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舞會上

2024-10-02 04:00:49 作者: (法)司湯達

  奢華的服飾,輝煌的燭光,芬芳的香水,多少漂亮的玉臂,多少美艷的裸肩!鮮花簇簇!羅西尼的樂曲令人銷魂,希賽利的繪畫……真渾不知身在何處!

  ——《郁澤利遊記》

  「你一臉不高興的樣子,」拉穆爾侯爵夫人對女兒說,「我得告誡你:在舞會上這樣很不雅觀。」

  

  「我只感到頭痛,」瑪娣兒特犟頭倔腦地答道,「場子裡太熱了。」

  這當口,像是印證拉穆爾小姐的說法,上了歲數的托利男爵突感不適,跌倒在地,不得不把他抬出去。說是中風,真是件掃興事。

  瑪娣兒特毫不理會。在她已是一條宗旨:凡老傢伙和好說喪氣話的人,歷來是連看都不看一眼的。

  還是自去跳舞,躲開中風之類的話題。其實倒不是中風,因為過了兩天,男爵又在社交場露面了。

  跳完舞,又想起來:「怎麼於連先生老是不來?」她少不得四下張望,瞥見他在另一個客廳。怪事,他淡漠的神態好像消失了,也沒了英國式的矜持,而凝然不動聲色在他本是自然不過的。

  「原來他跟我的死刑犯阿爾泰米拉伯爵在神聊!」瑪娣兒特思量道,「看他的眼睛,陰沉沉火辣辣的,樣子像位微服私行的王子,顧盼之間更顯得高傲了。」

  於連跟阿爾泰米拉說個不停,慢慢走近瑪娣兒特。瑪娣兒特直眼看著他,想從他容貌里找出些高超之處來;所謂高超之處,發揚起來,就能予人以判處死刑的榮光!

  經過她身邊時,於連正對阿爾泰米拉伯爵說:「是的,丹東真是個大丈夫。」

  「噢,天哪!他敢情是丹東式人物,」瑪娣兒特心裡想,「不過,他長相高貴,而丹東卻奇醜無比,簡直像個屠夫。」於連還沒走遠,她毫不遲疑地喊住他,想問他一個問題。提這問題對一個年輕姑娘是頗為奇特的,她不僅意識到,而且還引以為豪:「丹東不是嗜殺成性的傢伙嗎?」

  「在某些人看來,不錯,」輕蔑之情,溢於言表;他目光如炬,與阿爾泰米拉談話的熱勁兒還在,「但不幸的是,對出身高貴的人來說,他不過是塞納河畔梅利地方區區一律師;就是說,小姐,」於連帶著惡意說,「丹東開初那會兒,也跟我在這兒見到的貴族院議員不相上下。不錯,丹東在美人兒眼裡有一大欠缺:容貌奇醜。」

  最後這句話,說得很快,口氣有點特別,肯定也不是很禮貌的。於連說完,等了片刻,上身略向前傾,謙恭裡帶著一股傲氣,像是說:「你們付了工錢,我就該有問必答;我是靠薪俸為生的。」他都懶得抬眼看一下瑪娣兒特;倒是瑪娣兒特睜著美麗的大眼睛,直盯盯望著他,像是他的僕人。冷場有頃,他望著她,像下人等主子有什麼吩咐。四目對視,瑪娣兒特一直用奇異的目光盯著他,他卻裝出匆遽的樣子走開了。

  「他,真長得漂亮,卻讚頌起醜人來!」瑪娣兒特脫出迷夢狀態,心裡這麼想,「他倒一言既出,從不反悔!跟凱琉斯或匡澤諾,就是不一樣。家父在舞會上模仿拿破崙的神態,可謂惟妙惟肖;於連神態中有點什麼,跟這神態差相仿佛。」她把丹東已置之腦後,「說真的,今晚,我感到十分無聊。」她挽起哥哥手臂,不管他有多少愁緒,硬逼他陪自己到舞池轉一圈。她起意想再聽聽於連跟那判死刑的談些什麼。

  人群稠密。她終於尋到他們。這時,與她相隔兩步,阿爾泰米拉正走近托盤,要去取一杯冰水。他半側著身還在跟於連講話,瞅見包著繡衣的胳膊在取旁邊一杯冰水。那針繡似乎引起他注意,便把身子整個轉了過去,想看看這胳膊屬於誰人。立時,他高貴而坦誠的目光,略略露出不勝輕蔑的表情。

