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瑪葛麗特王后
2024-10-02 04:00:54
作者: (法)司湯達
噢,愛情!不論多瘋狂,不是都大有意趣?
——《葡萄牙修女書簡》
於連把信函復看了一遍。晚餐鐘響,他心裡想:「在這位巴黎洋娃娃看來,我一定非常可笑。把我的所思所想如實告訴她,真是荒唐!但也許並不盡然。這種情形下說實話,合乎我的身價。
「不過,為什麼要問及我個人的看法?這樣提問,實在不大得體。這種做法,也不合定規。她父親固然付我工資,但區區對丹東的看法,不屬於盡職的範圍。」
於連走進飯廳,看到拉穆爾小姐身穿重孝,一時忘了自己的惡劣情緒。全家更無一人穿黑,所以她顯得特別惹眼。
整個一天,他都十分亢奮;吃過晚飯,心情才算完全平復。所幸,那位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座。於連思忖:「照我揣想,打聽爵府小姐穿孝即令算蠢事,諒這一位也不會十分取笑我。」
瑪娣兒特看起於連來,神情很特別。於連想:「正像瑞那夫人給我描述的那樣,這就是此地女子愛嬌的表現了。今天早上,我對她不夠客氣。她有雅興想跟我聊聊,我沒理這個茬兒,在她眼裡,身價反倒更高了。反正是魔鬼,也沒什麼可損失的。她心氣高傲,目中無人,過後准知道怎麼報仇出氣。那就聽便吧!但和我失去的那一位,多麼不同呀!那是風韻天成!何等的清純樸實!她有什麼想法,我比她本人還知道得早,我能眼看著她想法怎麼萌生出來。在她心裡,唯一能跟我抗衡的,是怕孩子死去的恐懼;這是種合情合理、十分自然的愛憐,即使我為之痛苦,也依然覺得其可取。我真是個笨蛋。當時幻想巴黎的種種,竟妨礙我去賞識那妙曼的女人。
「多大的不同啊,天哪!我在這兒見到了什麼?不是飛揚浮躁的虛榮心,便是差等不同的自尊心,此外就什麼也沒有。」
餐畢離座。於連想:「別讓我的院士給人拉走。」趁眾人紛紛朝花園走去,於連便走近院士,貌極溫順謙恭。院士對《艾那尼》演出獲得成功[19],非常氣不過,於連就順水推舟:「如果還是下密詔就能抓人的年月,那就好了……」
「諒他就不敢了。」院士說著,做了一個悲劇演員塔爾瑪的誇張姿勢。
途見一朵鮮花,於連便引維吉爾《農事詩》中的詞句加以讚美,認為詩寫到像戴利爾神甫,就罕有其匹了。總之,把院士拍得一五一十。然後,閒閒說起:「我猜想,拉穆爾小姐大概得了一筆遺產,才為那位叔伯戴孝。」
「怎麼!你還住在這戶人家,竟不知道她的怪癖,」院士戛然止步說,「不過,也怪,這類事情她母親倒會允許。咱們背後說說,這戶人家恰恰不是靠性格力量輝映於世的。但瑪娣兒特小姐個性特強,抵得上一家人,大家都聽命於她。須知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說到這兒打住了,狡黠地看了於連一眼。於連報以微微一笑,大有心領神會之慨。
「聽命於她,穿黑戴孝,與四月三十日有何關聯?」於連心裡籌思,「我真比想像的還蠢。」
「我得承認……」他對院士說,眼神還在詰問究竟。
「咱們到花園裡轉轉吧,」院士神色歡愉,看到有機會可以浮言巧語一番了,「怎麼!閣下真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發生的事?」
