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拉穆爾府
2024-10-02 04:00:28
作者: (法)司湯達
他在這兒做什麼?
他會喜歡這兒嗎?
他想討這兒的人喜歡嗎?
——龍沙
如果說,在拉穆爾府高雅的客廳里,於連覺得一切都是奇特的,那麼,肯瞟他一眼的人,對這個面色蒼白、身穿黑服的後生,同樣覺得古怪。拉穆爾夫人跟丈夫提議,逢到宴請顯要人物,最好找個差使派於連外出。
「我倒想試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甫認為,對我們身邊的人,不該傷他們自尊。人所恃者,唯不移之志,如此等等。此人除了他那張陌生面孔,別的沒什麼不合適,而且他知道裝聾作啞,不會多事的。」
「為了靈清起見,」於連想,「凡到這客廳來的人,應記下他們的名字,並對他們的性格下一考評。」
首先記下的,是府上的五六個常客。事有湊巧,他們都在巴結自己,以為他是侯爵跟前得寵的人,侯爵是憑性子要寵誰就寵誰的。這幾個常客都已破落,多少有點低三下四。這個階層,今天只有在貴族的客廳里還能看到。不過,要說他們還有什麼值得稱道之處,那麼可說,他們並非對所有人都低三下四。他們中有的人寧可給侯爵痛罵,也不願聽侯爵夫人一句氣話。
爵府的大小主人,性格上都驕氣十足,無聊有餘。時常為了解解悶氣,會對人肆意侮慢,所以不能指望有真正的朋友。但是,除掉下雨的日子和百無聊賴的時光——這種時光畢竟不多,通常還算彬彬有禮。
那五六個對於連另眼相看的馬屁精,如果不來拉穆爾府趨候,侯爵夫人便會面臨難熬的孤獨時刻;而對豪門貴婦來說,孤獨最是可怕,意味著走了背運。
侯爵對太太十分周到。他總留著一份心,使她的沙龍座上客常滿。但貴族院的議員例外,因為侯爵覺得,這批新興同僚作為朋友來他府上還不夠高貴,作為下屬加以接納又不夠有趣。
這點奧秘,於連到很晚才參透。當局的施政,是中產階級常議論的話題,但在侯爵這一階層,直要到形勢危急之際,家裡才會談起。
尋歡作樂的需要,即使在這個煩悶的世紀裡,仍然有很大的魔力,甚至在宴客的日子,侯爵只要一離開客廳,眾人旋即作鳥獸散。只要不嘲笑天主、教士、國王、權臣、御用藝人、現存秩序,只要不讚頌貝朗瑞、伏爾泰、盧梭、反對派報紙以及所有敢說點真話的人,特別是只要不議政,你就可以無所拘牽無所不談。
即使你有家資十萬、藍色勛綬,也鬥不過此類客廳憲章。思想活潑一點,就被認為粗俗不堪。儘管談吐高雅,禮貌周全,力求取悅於人,但每張臉上都能看出無聊的表情。年輕人來叨陪致意,就怕語言之間使人懷疑有什麼思想,或泄露出看過什麼禁書,於是,說過幾句關於羅西尼歌劇和今天天氣好之類的門面話,便噤聲不語了。
據於連觀察,活躍談話的,通常靠兩位子爵和五位男爵。他們都是拉穆爾侯爵流亡國外時的老相識,每人每年有七八千法郎的進款,其中四人支持《每日新聞》,三人傾向於《法蘭西新聞報》[7]。他們之中有一位每天都要講點宮中逸聞,妙不可言是他的口頭禪。於連注意到:他胸佩五枚十字勳章,其他幾位一般只有三枚。
