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難道是個丹東
2024-10-02 04:01:03
作者: (法)司湯達
焦慮不安,是我姑母——美麗的瑪葛麗特·特·瓦羅亞的性格特徵;她後來嫁與納瓦拉親王,納瓦拉親王即今上亨利四世。還是可愛的公主時代,喜好嬉戲,已是她性格的全部奧秘;因此,從十六歲起,就和幾個哥哥幾度爭吵,幾度和好。但是,一個姑娘家有何可供她戲耍的呢?無非是她最寶貴的,也是她一生最看重的——名譽。
——查理九世私生子 特·安古萊姆公爵《回憶錄》
「於連和我不必簽什麼婚約,也無須公證人證婚,一切都是英勇的行為,一切都是偶然的產物。除了他缺少高貴的身世,就完全像瑪葛麗特王后之垂青年輕的拉穆爾——那個時代的傑出人物。今天出入宮廷的後起之秀,都是循規蹈矩之輩,一想到行險僥倖,就嚇得面如土色;這能怪我嗎?到希臘或非洲做次小小的旅行,對他們說來,簡直是膽大妄為之舉了,而且還得成群結隊才敢走。一旦發現自己是單人獨行,就害怕起來,倒不是怕土著的長矛,而是怕別人的嘲諷,這種懼怕真可以把人逼瘋。
「我的小於連正相反,他就喜歡單槍匹馬,獨自行動。此人得天獨厚,從沒想到要去求人撐腰和幫忙!他瞧不起別人,所以我才不會瞧不起他。
「如果於連是個窮貴族,我這場戀愛只不過是一樁庸庸碌碌的傻事兒,一段平淡無奇的惡姻緣;那就非我所願了。因為那種愛,缺乏偉大的激情所秉具的特性:有待克服的天大困難和把握不定的事態勢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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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穆爾小姐通前徹後想下來,為快未有。不覺到第二天,當著匡澤諾和其兄長之面,誇獎起於連來。她滔滔不絕,越說越離譜,把他們惹惱了。
「這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得提防著點,」她哥哥嚷道,「假如革命再起,他會把我們都送上斷頭台嘁里咔嚓的。」
她避而不答,拿他們害怕精力充沛這點打哈哈。實際上是怕遇到意外,怕面臨意外事態而手足無措……
「諸位,你們就怕鬧笑話,其實這怪物很不走運,早在一八一六年就已經壽終正寢了。」
拉穆爾侯爵說過:「在兩黨制的國家裡,不會再有鬧笑話的事兒了。」這句話的意思,他女兒倒已心領神會。
她對於連的對頭說:「看來,這輩子有得你們害怕的了,但事後,人家會告訴你們,『你們看到的不是狼,只是狼的影子。』」
瑪娣兒特說完,就揚長而去。哥哥的話,她聽了大起反感,也著實深感不安。但到第二天,又看成是對於連最好的讚頌。
在這無拳無勇的世紀裡,見他精力十足,他們便忌憚三分。待我把哥哥的話告訴他,看他怎麼回答。不過,得挑他眼睛發亮的時光說,那樣的時刻,他不會對我撒謊。
「他會是一個丹東!」瑪娣兒特迷迷惘惘地想了半天后說,「也好!等革命再起,看匡澤諾和我哥哥能扮個什麼角色?那是已經肯定的了:堂而皇之地逆來順受。他們會是英勇的綿羊,一聲不吭地延頸待戮。死到臨頭,他們唯一怕的,是怕死得不夠得體。我的小於連則不然,假如雅各賓來捉他,只要有一線希望能逃脫,他就會崩了來人的腦袋。他才不管得體不得體呢!」
最後這句話,使她陷入沉思,勾起了痛苦的回憶,想大膽也大膽不起來了。從這句話,她想起凱琉斯、匡澤諾、呂茨和她哥哥譏誚的神情。他們對於連的教士神態頗有微詞,說他貌似謙卑,實則假仁假義。
「但是,」瑪娣兒特眼裡突然閃出快活的光彩,「他們頻頻拿他取笑,語言之刻薄,足以證明他是我們今冬所見諸人中最傑出的一個。他有不足之點,可笑之處,那又有什麼關係?他有他了不起的地方,所以他們覺得不順眼,而他們通常還算比較善意比較寬容的。不錯,他一貧徹骨,用功讀書是為當教士;而他們呢?已是騎兵上尉,無須再讀書了——這條路當然要容易得多。
「這可憐的小伙子,為了不致餓死,才長年穿黑衫,擺出教士面孔;儘管有這種種不利,他的價值仍足以使他們害怕,這是再清楚不過的。而這副教士面孔,我只要跟他單獨待上一忽兒,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們那幾位,有時說出一句話來,自以為語妙天下,出人意表,但試探的目光,不是首先投向於連嗎?這我已經注意到了。他們也明白,他是絕對不會主動去跟他們說話的,除非問到他。只有跟我還講講話,因為覺得我心胸高尚。有不同看法,他才回駁他們,話不多不少,止乎禮而後已,接著又恢復恭敬從命的樣子。跟我,他可以談上幾小時,只要我略示異議,他對自己的看法就不那麼堅執了。總之,整個冬天,我們沒有真槍真炮交過火,只是以自己的說法引起對方的注意。再說,家父堪稱人物出眾,理財有方,而他就頗尊重於連。這個於連,其餘的人都恨他,但除了家母的教友,沒人敢瞧不起他。」
