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風濕痛
2024-10-02 04:00:43
作者: (法)司湯達
我得到提拔,不是因為有功,而是因為東家有風濕痛。
——貝托洛蒂
這種隨便的、近乎友好的口氣,讀者或許會感到驚異。只怪我們忘了交代:六個禮拜以來,侯爵因為風濕痛,臥床不出,一直在家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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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穆爾小姐陪母親到崖河看望外婆去了。諾爾拜伯爵來看父親,是待不上一會兒就走的;父子之間感情很好,但見了面,卻無話可說。暫與骨肉遠,轉與僚屬親;拉穆爾先生沒想到於連還頗有思想。他要於連為他念報;不久,年輕秘書已能為他選出感興趣的段落。這時,有張新出的報紙,最為侯爵深惡痛絕。他發誓再也不看了,卻免不了天天要談到——於連覺得很好笑。侯爵對當今時事容易動肝火,便要於連讀讀古羅馬李維的著作。於連看著拉丁文,當場口譯成法文,侯爵聽來覺得很有趣。
一天,侯爵用客氣得叫於連受不了的口氣說:「親愛的於連,請允許我送你一身藏青色的禮服。哪一天你高興穿了來見我,你在我眼裡就是舒納伯爵的胞弟,也就是我老友舒納公爵的公子。」
於連對此中機竅,不甚了了。當天晚上,就改穿藏青禮服,去拜會侯爵。侯爵待他一如爵爺。於連這顆心,自能感知禮貌的真假,但還難分辨其中的上下高低。可以發誓說,倘無侯爵這一奇招,自己就休想會被奉若上賓。「真是天才獨到!」於連心裡想。他起身告辭之際,侯爵再三表示歉意,稱自己抱病在身,不克遠送。
「他是不是拿我尋開心?」這怪想法,在於連心中盤桓不去。於是前去請教彼拉神甫。彼拉神甫不像侯爵那樣溫文爾雅,只「唏溜溜」吹了一聲口哨作為回答,接著亂以他語。
第二天早上,於連身穿黑服,拿了卷宗和待簽的信件去見侯爵,侯爵待他如舊。晚上,穿上藏青禮服,言談口氣完全換過,跟日前一樣客氣。
「既然承你的情,來看望病中的老人,而不覺得太厭煩,」侯爵說,「那就請你講講你生平勝事,如實說來,無須顧忌,只要講得清楚,講得有趣。人呀,要會尋快活!」侯爵繼續說,「活得有趣,才最實在。誰也不可能天天上戰場救我性命,天天送我百萬禮金。此刻臥榻旁如有李活絡[12]在,倒可以每天替我消除個把鐘頭的病痛和煩悶。流亡時期,曾跟他在漢堡常見面的。」
於是,侯爵向於連講起李活絡和漢堡人的掌故。據說李活絡說出一句俏皮話來,要四個漢堡人合起來才聽得出妙處。
拉穆爾先生與世人的交往,縮小到了只限於這一個小神甫。他本意只想激一下將,不料竟激起於連的傲氣。既然要他實話實說,於連決定和盤托出,除了兩樁事按下不提:一是他的狂熱崇拜,知道侯爵一聽那人姓氏就會生氣;二是他的毫無信仰,這對日後要當教士的他,太不合適了。說說與博華西騎士的糾葛,倒是現成題目。侯爵聽到車夫在咖啡館破口大罵一節,笑出了眼淚。這些日子,是賓主相得的大好時期。
拉穆爾先生對這奇特的個性甚感興趣。起初,於連的可笑之處,他覺得大可玩味而加以姑息;不久之後,對這年輕人的某些錯誤看法,他認為取委婉的方式加以糾正,似乎更有意思。「別的內地人,一到巴黎,覺得一切都大可讚美,唯獨他覺得事事可憎,」侯爵想,「那些人過分做作,他倒不怎麼矯飾。只有笨伯才會把他當笨蛋呢。」
這個冬天,氣候嚴寒,風濕痛不見好轉,前後拖了幾個月。
「有的人對漂亮的獵犬喜歡得割捨不得,」侯爵自忖道,「我嘛,對這小教士衷心依依;這有什麼不好意思承認的呢?他很有個性。我把他當自己兒子,不就得啦!有何不妥?這一時的想法,果能持之久遠,無非在立遺囑時,送他一顆鑽石,合五百金幣的事。」
侯爵便置於連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一旦對他堅毅的性格有所了解,就每天委以新的差事。
於連駭然發現,這位顯貴,有時對同一樁事,前後往往會做出相反的指示。