再者,在前廳可以看到十名身穿號衣的侍應。整個晚上,每隔一刻鐘,就來送一次冰水或熱茶。夜半時分,還有一頓佐以香檳酒的夜宵。
於連有時留到最後,原因蓋在於此。不過,他不大明白,客廳金碧輝煌如此,談話又瑣瑣平庸如彼,這些人居然能一本正經聽得下去。有幾次,他仔細觀察那些劇談者,想看看他們是否覺得這類言談無聊。「我背的默思得,」他想,「話說得比這些人要動聽百倍,可我還覺得挺乏味呢。」
精神上感到這種壓抑的,並非只於連一人。有的來賓喝下不少冰凍飲料,快慰自適;其他人,則為了晚會之後,可以揚言:「鄙人剛從拉穆爾府出來,得知俄羅斯新近……」如此等等。
於連從一位門客那裡得知:布基儂男爵從王政復辟以來,一直擱淺在副省長任上;五六個月前,拉穆爾侯爵夫人使他一舉扶為正職,以可憐男爵二十餘年來竭誠效忠之至意。
這樁升遷大事,重新激起這批大人先生的熱忱。從前,他們為點小事就要慪氣,現在恁怎樣也不動怒了。怠慢的意思難得會直白表露出來,但於連在飯桌上,曾有兩三次,無意中聽到侯爵夫婦簡短的交談,其內容對坐在他們近旁的來賓是很不受用的。豪門貴族勢焰之盛,對未預輿輦之榮者的後裔,率直不偽,從不掩飾輕蔑之概。於連注意到,一提起十字軍,他們臉上就現出端肅與莊敬交並的表情。通常所謂的敬意,總是帶一點討好的意味。
在這豪奢與無聊的環境中,於連除了拉穆爾先生,對其餘什麼都不感興趣。有一天,他很高興地聽到侯爵抗言,說布基儂得以晉升,他侯爵大人不是沒效過微勞。這是給侯爵夫人提個醒。於連是從彼拉神甫處得知事情的原委的。
一天早上,神甫與於連在侯爵藏書室,一起研究跟弗利賴那場打不完的官司。
「神甫先生,」於連率然問道,「每天與侯爵夫人共進晚餐,是我應盡的義務呢,還是對我特別的開恩?」
「這是莫大的榮耀呀!」神甫為之愕然,「那位N院士,十五年來對侯爵夫人殷勤備至,也沒為侄子唐博先生爭到這個面子。」
「對我來說,先生,這正是我職務中最難堪的事。連在神學院,尚且沒這麼無聊。我有時看到拉穆爾小姐在打哈欠,按說,對爵府的那些朋友,她早該習慣他們的殷勤討好了。我真擔心會在宴席上打瞌睡。求你替我說說情,准我到偏僻的小客店,吃四十子兒一頓的便宜晚飯。」
神甫不失為驟然顯貴的人,覺得能與爵爺共餐,是十分榮耀的事。他正以此開導於連,忽聞輕微的聲響,兩人轉過頭去,於連看到拉穆爾小姐在聽壁腳,不禁漲紅了臉。她是來找書的,自然什麼都聽到了。貴族千金對於連倒看重了三分。「這個人倒不是生來下跪的,不像那老神甫,」她心裡想,「天哪!那老頭兒長得多醜呀!」
晚餐席上,於連都不敢正眼看拉穆爾小姐,還是她有意來跟他攀談。這天府上賓客盈門,她請於連飯後稍留。那些巴黎小姐,不喜歡上年紀的男子,尤其對穿著馬虎之輩。於連無須多少眼力就能看出,布基儂的同僚留在客廳里,正好成為拉穆爾小姐取笑的對象。這天晚上,不管是否有意做作,她把這批老厭物刻薄得可以。