凱琉斯伯爵愛馬成癖,或許是裝裝樣子。他把時間都花在馬棚里,連飯也常在那裡吃。這份痴情,再加上那不苟言笑的習性,使他在友朋之間頗受稱道,得以鷹揚於這小圈子裡。
第二天,小圈子裡的人物在侯爵夫人的圈椅背後剛聚齊,於連還沒露面,凱琉斯有匡澤諾和諾爾拜幫襯,一見到瑪娣兒特小姐,就沒頭沒腦地攻擊起她對於連的好評。她立刻明白此中奧妙,覺得大有意思。
「瞧他們串通一氣,對付一個天才人物,」拉穆爾小姐暗想,「論身份,他沒有十個金洋的收入;論地位,他處於有問才能答的下風。身穿黑袍,已叫他們忌憚三分,要是戴了肩章,還不知道是什麼光景呢?」
她口角之鋒利,為前所未見。論辯一開始,就對凱琉斯之流,極盡冷嘲熱諷之能事。等這些漂亮軍官譏誚之火給壓滅後,貴族千金正經對凱琉斯說:「明天,只要哪位弗朗什-孔泰山區的鄉紳發覺於連是他的私生子,給他一個正式的姓氏和幾千法郎,六個禮拜之後他就跟諸位一樣留起小鬍子,六個月之後也跟諸位一樣當上騎兵軍官。到了那時,他性格之偉大,就不再是笑柄。我看你,未來的公爵先生,只能搬弄這套陳詞濫調:什麼宮廷貴族比內地貴族要高出一頭啦。假如我再逼你一逼,使一下壞,把於連的父親,假託為西班牙公爵,在拿破崙戰爭年代給囚禁於貝藏松,到臨終之際,受良心責備,才認子歸宗,看你還有什麼退路?」
關於非婚生的假設,在凱琉斯和匡澤諾聽來,覺得有傷大雅。瑪娣兒特的論調里,他們能挑剔的,也就這麼一點。
諾爾拜儘管比較順從,但他妹妹的話,意思太顯露了,他聽後面色凝重——應該承認,這種面色與他和善的笑臉很不相稱。他仗著膽氣直說了妹妹幾句。
「你有病沒病,我的阿哥?」瑪娣兒特面孔一板,回駁他,「本來都是戲言,扯什麼道德不道德,除非你病糊塗了!
「要你來說教!難道想謀取省長的職位!」
諾爾拜的不悅,凱琉斯的慍怒,匡澤諾無言的失望,瑪娣兒特很快就全忘了。一個關係重大的想法剛兜上心來,她必得有所定奪。
「於連對我還能相見以誠,」她心裡想,「在他這個年紀,身為下賤,而心雄萬丈,當然會覺得命苦,需要有個女友。這個女友或許就是我,但未見他有什麼愛的表示。他的性格以大膽著稱,如若有情,自會向我訴說的。」
這種疑惑,這種嘀咕,從此填滿瑪娣兒特的分分秒秒,而且每次跟於連談過話,又能找出新的印證,從而把她深以為苦的憂煩全趕跑了。
拉穆爾小姐的父親,很有頭腦,論能力堪當國務大臣,敢於把大革命時期充公的林產重新歸還教會。因此,瑪娣兒特在聖心修道院上學時期,大家竭力巴結她。這種寵溺,是補救不過來的。大家使她相信,由於家世、財產等優越條件,她理應比旁人更幸福。這就是貴為王公仍感煩悶,以致干出許多瘋狂事兒的根源。
這宗思想的不良影響,瑪娣兒特也不能倖免。一個人不管多聰明,小小十歲年紀,總抵不過整座修道院的巴結奉承,何況這類甜言蜜語表面看來還都有根有據。
自從斷定自己愛上於連這一刻起,千金小姐不再整日悶損,慶幸自己置身於一種偉大的激情之中。「這種消遣有其危險的一面,」她心裡想,「那只有更好!一千個好!」
「十六到二十,是人生的黃金時代;沒有偉大的激情,才一直百無聊賴,虛度美好的年華。我唯一的一點樂趣,就是聽聽母親的女友說長道短;而據知情人說,一七九二年逃亡科布倫茨時,她們的行止並不像今日的言談那么正經。」
正當瑪娣兒特心緒紛擾、惶惶不可終日的階段,於連不解為什麼她的目光久久凝視自己,停睇不轉。他覺察到諾爾拜伯爵加倍冷淡,凱琉斯、呂茨和匡澤諾也更為高傲。不過,他早已習以為常了。這種冷遇,已碰到過幾次,假如頭天晚會上風頭出得超過他地位所允許的限度,那就有臉色看了。要不是瑪娣兒特對他另眼相看,這社交圈引起他的好奇,否則,晚飯後見這些漂亮的小鬍子陪千金小姐到花園裡去散步,他就不會跟出去了。
「是的,我不能假裝視而不見,」於連心裡想,「拉穆爾小姐看起我來,別有一種神態。但是,即使她放任自己,睜著美麗的藍眼睛看我,總覺得那裡有種探究的、冷冷的,甚至惡意的意蘊。這難道就是愛情嗎?跟瑞那夫人的目光,是多麼不同呀!」
一天晚餐之後,於連跟著拉穆爾侯爵進書房,很快又回到花園裡。沒提防走近瑪娣兒特一夥時,耳朵里刮進了幾句說得特別響的話。千金小姐在折磨她哥哥,於連聽得清清楚楚,有兩次還提到他名字。他一出現,頓時百喙俱寂,這冷場恁樣也打不破。拉穆爾小姐因剛才正跟哥哥唇槍舌劍,一時里還不能另起一題。凱琉斯、匡澤諾和呂茨,還有他們的一位朋友,對於連的態度,其冷如冰。他很識相,就遠遠避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