長此以往,不要弄出說不清道不明的事來。從此跟侯爵一起辦公,於連總帶上一個記事本,把所有決定記錄在案,並請侯爵過目簽字。於連還用了一個文書,把與某事有關的各項決定,謄錄在一專用本上,同時把來往信件的抄本也一併附入。
這個主張,初看可笑,麻煩至極。但不出兩個月,侯爵便體會到其中的好處。於連還建議雇用一位銀行出身的職員,凡他經管的地產收支,都記成複式帳。
採取了這些措施,侯爵對自己的產業一目了然,也提起了興致,新做了兩三筆投機生意,而無須借用別人名義;別人出面,勢必要從中漁利。
「你為自己支取三千法郎吧。」一天,他對年輕的僚屬說。
「大人,這樣我的品行就會有可議之處。」
「那麼,依你說,該怎麼辦?」侯爵大不以為然。
「有勞大人開一張單據,並且親筆寫入登錄本,憑這張單據,我去支取三千法郎。再說,建立這樣的財務制度,還是彼拉神甫的主意。」
侯爵寫單據時,一臉苦相,就像蒙卡德侯爵要聽他管家普瓦松[13]報帳。
晚上,於連穿上藏青禮服出場,公事便擱過一邊,絕口不提。我們的主人公,崖岸自高而苦痛深永;侯爵的寬厚,他自覺十分投合,所以很快對這可愛的老人產生一種知遇之感。於連倒並非像巴黎人說的那樣情深意長,只不過不是行同禽獸而已。老軍醫故世之後,還沒人善心善意跟他說過話。他很驚異,察覺到侯爵為顧全他要強的心理,禮數婉曲深至,為老軍醫所不及。他終於明白,老軍醫對自己榮獲十字勳章的那份自豪,遠勝於侯爵之於其藍色綬帶,原因蓋在侯爵乃借勛貴老父之蔭庇。
一天,上午的召見已接近尾聲,身穿黑衫、聆取指示的於連,說了句風趣話,逗得侯爵神情大悅;侯爵把他又留了兩個鐘頭,一定要把經紀人剛從交易所拿來的鈔票,分他幾張,以示獎勉。
「侯爵先生,請聽我一言,希望這一懇求無違於我對你的深深敬意。」
「有話儘管說,我的朋友。」
「請大人海量包涵,允許我拒絕這份好意。這筆款子贈予穿黑衫之徒,固非所宜;對穿藏青禮服之輩,也寵幸逾分。」說畢,他鞠躬如儀,也不多看一眼,便揚長而去。
此舉大有意味,當晚侯爵就講給了彼拉神甫聽。
「親愛的神甫,我得向你承認一件事:於連的身世我已獲知,現准許你不必再守口如瓶。」
「今天早上,於連的應對頗有貴族氣派,」侯爵想,「而我,就要擢拔他當名副其實的貴族。」
過了一些時候,侯爵終於能出門了。
「你去倫敦逍遙兩個月吧,」他對於連說,「這裡的各類信函,連同我的批語,會通過信差和其他途徑帶給你。你一一作答,然後把原信塞在覆信里,寄還給我。我算了一下,這樣也只慢五天。」
在馳往加來(Calais)的驛車上,於連甚感驚訝:派他去辦的事,毫無實際意義可言。
踏上英國領土時,他那份憎恨,甚至痛惡的情緒,這裡就暫且按下不表。他對拿破崙的狂熱,諸位諒已知悉。他把每個軍官都看成赫德森·勞爵士,把每個貴族都當作巴瑟斯特[14]勳爵——聖赫倫那島上的卑鄙勾當,俱出於他的主使,因而得到連任十年內閣大臣的酬庸。
在倫敦,他算領教了上流社會的臭得意。他結識的幾位俄國貴族青年,曾向他指點迷津。
「親愛的於連,你真是得天獨厚,」他們對他說,「你的外貌生來冷峻,與現實仿佛隔有千里之遙,那是我們費半天勁也學不到的。」
「你對所生活的時代還不了解,」柯拉索夫親王對他說,「人家的期待如斯,你就要做與之相反的事。我敢擔保,這是當代的唯一信條。勸你不要發昏,也不要作假,因為別人正等你做出發昏或作假的事,這樣一來,反其道而行之的訓誡就無法實施了。」
一天,菲茨-福克公爵邀請於連參加晚宴,也請了柯拉索夫親王。於連在客廳里備受讚譽。宴會前,有個把鐘頭的等待。於連周旋於二十幾位賓客之間,他的言行舉止,至今猶為駐倫敦使館的二秘三秘傳頌不絕。他的神態,真是千金難買。
於連不顧紈絝朋友的反對,執意要去探望名家腓力普·范溫;在英國哲學家中,洛克之後,一人而已。監獄裡,找到這位哲人正要服滿第七年刑期。「在這個國家,貴族階級可不開玩笑,」於連想,「何況,范溫已名譽掃地,受盡詆毀……」
於連覺得哲人豪氣猶存;貴族階級的惱怒,適可供囚徒遣愁破悶。
「這一位,是我在英國看到的唯一的快活人。」於連走出監獄時作如是想。
「對暴君最有用的,莫過於神授觀念。」范溫對他說,其他憤世嫉俗的論調,此處從略。
於連回到法國,拉穆爾侯爵問:「英國之游,給我帶來什麼有意思的看法?」他卻默而不言。