拉穆爾小姐是這個小團體的核心人物。這群人,差不多每晚都聚集在侯爵夫人的大靠椅後面。其中有特·匡澤諾侯爵、特·凱琉斯伯爵、特·呂茨子爵,以及兩三位年輕軍官,都是諾爾拜兄妹的朋友。他們都擠在一張很大的藍色長沙發上。與沙發相對的另一頭,是光艷照人的瑪娣兒特;於連則悄沒聲兒地坐在低矮的小草椅上。這不起眼的座位,逢迎之徒還羨慕不已。諾爾拜與其父的幕僚講幾句話,或在晚會上提到他一兩次,他占這位子就算師出有名了。這天晚上,拉穆爾小姐問於連,貝藏松城堡所據的山頭有多高。於連真說不出這座山比蒙馬特高地是高還是低。聽這小團體裡人的說笑,他常為之絕倒。他覺得,類似的妙語,自己一句也想不出。就像一種外國語,聽是聽得懂,說卻說不出。
瑪娣兒特一方的朋友,和這天來到大客廳的嘉賓,一直處於敵對狀態。爵府的常客,就因為熟,首先成為目標。於連的專注是可想而知的:他對什麼都感興趣,無論是事情本身,還是取笑的方式。
「啊!戴柯立先生大駕光臨,」瑪娣兒特放言無忌,「他沒戴假髮,難道想憑他的絕頂聰明,登上省長的寶座?脫帽露頂王公前,準是想表明他腦瓜兒里的想法高明透頂!」
「此公天下誰不識,」匡澤諾侯爵說,「我大伯是紅衣主教,此公也常去趨候。他能對每個朋友編一套謊言,連續幾年不出紕漏,而此類朋友,他有兩三百個之多。他善於為友誼添養料,這是他的本領。像你們看到的那樣,大冬天,才早上七點,他已渾身濺滿泥漿,立在哪位朋友家的門口了。
「他時常與人吵翻;失和時,會一口氣寫上七八封信。過後,又言歸於好,為了表達情滿於懷的友誼,他又會寫上七八封。正是這種君子之風,心無芥蒂,坦誠相見,才是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每當求人幫忙,這個花招就使出來了。我大伯手下一位助理司鐸,講起戴柯立王政復辟以來的逸事,特別風趣。我哪天把那位司鐸給你們請來。」
「呸,我才不信這些話呢!這都是小人之間出於職業上的妒忌。」凱琉斯伯爵說。
「戴柯立先生的大名,將會彪炳史冊,」匡澤諾侯爵又說,「是他協同蒲拉特神甫、泰列朗親王和博爾戈先生,導致了王政復辟。」
「此公曾倒騰過幾百萬錢財,」諾爾拜伯爵說,「我真不懂他為什麼跑到這兒來受家父的呲,有時還很叫人下不了台。那天,家父從飯桌的這一頭向那一頭的他喊話:『親愛的戴柯立,賣友求榮的事,你客串過幾回啦?』」
「他真有出賣朋友的事?」拉穆爾小姐問,「然而,誰又沒有背信棄義?」
「怎麼!」凱琉斯對諾爾拜說,「孫克磊這位大名鼎鼎的自由黨人,府上也接納。真見鬼,他上這兒來幹什麼?讓我過去跟他打招呼,讓他說話,據說他極有機智。」
「且看令堂大人怎麼接待他?」匡澤諾說,「他那些想法太出格,太大度,太獨立不羈……」
「請看,」拉穆爾小姐說,「就是這位獨立不羈的好漢,向戴柯立鞠起躬來竟一躬到地。他握著戴柯立的手,幾乎要舉到唇邊去吻呢。」
「那必定是戴柯立與當局的關係好到非我們所能想像了。」匡澤諾接口道。
「孫克磊到這兒來,是為了謀求進法蘭西學院,」諾爾拜說,「匡澤諾,看他怎樣向L男爵行禮。」
「他跪下來都不會這麼矮。」呂茨應聲說。
「親愛的於連,」諾爾拜說,「你是聰明人,你是從高高山上下來的,千萬別像這位大詩人低低地行禮,哪怕是見天主他老子!」
「啊!這位是一等一的聰明人,南橛男爵。」拉穆爾小姐學著剛才當差進來通報的腔調。
「我相信尊府的底下人也在取笑他。南橛男爵,什麼名字!」凱琉斯說。