「發生在哪裡?」於連訝然。
「格雷佛廣場呀。」
於連聽了,大為詫異,一時里沒明白過來。他的性格與悲劇趣味十分投契;期待有個哀感頑艷的故事可聽的好奇心,使他兩眼閃出光芒,這正是說故事的人最樂意看到的。院士找到一隻還沒聽過這故事的耳朵,喜出望外,便細說從頭,告訴於連: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那個世紀的美男子博尼法斯·特·拉穆爾,與其友人,皮埃蒙特紳士阿尼拔爾·特·柯柯納索,在格雷佛廣場被斬決處死。博尼法斯是瑪葛麗特·特·納瓦拉皇后傾慕的情人;「請注意,」院士提醒說,「拉穆爾小姐的芳名,就叫瑪娣兒特-瑪葛麗特。博尼法斯還是瑪葛麗特之弟阿朗松公爵的嬖近,同時又是他情婦的丈夫納瓦拉親王的密友——納瓦拉親王接位後,史稱亨利四世。
「一五七四年狂歡節的最末一天,王室駐蹕在聖日耳曼古堡,守著可憐的查理九世,為王上行將晏駕。這時,有兩位親王被太后喀德琳·特·美第奇幽禁在宮裡,這兩位親王的好友博尼法斯,親自督率二百騎兵去營救,進逼到宮牆之下。壞在阿朗松公爵臨事畏怯,博尼法斯才落入劊子手的魔爪。
「但瑪娣兒特最為感動的,據她親口告訴我,那是七八年前,她才十二歲,因為這是一個有頭腦的女孩子……」說到這裡,院士舉目望天,「這場政治災難中,她最感激動的,是瑪葛麗特王后躲在格雷佛刑場附近一幢房子裡,敢於向辦『紅差』的索要她情人的首級。當晚午夜時分,王后捧著這顆頭顱,驅車到蒙馬特山腳下,親手葬在一座小教堂里。」
「會有這種事?」於連聽得大為動心。
「瑪娣兒特小姐很看不起她哥哥,因為,你也看到,乃兄對這段往事毫不縈懷,逢四月三十日也不戴孝。那次有名的刑誅以後,為懷念博尼法斯對柯柯納索的高誼——這位柯柯納索是義大利人,本名叫阿尼拔爾——這戶人家,男子都取這個名字。」院士壓低聲音說,「據查理九世本人說,在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慘案[20]中,這位阿尼拔爾,是位殺人不眨眼的謀士……但,親愛的索雷爾,你和這家人同桌共餐,這些事怎麼能不知道?」
「所以呀,有兩次拉穆爾小姐在餐桌上管她哥哥叫阿尼拔爾。我還以為聽錯了呢。」
「這含有責備的意思。奇怪的是,這種怪癖,侯爵夫人居然容忍得下……誰做這位大小姐的丈夫,就夠他受的了!」
接著還說了五六句風涼話。院士眼裡閃著快活和惡意的光芒,於連大起反感,心裡想:「我們兩人都倚靠這戶人家,卻在背後說主人壞話。不管院士大人說什麼,都該見怪不怪才是。」
有一天,於連無意中撞見院士跪在拉穆爾侯爵夫人面前,為他內地的侄兒謀求菸草徵稅官的職位。晚上,拉穆爾小姐的使女——也像從前艾莉莎那樣在追求於連——給了他這個看法:她侍候的這位大小姐之所以穿黑衣服,絕不是為惹人注意。這種古怪的舉動,純系稟性使然。這位博尼法斯——瑪娣兒特是由衷欽敬的,他得到那個世紀最聰慧的王后垂青,為營救朋友而肝腦塗地。要知道這朋友是什麼身價!那是一位王儲,即後來的亨利四世。
於連習慣於瑞那夫人天然質樸的舉止,所以在巴黎女子身上,只看到矯揉造作。愁緒一上來,就找不出話來對她們說。唯獨對拉穆爾小姐是例外。