  「請看此人,」阿爾泰米拉低聲對於連說,「他便是敝國大使阿拉采俚親王。今天早上,親王向貴國外交大臣奈瓦爾先生提出要引渡我。瞧,就是在那邊打惠斯脫的那位。奈瓦爾先生傾向於交人,因為一八一六年上,我國曾押解給法方兩三個亂黨。假如法方把我遞解給我國國王,不出二十四小時,我就會給絞死。而捉我的人,必在這些漂亮的小鬍子中。」

  「無恥之徒!」於連半高不低地嚷出聲來。

  瑪娣兒特一字不漏,聽著他們談話,煩悶頓消。

  「還不算那麼無恥,」阿爾泰米拉伯爵接著說,「跟你談論我,無非是就近取譬,說得生動些。請看那位阿拉采俚親王。隔不上五分鐘,就要瞧瞧他那『金羊毛』勳章;看到自己胸前的勞什子,就樂不可支。這可憐蟲,真是生錯了時代。一百年前,『金羊毛』是顯赫的榮譽;不過,他要是生在那時,也不會有他的份。如今在名門望族中,只有像阿拉采俚這樣的人,才會為一塊勳章喜歡不盡。為得到這枚勳章,哪怕要吊死全城的人,他都在所不惜。」

  「真花了這麼大的代價?」於連不安地問。

  「倒也不盡然,」阿爾泰米拉冷冷答道,「也許就在他指使下,把當地三十來個有錢的業主當成自由黨,給扔進了河裡。」

  「真是畜生!」於連罵了一句。

  拉穆爾小姐側著腦袋聽得津津有味,因為挨得很近,她的秀髮幾乎要擦著於連肩膀。

  「你還年輕!」阿爾泰米拉答道,「我跟你說過,我有個姐姐,嫁在普羅旺斯。她善良,溫柔,現在還很漂亮,是個賢妻良母。她盡責盡力,篤信宗教而不是假虔誠。」

  「他說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拉穆爾小姐心裡尋思。

  「她現在的生活很美滿,」阿爾泰米拉伯爵繼續說,「在一八一五年上,她也生活得很快活。那時,我躲在她的領地上,在昂蒂布附近。怎麼著,聽到拿破崙部將奈伊元帥被處決,她竟高興得手舞足蹈!」

  「這可能嗎?」於連聽了汗毛一凜。

  「這就是派性,」阿爾泰米拉又說,「十九世紀裡,不會再有什麼真正激動人心的事了。所以法國人才這麼無聊,才會沒有兇殘之心,而干出兇殘之事。」

  「太糟糕了,」於連嘆道,「至少犯罪也得求個痛快。犯罪,也只有這點可取,也只有這個理由才能略加開脫。」

  拉穆爾小姐完全忘了自己身份,幾乎橫亘在阿爾泰米拉和於連之間。兄長對她向來是唯命是從的,讓她挽著手臂,舉目望著客廳別的地方,裝得神態自若,好像是給人群擋住才走不過去。

  「你說得有道理,」阿爾泰米拉說,「現在的人,做什麼事都不覺得痛快,而且做了也不再去想,連犯罪在內。可以拿來當兇手判刑的,在這個舞會上,也許就能指出靠十個來。他們幹的勾當,自己忘了,大家也不記得了。[18]

  「有的人看到自己的狗狗,爪子破了,會肉痛得掉下淚來。等他們死後,在拉雪茲公墓下葬,照你們巴黎人肉麻的說法,鮮花繽紛撒在棺木上,諛死的誄詞會告訴你,他們集騎士的美德於一身,其先祖在亨利四世時代還曾立下豐功偉績。儘管阿拉采俚親王拼命使勁,我如有幸不被吊死,還能在巴黎靠家產享清福,我一定要好好宴請你,同時再請上八九位備受尊敬而且毫無悔意的刺客。

  「在這個宴席上,唯閣下與我,是手上未沾鮮血的。但我會被當作嗜血成性的雅各賓而遭鄙視,甚至仇恨;而你也會被看不起,原因很簡單,誰叫你出身平民而想混跡上流社會!」

  「說得太對了!」拉穆爾小姐脫口而出。

  阿爾泰米拉看到是她,不勝訝異;於連卻連看都不屑一看。

  「請注意,我策動的那場革命之所以沒成功,」阿爾泰米拉伯爵繼續說,「就是因為我不願砍掉三個腦袋,把七八百萬現金分給黨人,而錢庫里放著這筆巨款,鑰匙就在我手上。首義前,王上跟我一直你我相稱,現在是巴不得把我吊死了。假如我砍了三個腦袋,分了錢庫巨款,國王反會賜我最高勳章,因為我至少執掌半壁天下,敝國說不定還會有一部憲章……世事原是一局棋。」