「不管有意思沒意思,看法,總有吧?」侯爵追問道。
「第一,」於連答道,「在英國,每天發一個鐘頭神經的人,才是最清醒的人;而這最清醒的人,又為自殺的惡魔所纏繞。自殺惡魔,是這個國家的神靈。
「第二,無論什麼人,一踏上英國領土,他的聰敏才智,就減損了四分之一。
「第三,天下沒有一處風景有像英國那樣幽美雅致,賞心悅目,動人心弦。」
「現在該我說了,」侯爵接口道,「第一,在俄國使館的舞會上,你為什麼要說,有三十萬二十五歲的法國人熱切盼望打仗?這種說法對各國君王,你以為是中聽的嗎?」
「跟我國那些大外交官,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於連答道,「他們又特別喜歡爭論嚴肅問題。如果照搬報紙上的論調,他們就把你當傻瓜。要是你敢於談點切實而新鮮的見聞,他們就驚呆,就無言以對,第二天清晨七點,就派使館的一秘來轉告,說你持論不識大體!」
「說得不錯,」侯爵笑道,「不過,我敢打賭,高明的先生,你去英國所為何事,恐怕還沒猜到。」
「恕我失敬,」於連說,「此行是為了每禮拜去大使府邸參加一次晚宴,這位王上特派全權大使是最風雅不過的了。」
「此行是為了獲取這枚十字勳章的,你瞧,就在這兒,」侯爵道,「我還無意讓你早早脫去黑衫,雖說已習慣與穿藏青禮服的人用更有趣的口吻說話。沒有新命令之前,請記住:每當我看到這枚十字勳章,你便是我友人舒納公爵的幼子;這位公子六個月來已在為外交界服務,只是他本人不自知罷了。請注意,」侯爵打斷於連稱謝的表示,一本正經補充道,「你的身份,目前我還不想有所變更。無論對保護者還是被保護者,這總是一種過錯,一種不幸。幾時你對我的訴訟案感到厭煩了,或者我覺得你不再合適,我會替你謀得一個好教區,像我們的朋友彼拉神甫那樣的一個教區,此外,就什麼也談不到了。」說到這最後一句,侯爵的口氣很不客氣。
這枚勳章,使於連大為得意,話也多了。覺得在平時交談中自己已不像從前那樣常受輕侮,備受攻訐;其實,在熱烈的談話中,這些話一般人注意不到,只有他才認為可以解作不大禮貌。
這枚勳章想不到還招來一位稀客:就是瓦勒諾先生的來訪。他是來巴黎謝恩,感謝內閣封他為男爵,並藉以夤緣攀附。他不日就將被任命為維璃葉市長,以取代瑞那先生。
瓦勒諾先生告訴他,有人不久前發現瑞那先生還是雅各賓黨,於連心裡只暗暗好笑。事實是正在籌備的改選中,這位新晉男爵的候選人資格,由內閣提名,而受保王黨控制的該省選區,瑞那先生卻為自由黨人所擁戴。
於連想探聽一點瑞那夫人的近況,卻一無所得;舊日的嫌隙,男爵好像還耿耿於懷,所以不露一點口風。選舉在即,瓦勒諾要於連勸說乃父投他一票;於連答應寫信回去。
「騎士先生,你或許可以為我引見拉穆爾先生。」
「固然,我可以引見。」於連心裡想,但是,像他這樣一個壞蛋……
他答道:「在拉穆爾府,我實際上只是個無名小卒,還不配為你引見。」
於連是無所不對侯爵言的,當晚,就說了瓦勒諾的期望,以及此人一八一四年以來的所作所為。
「不但明天你要為我引見這位新晉男爵,」拉穆爾先生神情肅然,接口說,「後天我還要邀他來吃晚飯。不久要任命一批省長,瓦勒諾是其中之一。」
「情況既然如此,」於連冷冷說道,「我便要為家父謀求丐民收容所所長的職位了。」
「好極了,我同意,」侯爵又恢復歡快的神色,「我以為你會說教一番呢。你老練多了。」
瓦勒諾先生告訴於連,維璃葉彩票局局長剛死,這個位子給了肖任先生;於連覺得很有趣,他以前在拉穆爾侯爵的臥室里曾拾到過這老蠢材的一封求情信。在請侯爵為彩票局長一職致財政大臣函件上簽字時,於連背了幾句求情信里的話,引得侯爵哈哈大笑。
肖任先生的任命剛發表,於連得知省議會曾為葛羅先生謀求此職。葛羅先生是著名的幾何學家,為人慷慨,自己年入才一千四,卻借六百法郎給剛剛死去的局長一家,以濟急難。
於連對自己做出這種事,深感震驚。「這不算什麼,」他譬解道,「要想出頭,要乾的不平事兒正多著呢,而且還要會用動聽的言辭善加掩飾。可憐的葛羅先生!他該得勳章,而到手的卻是我!勳章是內閣給的,我就得按內閣的旨意辦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