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說話的腔調
2024-10-02 04:00:36
作者: (法)司湯達
他們崇高的使命,是對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芝麻大事,平心靜氣加以評判。他們的全部智慧,是用來防止因小事而發大火,防止借名人之口,對傳聞異詞的事,大發雷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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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拉修斯
於連新來乍到,由於生性高傲,不愛問三問四,所以倒也沒鬧什麼太大的亂子。一天,路遇急雨,他躲進聖奧諾雷街一家咖啡館。這時,有個穿粗呢禮服的高個子,看到他陰鷙的目光有點驚奇,也回看了他一眼,眼神完全像先前剛到貝藏松碰到的雅夢達小姐的情人。
於連對上次受辱輕易放過,猶時時痛切自責,面對這放肆的目光,自然咽不下這口氣。他走過去,要求做出解釋。穿禮服的人立刻報以滿口髒話。咖啡館的顧客都圍了攏來,過路的行人也在門口停住了腳步。出於內地人的防範心理,於連隨身總帶一支小手槍。他把手伸進袋裡握住槍把,不免有點緊張。不過他很審慎,只反覆說:「先生,請問府上地址?你才不在我眼裡呢!」
這兩句話,他說了又說,引起圍觀人群的驚詫。
「咳,你老罵罵咧咧幹嗎,該把地址給他呀!」穿禮服那人,聽到旁人再三攛掇,便朝於連臉上扔去五六張名片。幸好一張也沒打中他臉。他曾約束自己:除非給碰到了,才開槍回敬。那人走了開去,猶時時回頭,頻頻揮拳以示威脅,口裡還謾罵不休。
於連發覺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嗨!這麼個壞蛋都可以把我氣得夠嗆!」他憤憤然想道,「這種受辱之感,怎樣才能去除呢?」
他恨不得立刻就決鬥。但碰到了個難題:偌大一個巴黎城,哪裡去找證人?他沒有一個朋友,相識倒有幾個,通常交往了五六個禮拜,就各自西東了。「我這人不合群,這就是報應。」他心裡想。最後想起去找隸屬前九十六團的退休中尉,名叫黎艾凡的,他常找這可憐蟲練習劍術。於連跟他很坦率,如實以告。
「證人我願意當,」黎艾凡說,「不過有個條件:要是你沒把對方打傷,就得當場跟我再決鬥一場。」
「一言為定。」於連欣然答應。
他們按名片上的地址,跑到聖日耳曼區的中心地段,去找特·博華西先生。
此時是清晨七點。等當差進去通報,於連才想起,此人[11]可能是瑞那夫人的年輕親戚,在駐羅馬或那不勒斯使館供過職,還為歌唱家謝羅尼莫寫過介紹信。
於連已向體貌豐偉的當差遞去一張昨天擲給他的名片,外加一張自家的名片。
他和證人足足等了三刻鐘,才給領進一間十分氣派的廳房,看過去,見一個穿得像玩偶的高個子青年。他臉上的線條,具有希臘美的優異與無謂。頭呈狹長形,漂亮的金髮高高聳起,像座金字塔。頭髮精心燙過,捲曲優美,一絲不亂。九十六團的中尉想:「原來為把頭髮燙成這德行,這該死的花花公子才叫我們等老半天。」花花綠綠的便衣,家常穿的晨褲,就連繡花拖鞋,一切都無可挑剔,十分精緻。他的容貌,高貴而空虛,反映出他思想的合宜與空泛:恰是和藹可親的雅範,又是唐突和嘲謔的對頭,言行舉止的莊重自不必說。