  「這麼說來,」於連雙眼冒火,「那時你不諳此道,要是如今……」

  「你是不是想說,如今我會砍人腦袋,不當吉倫特溫和派,像你那天話中暗示的那樣……」阿爾泰米拉神情憂傷地說,「我可以告訴你,決鬥殺人,比藉手劊子手,要漂亮得多。」

  「當然!」於連說,「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我要不是這樣微不足道,而有幾分權勢,就會弔死三個人,去救四個人的命。」

  於連雙目灼灼,露出敢作敢為的熱忱和對世人淺見薄識的蔑視。拉穆爾小姐離他很近,兩人眼睛遇個正著,於連眼中的蔑視,非但沒易為和悅之色,反而變本加厲了。

  瑪娣兒特大感拂逆,但要忘掉於連已勢所不能,便悻悻然拖著哥哥離去。

  「我該喝點『伴趣酒』(punch),痛痛快快跳一回,」她心裡想,「挑個好搭檔,不顧一切出出風頭。好,這位菲華格伯爵是出名的放肆傢伙。」她接受他的邀請,步入舞池。她想:「現在讓大家看看,兩人之中誰更放肆,不過要把他奚落個夠,先得叫他說話。」很快,四組舞的下半場成了虛應故事,瑪娣兒特的刻薄話,誰也不願漏掉一句。菲華格先生被弄得心慌意亂,腦子裡空空如也,沒有思想,只能靠說好話,賠笑臉,湊趣應付。瑪娣兒特憋了一肚子氣,對他非常不客氣,簡直當成一個仇敵。她跳舞一直跳到天亮,退場的時候累得不行。坐上馬車,還剩的一點力氣,正好吊住她去咂摸閒愁滋味,悲苦情懷。是呀,她受於連鄙薄,卻無法鄙薄於連。

  於連興高采烈達於極點,不覺陶醉在音樂、鮮花、美女和優雅的環境裡,尤其陶醉在自己的暢想里,夢想日後的榮耀和人類的自由。

  「多華麗的舞會呀,」他對伯爵說,「這裡真是什麼也不缺了。」

  「恰恰缺了思想。」阿爾泰米拉答道,臉上露出鄙夷不屑的神情;這輕蔑之意,因禮貌上宜加掩飾,反而顯得更加刺眼。

  「有閣下在此哪,伯爵先生。而且傳播的還是密謀思想,不是嗎?」

  「之所以在這兒,是依仗我的姓氏。但是,你們那些客廳里,思想是為人憎惡的。思想,以不超過俏皮的歌詞為限,這樣才能受到誇獎。但是,人會思索,他的俏皮話如果新奇有力,你們就說他玩世不恭。你們的法官,不是用這個罪名,加在作家庫里埃的頭上嗎?不是把他,如同詩人貝朗瑞那樣,關進了監獄?在你們法國,凡智力稍有可取的人,聖公會就把他送上輕罪法庭,上流社會就拍手稱快。

  「那是因為你們的社會已經老朽,特別注重體統……你們那些人,水平永遠不會高出軍旅之勇:貴國可以產生驍勇過人的繆拉元帥,但絕不會出現高瞻遠矚的華盛頓。我在法國,所見都是虛榮。說話有創見的人,不免口角俏俐,只要有一兩句冒失話,主人就覺得受了輕慢。」

  說到這兒,伯爵的馬車順帶送於連回去,就在拉穆爾府邸前停住。於連對密謀家大為傾心。阿爾泰米拉,顯然是出於深刻的了解,曾稱讚他:「你沒有法國人的輕浮,你懂得功利原則。」於連正好在前天晚上看過卡齊米爾·德拉維涅的悲劇《馬利諾·法列羅》。

  「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不是比所有威尼斯貴族更有性格嗎?」我們這位叛逆的平民想道,「那些威尼斯貴族,他們的族譜可以上溯到公元七〇〇年,查理曼大帝之前一個世紀,而今晚雷茲爵府舞會上的貴族,即使門第煊赫,也只能勉強追溯到十三世紀。這些威尼斯貴族,儘管出身如何了得,而值得大家懷念的,卻是伊斯拉埃爾·貝爾蒂西奧這樣的普通木工。