瑪娣兒特小姐道:「名字有什麼關係?那一天,此公對我們說:你們設想一下,米湯公爵這個名字,第一次聽到通報會是什麼情形?賤名只是大家尚不習慣罷了……」
於連離開沙發周圍的一群人。揶揄奚落的微妙之處,他還不大能領略,認為笑話要說得入情入理,才能引人發笑。這班少年,說話只是刻薄,於連聽來覺得刺耳。他那種內地人的古板,或說英國式的矜持,竟以為內中含有妒意,這一點他肯定是看錯了。
「諾爾拜伯爵,」於連心裡想,「我曾見他為給頂頭的上校寫信,只短短二十行,竟起了三次稿;像孫克磊那樣的書翰,他這輩子能寫出一封來,就夠他得意的了。」
人微言輕,不受注意,於連相繼走近幾伙客人,又遠遠跟著南橛男爵,想聽聽他有什麼高論。此人才高八斗,心猶恐栗;於連發現他只有說出三四句刻薄話後,精神才稍振。他的機智,似乎是間斷性的。
男爵可沒一語驚人的本領。他至少要說四句話——每句寫下來該有六行長,才能語驚四座。
「此人東拉西扯,全無談笑風生之致。」有人在於連背後議論。於連回過頭去,聽見喊那人夏爾偉伯爵,於連高興得臉都紅了。這是當今世界最機敏的人。他的名字,常見《聖赫倫那島回憶錄》和拿破崙口授的史實里。夏爾偉伯爵說起話來,要言不煩;他的俏皮話,有如電光一閃,準確,生動,而且犀利。什麼事經他一說,就把爭論推進了一步。他言之有物,聽他談話,大是樂事。不過,在政治上,二三其德,可謂不識人間還有羞恥事。
「我嘛,我標榜特立獨行,」夏爾偉對一位佩三塊牌牌的先生說,顯然在嘲弄他,「為什麼我的見解,非要同六個星期前一樣呢?假如這樣,我的觀點,就成了統制我的暴君了。」
四個年輕人環圍著他,神色凝重,他們顯然不喜歡這類調侃。伯爵自己也知道話說過頭了。幸虧他瞥見謹厚的巴朗先生,這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伯爵跟他攀談起來,客人圍了過來,感知可憐的巴朗要倒霉了。巴朗先生雖說相貌奇醜,但靠他的說教與德行,經歷人世之初難以盡述的艱辛之後,居然討了一個有錢老婆,討來後過世了;接著又娶了一個更有錢的女人,她從不在社交場所露面。巴朗面子上雖不好看,一年的享用倒有六萬法郎之巨,門下也有了一批清客。夏爾偉伯爵不留情面,當他的面大放厥詞。兩人周圍很快圍上一圈,有三十來人。在場的人都莞爾而笑,連那幾個神色凝重的青年在內,他們可是本世紀的希望所在呢。
「他何以來拉穆爾府?還不是自取其辱!」於連思忖。他向彼拉神甫走去,想問個明白。
巴朗先生悄悄溜走了。
「好呀,」諾爾拜說,「刺探家父的奸細走啦,現在只剩下小瘸子奈丕矮了。」
「難道這就是謎底?」於連想,「不過,既然如此,侯爵為什麼要招待巴朗先生呢?」
嚴厲的彼拉神甫,在客廳一角聽到當差通報來客的姓名,皺了一下眉頭。
「這簡直是個強盜窩,」他像巴齊勒[8]那樣說道,「來的都是些敗類。」
這只能怪正顏厲色的神甫不懂高等社會的奧妙。但是,他從詹森派朋友處,對袞袞諸公已有確切不移的看法,他們或是靠巧為黨派效勞,或是靠暴發不義之財,才進得這類客廳。這天晚上他心頭壅塞,對於連的提問回答了好幾分鐘,後來忽然打住,後悔說了人家壞話,認作自己的罪過。脾氣暴躁,每多刻峭,視宣揚天主的仁慈為己任,他在塵世的生活,就是一場征戰。