九十六團的中尉指點道:昨天朝他臉上扔名片,這會兒又讓人等上半天,可說是再次的侮辱。於連聽了,衝進博華西先生的房間。他樣子上故意裝得橫蠻無禮,當然同時也想顯得很有教養。
博華西先生溫文爾雅的儀表,矜持、自負而又得意的神情,加上房內精雅絕倫的陳設,使於連大為驚異,驟然間忘了要撒潑耍橫的念頭——這並非昨天那個人。面前是一位氣度高華的紳士,不是在咖啡館碰到的那個粗坯,他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便把人家擲給他的名片,遞上一張去。
「不錯,這是鄙人名字。」那時髦人物說。才早晨七點,於連就穿著莊重的黑禮服,倒並沒引起他特別注意。「只是我不懂,憑良心說……」
這最後一句話的腔調,把於連的火氣又撩撥了起來。
「本人此來,是找閣下決鬥來的。」他一口氣把事情的始末根由說了一遍。
夏爾·特·博華西先生經過充分考慮,對於連服飾的裁剪款式相當滿意。一邊聽一邊想:「這是斯多卜的手藝,一看就知。這件背心,式樣高雅,靴子也不錯;但是一清早就穿黑禮服!……一定是為了能更好躲避子彈。」特·博華西騎士思忖道。
心裡這麼盤算過後,便施以周全的禮數,幾乎以平等的態度對待於連。談得很久,事情很微妙,但於連終究不能不顧這明顯的事實:面前這位出身名門的青年,與昨天侮辱他的粗坯,毫無共同之處。
不過於連不肯就此罷休,就一再解釋,以拖延時間。他注意到這位騎士頗為驕矜自專,談到自己,不稱「我」,而稱「特·博華西騎士」,所以對於連僅僅稱他為「先生」,心下大感拂逆。
他須臾不離莊重之態,而且莊重之中還帶有既自負又謙遜的神情,於連看了非常賞識。髮捲舌音的方式尤為奇特,也夠於連驚奇的了……但是,無論如何,找不出碴兒可以跟他吵架。
年輕的外交官很風雅地提出決鬥,但九十六團的退休中尉,一小時來一直端坐一旁,兩腿分開,兩手按在腿上,肘彎朝外,斷言其友人於連先生無意於尋釁,因為已經知道名片是他人盜用的。
於連離去的時候,情緒灰惡。博華西騎士的馬車停在院子裡,等在石階前。於連碰巧抬頭一看,認出車夫就是昨天那人。
才看到,便揪住他短大衣,把他從座位上拽下來,用馬鞭猛抽——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兩個當差跑來保護他們的同伴,於連為此挨了幾拳;與此同時,於連掏出手槍,裝上子彈,放了一槍,那幾個傢伙拔腿便逃——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分鐘裡。
博華西騎士走下樓來,莊重之中猶帶歡愉之色,用大貴人的口吻連連說:「所為何來?所為何來?」顯然也很好奇,但外交官身份尊貴,不便表露更多的興味。了解到事情的經過,他冷靜的神情中帶上一點調侃的意味——外交官的臉上不應沒有這種表情,然而姿態的高傲還是無可爭辯的。
九十六團的中尉看出,博華西先生似有意決鬥。他馬上放出手段,為他的朋友保留髮難的優先權。
「這一下,」他嚷道,「要決鬥就事出有因了。」
「我也認為事出有因,」外交官說,「把這個流氓給我趕走,換一個上來。」他對管事的說。
車門打開,博華西先生堅請於連和他的證人賞臉坐他馬車。他們一起去找騎士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指點一個清靜去處。一路上談得十分歡快。唯一顯得奇特的是,堂堂外交官還身穿睡衣。