他開始有所改變,不再把氣度高華的那種美,看作心靈枯索的表記。他跟拉穆爾小姐有過幾次長談。晚飯後,拉穆爾小姐有時與他一起在花園裡散步,從客廳那排敞開的落地長窗走過去。一天,她告訴他,說在閱讀多比涅的史書和布朗多姆的著作。「居然讀這類怪書,」於連心裡想,「但司各特的歷史小說,侯爵夫人又不准她看!」
有一天,瑪娣兒特講起亨利三世朝一女子的剛烈行為:發現丈夫移情別戀,便用匕首叫他償命!這則軼聞是她剛從艾鐸華的《回憶錄》里讀到的,講述之時,兩眼灼灼,閃出快意的光芒,證明她的讚賞真誠無偽。
於連面子上大感得意。一位備受尊敬的姑娘家,據院士說,還是能號令全家的,居然謙恭下士,差不多用近乎友好的態度,跟他說話。
「我想錯了,這談不上親密,」於連轉念一想,「我不過是悲劇里為推心置腹的需要而設置的一個親信。我被這家人認為是飽學之士,那就得去讀多比涅、艾鐸華、布朗多姆等人的著作。這樣,拉穆爾小姐講起什麼軼事掌故,就可以提出不同看法。我才不願意當那種俯仰由人的親信角色。」
他和這位舉止驕矜卻又顯得容易相與的少女,言談漸漸變得有趣起來。他忘了要扮演叛逆平民的可悲角色,覺得瑪娣兒特博古通今,甚至通情達理。瑪娣兒特在花園裡的見解,跟客廳里的言談大相逕庭。有幾次,她待他熱誠而坦率,與她平時高傲而冷漠的行止,形成鮮明的對照。
「神聖聯盟之戰,是法國歷史上的英雄時代。」有一天瑪娣兒特對於連說,眼裡閃耀著智慧和熱情,「那時候,人人為他的憧憬而戰,為他的黨派爭勝而戰,而不是像您那拿破崙時期,為掙一塊渺不足道的勳章。應該承認,那時的人不那麼自私,不那么小氣。我就喜歡那個時代。」
「博尼法斯·特·拉穆爾,就是那個時代的豪傑。」於連說。
「至少他有人愛,而有人愛也許是甜蜜的。當今哪個女子敢碰情人被砍下的腦袋,而不毛骨悚然?」
拉穆爾夫人把女兒喊了去。虛假,要行之有效,就該善於掩飾;但於連,像我們看到的,把崇拜拿破崙之情,半吞半吐間向拉穆爾小姐露了底。
於連一人留在花園裡,心裡想:「這就是他們比我優越的地方。他們先人的業績,使後代能超越卑俗的感情,不用為日常衣食操心!」想到這裡,不禁要嘆苦經:「真是生而不幸!縱論天下大事,我配嗎?組成我生活的,不過是一連串的偽詐,就因為缺少藉以餬口的一千法郎。」
「先生,您在這兒出神,想什麼來著?」瑪娣兒特跑回來問。問話里有點體己的意味。她跑得氣喘吁吁,為的是想馬上能跟他在一起。自輕自賤,於連已受夠了。仗著傲氣,索性把剛才的想法如實說了出來。向闊千金嘆窮身世,他為之臉紅,便肆力用雄豪的口氣,表明自己無求於人。在瑪娣兒特眼裡,於連反顯得從來沒有的漂亮,臉上有種平時所欠缺的靈氣和坦誠。
三四個禮拜之後,於連在拉穆爾府的花園裡邊走邊想心事,臉上已不見那種目空一切的狠勁,那是常年的自卑心理在他容貌上刻下的印記。他,扶送拉穆爾小姐到客廳門口剛走回來,那位千金自稱因追她哥哥崴了腳。
「她靠著我胳膊,樣子很怪,」於連心裡想,「是我自己忘乎所以,還是她對我別有衷腸。她聽我講話,氣色和順,即使我說到自己因孤傲而頗多痛苦;而她這人,向來對誰都是趾高氣揚的。她這表情給人在客廳里看到,一定會非常驚奇。可以肯定,她對別人從來不是這樣和顏悅色的。」
這種奇特的友情,於連竭力不去誇大,而比之為披甲戴盔的交往。每次相見,在接續頭天近乎親昵的口氣之前,兩人心裡差不多都要問一問:「今天,我們是友是敵?」於連明白,只要無端受到這位高傲小姐的奚落,哪怕只是一次,而不拿出些厲害給她看看,那就算完了。「要鬧翻,還不如在一開始,為維護自己正當的自尊,總比受她鄙薄而反目好,因為我在個人的尊嚴上稍有怠忽,輕蔑的表示跟著就會來的。」