「瞧,彼拉神甫那副尊容!」於連走近長沙發時,聽到拉穆爾小姐這麼說。這句話,於連覺得就像冒犯了自己;不過平心而論,她說得不無道理。彼拉神甫無疑是客廳里最正派的人,但他瘢痕處處的臉相,因受良心的責備,這時變得非常之丑。「行呀,那就以貌取人吧,」於連想,「彼拉神甫心細如髮,為了點小事而深自咎責,樣子才這麼獰厲,而奈丕矮這個不齒於人的奸細,他的臉上卻一派寧靜平和的氣象。」不過,彼拉神甫為自己教派的利益已做了很大的讓步,還專門雇了一個僕人,現在穿著也整齊多了。
於連注意到客廳里有點異樣:所有目光都轉向門口,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一半。當差通報大名鼎鼎的特·托利男爵駕到;在最近一次選舉中,這位男爵成了眾矢之的。於連走上前去,想看個仔細。托利男爵曾主持一個選區:他心思活絡,想把選某一派的選票調包,換成別的小方片,張張填上他中意的名字。做手腳的時候,被幾個選民看到了,馬上對他大加恭維。因此之故,這好傢夥至今還灰頭土臉的。刁鑽促狹之徒,便含沙射影,說什麼「該服苦役」之類的話。拉穆爾侯爵見到他,態度也冷冷的。可憐的男爵一轉眼就溜走了。
「他之所以急急要走,準是到空得先生(M.Comte,當時的魔術大師)家學本領去了。」夏爾偉伯爵說得眾人哄堂大笑。
這天晚上,陸續趨候拉穆爾(相傳侯爵要組閣了)府的,有幾位沉靜的大貴族,不少陰謀家,大都聲名狼藉,不過全都絕頂聰明。那個小唐博,就在這些人中初試鋒芒。他的見解未必精闢,但補救之道,就像我們馬上會看到的,是說起話來振振有詞。
「那傢伙為什麼不判他十年徒刑?」於連走近去時,唐博正大放厥詞,「是蛇蠍就該扔入土牢,讓毒蟲在暗角落裡完蛋,不然,毒液散發出來,危莫大矣。罰一千大洋,頂什麼事?他窮無分文,最好不過,反正他依附的黨派會惠帳的。對他就該罰五百法郎,關十年地牢。」
「哎!他們談的這個怪物是誰呢?」於連想。他同僚激昂的語調,癲獗的手勢,於連只有佩服。院士的寶貝侄子那張瘦精精皺巴巴的臉,此刻顯得十分猥瑣。於連聽聽就知道了,他們說的是當代最偉大的詩人[9]。
「啊,畜生!」於連幾乎要大聲喊出來。出於義憤,眼淚涌了上來,「啊!小無賴!這番話,得叫你吃不了兜著走。」
「不過,他們只是一批急先鋒,替侯爵領導的黨派賣命而已,」於連想,「遭他誹謗的那位名人,如果肯賣身投靠,不說出賣給庸庸碌碌的奈瓦爾內閣,就出賣給時時輪換的哪位還算廉正的總長,那多少勳章,多少干俸,還不由他得?」
彼拉神甫遠遠里向於連招了招手,為拉穆爾侯爵剛向他面授機宜。但於連這時正低眉順眼聽一位主教的抱怨,等到能夠脫身,走近他的忘年交時,發現神甫被可惡的小唐博纏住了。這小畜生對神甫恨得牙痒痒,以為於連得寵全仗著神甫,所以也來獻媚討好。
「那個老廢物,不知死神什麼時候才能給我們清除掉?」文痞咬牙切齒,用這種措辭,談論那位備受尊敬的霍蘭德勳爵[10]。他的特長,是能熟記要人名流的資歷,剛對英國新王登基後,那般炙手可熱的人物,很快評論了一番。
彼拉神甫踅進旁邊一個客廳,於連跟了進去。