  「社會隨心所欲,所有賜予的爵位,會給一場密謀統統取消。風雲際會,一個人憑他對生死的態度,一上來就劃定了他應占的地位。就連聰明才智,也會失去其影響……

  「在瓦勒諾和瑞那輩當道的世紀裡,今日的丹東能有什麼作為?恐怕連當檢察官都輪不上他……

  「怎麼說呢?他會賣身投靠,也許當上大臣,因為偉大的丹東,終歸有過盜竊情事。米拉波也出賣過自己。拿破崙在義大利就盜回幾百萬錢財,不然他會像畢什格呂將軍窮得一籌莫展。只有拉法耶特侯爵與盜竊無涉。應該偷盜,還是賣身投靠?」於連想到這裡,被這個問題卡住了,便撿起一本大革命史,來消磨夜裡剩下的時光。

  第二天,在藏書室擬信函時,還想著阿爾泰米拉伯爵的言談。

  「就事論事,」他瞎想了一陣之後自語道,「西班牙自由黨圖謀不軌時,如果把老百姓也拉進來,就不會那麼容易給清除掉。」於連好像如夢初覺,突然喊出聲來:「他們不過是群孩子,又自大又嘮叨……跟我一樣!」

  「我做過什麼繁難的事,有權去評斷那些可憐蟲呢?他們一生中,至少有過一次是敢作敢為的。我像個吃撐的,離開飯桌時說:『明天不吃了。』但這並不會影響我今天的健壯和快適。幹大事干到一半,會有什麼感慨?……」這些高深的想法,給拉穆爾小姐突然進藏書室打亂了。丹東、米拉波、卡諾輩是不能被征服的;於連對他們偉大的品格不勝嚮往,以致眼睛看著拉穆爾小姐,卻視而不見,沒想到是她,沒想到要跟她打招呼。等到他睜大眼睛終於看到了她,眼神馬上暗淡了下來。千金小姐注意及此,辛酸滋味只自知。

  無奈,她請於連取一冊韋利著的《法國史》。這本書擱在書櫃的頂層,於連只得去找一部比較高的梯子。梯子靠好,取下書來,交給她時還一念也沒想她。梯子拿去放回原處,腦子裡還想著心事,胳膊肘撞著書櫃玻璃,哐當一聲,玻璃跌碎在地,才把他驚醒過來。趕忙向拉穆爾小姐道歉,努力想表示得禮貌些。但也僅止於禮貌。瑪娣兒特顯然看出自己打擾了人,於連寧肯接著想她到來之前所想的事,也懶得跟她寒暄。她看了他一陣,才慢慢走開去。於連目送她離去。眼前這素淨的穿著,與昨晚華貴的打扮,真有霄壤之別,大可玩味。兩副容顏之不同,也差不多同樣驚人。這位少女,在雷茲公爵的舞會上是那麼高傲,此刻的眼神卻簡直近乎哀懇。「的確,」於連心裡想,「這套黑裙衫,更能顯出她身材之美。真大有皇后風範!但是她為什麼要穿黑戴孝呢?」

  「她服喪的原因,假如去問別人說不定又是蠢事一樁。」於連這時已完全脫出亢奮狀態,「我得把早晨擬的信再看一遍。天知道會脫漏多少字句,寫出多少蠢話。」正當他強打精神,剛看第一封信,就聽到近旁綢衫窸窣,他陡然轉過臉去,見拉穆爾小姐站在離書桌二步遠處,嫣然一笑。她再次闖入,於連不免有氣。

  瑪娣兒特這方,明顯感到自己在這少年眼中無足輕重。嫣然一笑,聊以掩飾窘態而已。這一點她算成功了。

  「看得出來,於連先生,您在想什麼有趣兒的事。會不會是密謀趣聞?多虧這樁密謀,才把阿爾泰米拉伯爵給我們送到了巴黎。請略說一二,我很想知道點。我可以發誓,一定守口如瓶!」聽到自己說出這句話來,她大感意外。怎麼!詞卑言甘,乞求起一個下屬來?窘狀有增無已,便用輕快的口吻說:「您平時冷冷的,是什麼把您變得那麼靈醒,像米開朗基羅雕塑的先知那樣?」

  這句尖利而唐突的問話,很不中聽,引得於連發瘋發狂一般。

  「丹東盜用,做得對嗎?」他衝口而出,神色越來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黨、西班牙的過激派,他們圖謀不軌,把老百姓也牽連進來,應該不應該?把軍職、勳章,送給毫無軍功的人,應該不應該?佩戴勳章的人,難道就不怕國王捲土重來?都靈的金庫給洗劫一空,該當不該當?總之一句話,小姐,」他逼近一步,樣子很可怕,「一個想掃除愚昧和罪惡的人,必須像暴風雨一樣摧枯拉朽,不分青紅皂白地施虐作惡嗎?」

  瑪娣兒特感到害怕,受不了於連的目光,往後退了兩步。她瞧了他一下,對自己怕他深感羞慚,便快步走出藏書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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