有幾次,瑪娣兒特自己心情不好,便想用貴夫人的口氣對他發話,雖然做得十分機警,於連還是毫不客氣,頂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斷她的話,正色問道:拉穆爾小姐可有什麼話,要吩咐她令尊大人的秘書?聽從她的命令,恭恭敬敬照辦,都是他分內的事;此外,便無可奉告了。他是雇來辦事的,不是跟她來談心的。
於連傲慢不遜的作風和稀奇古怪的疑慮,把他在客廳里常感到的煩悶驅散一空。這客廳雖說竭盡富麗堂皇,卻使人有臨淵履薄,開不得一點玩笑之感。
「她要是愛上我,那才有趣呢!」於連想,「不管愛不愛,有個聰明姑娘做知心朋友也不錯。我看到,在她面前,全家人都戰戰兢兢的,而匡澤諾侯爵更怕得厲害。這年輕後生,彬彬有禮,性情又溫和,為人也誠篤,兼有家世產業種種勝長;我只要具備其中的一項,就心滿意足了。匡澤諾愛她愛得發瘋,理應娶她。拉穆爾侯爵叫我寫過不知多少信,致兩家的公證人,磋商婚約事宜。而我,手裡捏著筆,深感屈居人下;但過了兩小時,就在這花園裡,戰勝了這風度翩翩的年輕人!因為,芳心的向背是一目了然的,直截了當的。或許她之恨他,正在於把他當成了未來的丈夫。她太高傲了,完全做得出來。至於她對我的好意,不過是把我當作一個心腹的底下人!
「不對!不是我太狂了,就是她在追我!我對她越冷淡,越敬而遠之,她就越願意與我接近。這可能是成竹在胸,假裝真做的;可是我意外出現時,就看到她眸子立刻亮了起來。巴黎女子裝假能裝到這地步嗎?裝假不裝假,於我何干!我有相貌,那就享享有相貌的好處。天哪,她多美啊!那藍瑩瑩的大眼睛,直視我時,尤其從近處看,多麼討人喜歡!想想今年春天,與去年春天,是多麼不同!那時我周旋於三百個惡毒而邋遢的偽君子中間,全靠性格的力量勉力支撐,那種生活是多麼不幸!不過,我那時也差不多一樣惡毒,並不亞於他們。」
疑心重重的時日,於連又會想:「這個姑娘在拿我開玩笑,跟她哥哥串通一氣來愚弄我。不過乃兄缺少魄力,她好像很看不上眼!她對我說過,『哥哥就是為人謹厚,別無長處。他的念頭裡,沒有一種是敢於背離時俗的。常常要我出來為他辯護。』她是一個才十九歲的姑娘家。這個年紀上,一個人能整天裝得假模假樣,虛詞詭說嗎?另一方面,每當拉穆爾小姐睜著大大的藍眼睛,帶著別樣的表情注視我的時候,諾爾拜伯爵總是悄然走開。這倒引起我的疑心:諾爾拜憤憤然,是不是因為他妹妹對府中的一個『下人』另眼相看?因為我聽舒納公爵講到我時用過這個稱呼。」每思及此,憤怒就取代了其他一切感情,「這位公爵真夠冥頑不靈的,愛用舊時的稱呼?」
「不管怎麼說,她是夠漂亮的,」於連繼續想道,目光如猛虎一般,「我一定要把她弄到手,然後一走了事。我脫身之際,誰要給我找麻煩,那他等著倒霉吧!」
這個念頭成為於連唯一的思慮,無法再想別的了。他的日子過得飛快,一天就像一個鐘頭。
每次打起精神想干點正經事吧,腦筋動動,便迷失在深思冥想里。過了一刻鐘驚醒回來,心頭怦怦直跳,腦子裡亂糟糟的,迷迷惘惘想道:「她會愛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