比甘美。他在花園裡沒頭沒腦地亂跑,都要樂瘋了。

  稍後,他上樓進書房,通報要求見侯爵,幸好侯爵沒出門。他出示幾份諾曼第來的公文,不難證明,由於那兒有訟案要辦,朗格多克之行只得延緩一下。

  等談完公事,拉穆爾侯爵對他說:「你不走,我反倒高興。我喜歡總能看到你。」於連辭出,覺得這句話聽來彆扭。

  「而我嘛,這就去勾引他女兒!把匡澤諾與他女兒的婚事,攪得不亦樂乎,老頭兒還想借這門婚事做他未來的美夢哪:即令他本人封不了公爵,至少他女兒日後會有召對賜座之榮耀[23]。」於連突然改變主意,儘管有瑪娣兒特的情書,儘管對侯爵做了解釋,覺得還是應動身去朗格多克。不過這點道德的閃光,隨即一閃而逝。

  「我心腸太好了,」他思量道,「我,一介平民,去憐惜這高門巨族!不是舒納公爵把我稱作下人嗎!侯爵偌大的家產,是怎麼掙來的?還不是在宮裡探得第二天有可能倒閣,就預先把債券拋出。而我呢,老天像個後娘,把我扔到社會的最底層,賜予我一顆高貴的心,卻偏偏沒給我千把法郎的財,就是說,沒給我麵包,確確實實是沒給我麵包。而現在快意當前,我竟拒之門外!長年跋涉在庸眾之間,沙漠裡熱浪滾滾,才得一泓清泉,我不去解渴,反倒推開!憑良心說,我還沒這麼蠢!所謂生活,就是一片自私的沙漠,人各為己,人人都是在為自己打算。」

  他記起拉穆爾侯爵夫人,尤其是她那些身為命婦的女友,向他投來的充滿蔑視的目光。

  戰勝匡澤諾的得意,把他守信道德的回想破除無餘。

  「我倒巴不得他發火!我現在有把握叫他吃我一劍。」於連說著,做出追擊一劍的架勢,「在此之前,我只是個書呆子,低眉順眼,白白耗費勇氣。有了這封信,我就跟匡澤諾一般高了。」

  「是的,匡澤諾侯爵和我,咱倆的身價已經較量過了,」於連心裡充滿快意,慢慢道出一句話來,「占上風的,是汝拉山的窮木匠!」

  「好!」他嚷出聲來,「我覆信的落款有了:就簽上這七個字。那是教您拉穆爾小姐知道,鄙人並沒忘記自己的出身!我要教您明白,讓您感到,您是為一個木匠的兒子,背棄了名門的後裔:其祖上居伊·特·匡澤諾,在十三世紀,曾隨聖路易國王十字軍東征,得以留名青史。」

  於連高興得按捺不住,再次下樓到花園去。鎖在房裡,覺得太憋,透不過氣來。

  「我嘛,不過汝拉山的窮鄉民,我嘛,註定一輩子要穿這身晦氣的黑道袍!」他翻來覆去念叨,「唉!早出生二十年,我也會像他們那樣穿上軍裝的!那時,一個像我這樣的人,不是戰死沙場,就是在三十六歲當上將軍。」他手裡緊緊攥著這封信,那身板,那姿勢,儼然是個英雄,「如今,不錯,憑這身黑袍,人到四十,就可以有十萬年俸和藍色綬帶,跟博凡大主教一樣。」

  「怎麼樣,我比他們有頭腦!」他發出惡魔般的獰笑,「我知道在這個世紀該選什麼制服。」他感到雄心倍增,對教士道袍,益發眷戀,「出身比我低的紅衣主教有的是,後來都當權馭下!我的同鄉葛朗威爾,就是現成例子。」

  於連激切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審慎的意念又冒出頭來。他念著他的祖師爺達爾杜夫——對這角色他早就熟爛於心了——的台詞:

  這些言辭只能看作是種詭計,

  我才不信胡話,哪怕其甜如蜜,

  除非是對我所企盼的那恩情,

  真有實惠給我,才能使我確信。

  ——《偽君子》第四幕第五場

  「達爾杜夫也是毀在一個女人手裡的,他並不比別人壞……我的覆信可能會拿出去給人看……那就得想補救之道,」他含著狠毒的口氣,慢聲說道,「信的開頭,不妨引妙人兒瑪娣兒特自己的話,就挑她來信中最熱辣辣的那幾句。

  「不錯,匡澤諾先生會派四名惡僕向我撲來,把她的原信搶走。

  「且慢,我不是沒提防的,他們該知道,我有朝當差開槍的壞習慣。

  「怎麼著!有個傢伙倒真是好樣的,朝我撲過來,因為賞金有一百金幣。他給我打死或打傷了,好極了,他們正求之不得。這樣,就可以依法把我送進牢房,法官可以天公地道,判我關到博瓦希,跟豐唐和馬加隆[24]去做伴,混在四百個要飯的窮鬼當中……不過,我會同情這些人的!」他猛地站起來,大聲嚷道,「第三等級的人,一旦落入他們手裡,他們會心存憐憫嗎?」拉穆爾侯爵的厚愛,使於連一直有感恩圖報的負疚,這句話卻是對侯爵知遇之恩的最後一次慨嘆。

  「且慢,諸位,你們這點小手段,我全懂。馬仕龍神甫和卡斯塔奈德神學院長,做起手腳來,也不見得比你們差。這封挑逗作弄的信,一旦給你們搶走,我就會重蹈卡隆上校在科爾馬的覆轍[25]。

  「稍等片刻,先生們,待我把這封性命交關的信封好,寄交彼拉神甫保管。神甫為人正派,又是嚴格的詹森派,憑這一條,就能不受利誘。不過,他會拆信的……還是寄給傅凱吧。」

  應該承認,於連此刻目光獰厲,神情兇惡,大有肆虐作惡之概。這是一個倒霉蟲起而向整個社會開戰。

  「拿起武器來!」於連大喝一聲。他一步跳下府邸門前的石階,走進街角一個代書人鋪子,氣勢之盛,令人喪膽,「煩你副錄一份。」說著,把拉穆爾小姐的信遞過去。

  代書人在一邊抄錄,於連自己則握筆給傅凱作書,請他把所託之物妥為保存。「不過,」他停下筆來想,「郵局信檢保不定會拆我的信,把你們要找的那封信原璧奉還……別做夢了,先生們。」他跑到新教徒開的書鋪,買來厚厚一本《聖經》,把瑪娣兒特的信巧藏在封套里,然後包成一包,托驛車帶交傅凱手下一個工人,此人的姓名巴黎肯定沒人知道。

  事情辦完,同到拉穆爾府,心情輕鬆而愉快。「現在,看我的了!」他一進房間,把門鎖上,大衣一扔,就開始給瑪娣兒特寫信:

  「怎麼,小姐!是拉穆爾小姐,叫她父親的當差阿三,把一封十分誘人的情書,面交汝拉山的窮木匠,分明覺得我淳樸可欺……」然後,他把來信里最直言不諱的字句謄錄下來。

  博華西騎士辦外交以審慎著稱,於連覆信中措辭之縝密,直不遑多讓。寫完信,還只十點。於連陶醉於歡快之中,陶醉於自己的威勢之中,這種感受對一個窮鬼來說頗為新鮮。他走進義大利歌劇院時,聽到正好是他朋友謝羅尼莫在演唱。音樂從未使他這樣神思飛揚的。他儼然如神。[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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