「這兩位先生,雖然出身高貴,倒並不乏味,不像來拉穆爾府赴宴的那些人,」於連心裡想,「我明白了緣由,在於他們敢於不拘泥於世俗禮節。」言談之間,提到昨晚芭蕾舞中令人刮目相看的幾位舞星。兩人閃爍其詞,提到幾則頗吊胃口的風流韻事,於連和他證人卻茫無所知。於連還沒蠢到強不知以為知,便大大方方承認自己孤陋寡聞,騎士的朋友喜歡他這種坦率,便把那些軼聞細細道來,說得妙趣橫生。
有一件事使於連驚詫不已。馬路中央,為了聖體瞻禮那天的出巡行列,修有一個臨時祭壇,他們的馬車到此,停滯了一下。兩位先生說了幾句笑話。照他們的說法,本堂神甫的尊大人,就是他的頂頭大主教。這種話在拉穆爾府是誰也不敢說的,侯爵企盼要當公爵呢。
決鬥頃刻之間就結束了:於連臂中一彈。傷口用手帕包好,手帕是浸過燒酒的。博華西騎士十分客氣,請於連允許他就用坐來的車子送他回府。於連報出拉穆爾府這地址,年輕外交官和他朋友交換了個眼色。於連雇的馬車還等在那裡,但於連覺得這兩位先生的言談,比起善良的中尉,不知要有趣多少。
「天哪!決鬥決鬥,不過如此嗎?」於連想,「重新找到那車夫,總算運氣!不然,咖啡館受的侮辱,還得忍受下去,那多倒霉!」他們妙趣橫生的談吐,一刻都沒斷過。於連至此才明白,外交上的故作姿態,對於有些事,也不為無用。
「看來,語言無味,與貴人之間的談話,並無必然的聯繫,」他心裡想,「他們拿聖體行列開玩笑,敢於語涉不經,講起藝壇緋聞,可謂繪聲繪色。但從不議政,是他們談話中唯一的欠缺,而這欠缺,給優雅的語調、恰到好處的措辭,彌補了過來。」於連不由得感到一種深切的仰慕,「要是能時相過從,真不勝快慰!」
一分手,博華西騎士就忙著去打聽,但得來的消息並非十分光彩。他很想知道對方是何許人,前去造訪是否有失身份?但所得到的些許信息,實在談不到令人鼓舞。
「真是糟糕!」他對證人說,「跟拉穆爾侯爵手下的秘書決鬥,況且是為了車夫盜用我的名片,這事更不能承認了。」
「的確,是會貽笑大方的。」
當天晚上,博華西騎士和他的朋友到處散布:那位索雷爾先生,照說是個很不錯的後生,實底子是拉穆爾侯爵一位知交的私生子。這件事,毫不費力就傳開了。一旦事已成事,少年外交官和他朋友就可屈尊枉駕,趁於連臥床養傷的半個月裡,拜訪了幾次。於連坦白說,他迄今為止,只去過一次歌劇院。
「這太可怕了,」他們說,「現在能去的,只有那一場所。等你傷好,第一次出門,就該去看《奧利伯爵》。」
在歌劇院,博華西騎士把於連介紹給著名的歌唱家謝羅尼莫。謝羅尼莫當時非常走紅。於連對騎士幾乎到了首肯心折的地步。少年得志的那種自尊自大自負,自有其神秘之處,於連都為之神搖目奪。比如說,騎士說話,有點格格不吐,那是因為他有幸見到的一位權貴說話也有這種貴恙之故。於連還從未遇到集滑稽風趣與非凡儀表於一身的人,而其儀表之美,倒是值得內地窮小子取法的。
看到他與博華西騎士一起出入歌劇院,因這段交往,人家常提名道姓說起他來。
「不錯呀!」拉穆爾先生一天對於連說,「你原來是弗朗什孔泰地區一位豪紳的私生子,那位豪紳據信還是我的密友?」
「那是因為博華西先生不願跟一個木匠的兒子決鬥,才這麼說的。」於連想加以駁正,表明自己從未助長這種流言。
侯爵打斷於連的話:「我知道,我知道,此說正中下懷,現在該由我來給這個故事固本培元了。不過,我倒有一事奉懇,那隻消花你半個鐘點:每逢歌劇院有演出,到晚上十一點半,社會名流陸續散場出來,請你去前廳走動走動。我看你還有點內地人習氣,亟宜去掉。再說,拜識幾個大人物,廣交聲氣,即令是打個照面,也沒有壞處啊。也許有一天會派你去辦什麼交涉呢。你便中到票房去轉一下,讓他們認識認識你,你的入場券,他們已給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