「侯爵不喜歡舞文弄墨之徒,這點我要提醒你注意;他對此極為反感。懂拉丁文,如果可能,還要懂希臘文,懂埃及史、波斯史等,他就會誇獎你,庇護你,把你當飽學之士。千萬別用法文寫東西,尤其不要妄議越出你地位的重大問題。一旦喊你狗屁文人,就夠你倒霉的了。卡斯特利公爵批評達朗佩和盧梭時說過:『此輩囊無千金,卻想縱論天下大事!』你身居爵府,這句名言怎能不知道?」
「看來什麼都瞞不過,」於連想,「這裡也跟神學院一樣!」他用誇飾的文筆,寫過八九頁東西:那是對老軍醫蓋棺論定的頌詞;按他的說法,是老軍醫把他栽培成人的。「那小本子,」於連心裡想,「一向是鎖得好好的。」他上樓到自己房裡,把手稿付之丙丁,再回到客廳。議論風生的無賴都已走掉,只剩下戴勳章的幾位。
在下人們搬來時台面已擺好的餐桌旁,坐著七八位名媛貴婦,一個個都非常假仁假義,年紀在三十至三十五之間。嬌姿艷色的特·菲華格元帥夫人一進來,就為自己姍姍來遲而連連致歉。此時已過半夜,她走去坐在侯爵夫人身旁。於連深感激動:看她明眸善睞,顧盼神飛,大有瑞那夫人的風采。
拉穆爾小姐那一夥,還聚著很多人。她和幾位朋友正在嘲弄情場失意的特·泰磊伯爵。泰磊伯爵是獨生子,他的先人就是靠資助國王討伐百姓,才大量聚財而聞名一時的猶太人。其父棄世不久,留給兒子每月十萬銀洋的進款和一個臭名昭著的姓氏。這種特殊的境況造成一個人,要麼性格特別單純,要麼意志特別堅強。
不幸的是,這位伯爵是個好好先生,所抱的各種奢望都是他的馬屁鬼引出來的。
凱琉斯先生認為,是周圍人的鼓動,泰磊伯爵才向拉穆爾小姐求婚的(匡澤諾侯爵也在追求這位千金,他晉升公爵已指日可待,且每年有十萬法郎的年金)。
「哎!你們可別怪他有這股子勁呀。」諾爾拜用可憐巴巴的口氣說。
可憐的泰磊伯爵,最缺少的可能就是意願了。就性格的這一方面而論,他有資格當號令天下的君主。他不斷聽取眾人建議,但哪一種主張,他都沒有勇氣貫徹始終。
拉穆爾小姐說:「單是他那張臉,一看就令人發噱。那是困惑和失意的奇怪混合;有時,還能看出一點自命不凡的氣概和財大氣粗的專橫——身為法蘭西的首富,尤其自恃長相不錯,年紀還不到三十六,當然會有這種架勢。」
「此人非常放肆,但骨子裡卻非常膽怯。」匡澤諾侯爵說。
凱琉斯伯爵、諾爾拜伯爵和兩三個留小鬍子的年輕人,淨拿泰磊伯爵尋開心,而這闊佬竟木然不覺。最後,時鐘敲一點了,他們才把他請走。
「這種天氣里,在門口恭候的,還是府上的阿拉伯名馬嗎?」諾爾拜問他。
「噢不,是一對新馬,價錢要便宜得多,」泰磊答道,「左邊一匹,花了我五千法郎;右邊一匹,只值一百路易——但是,你可以相信,這匹馬只在夜裡才套,跑起來卻跟另一匹非常合拍。」
聽了諾爾拜的高見,泰磊伯爵覺得像他這樣的人愛馬成癖,是理所當然的,只是不該讓馬淋在雨里。他先動身,過了一會兒,其餘各位也走了,一邊還拿他取笑不斷。
聽到他們下樓時的笑聲,於連想:「如此這般,我算看到了自己處境的另一極端。想我一年沒二十金幣進款,卻和每小時有二十金幣進帳的人平起平坐,而此人還受盡眾人奚落……這類見聞,倒是醫治貪慾的良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