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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初次提升

2024-10-02 04:00:11 作者: (法)司湯達

  他了解自己所處的時代,了解自己所在的地區,於是發財成了富翁。

  ——《先驅報》

  教堂里意外一遇之後,於連一直耽於痴想而不能自拔。一天早上,嚴厲的彼拉神甫把他叫了去。

  「這是夏斯神甫寫來的信,說了你幾句好話。你的行為,總的說來,我還相當滿意。你有極冒失,甚至糊塗的一面,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不過,直到如今,可以說,你心地善良,甚至見義勇為;才智也有過人之處。總之,在你身上可見出閃亮的火花,是不容忽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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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兢兢業業效力十五年之後,我就要離開這修道院了。我的罪責,是聽任神學士按自己的意願行事;你懺悔時說到的那秘密團體,我也是不聞不問,既不保護,也不阻撓。離任之前,我願為你略效微勞。要是沒有雅夢達地址在你房裡找到、被人告發一事,早在兩個月之前我就會著手的,因為你當之無愧。我現在指派你為新舊約課的輔導教師。」

  於連感激涕零,很想跪下來感謝天主。不過,他還是取了一種更見真情的姿態:徑朝彼拉神甫走去,抓起神甫的手送到自己唇邊吻著。

  「這是幹嗎呢?」院長面帶慍色。但於連的眼神,比他的動作,表達了更多的意思。

  彼拉神甫端量於連時的那種驚異之狀,顯出他經過悠長的歲月,已不慣於人情細微了。凝視的目光,泄露了院長的真情,連聲音都變了:「也罷!是的,我的孩子,我對你有點依依不捨。上天知道,這有違我的本意。按理,我應力主公正,對任何人既不恨也不愛。塵勞萬端,你的世途將會艱苦備嘗。我看到,你性格中有不合俗眾之處。忌妒與怨謗,會緊隨不舍,永遠跟著你。不管老天爺把你安置在什麼地方,你的道伴不會看到你而不見恨於你。假如他們裝作親善,那肯定是在設計陷害。對此,補救之道,唯有信賴天主。為了治治你的心高氣傲,就該讓你招人嫉恨;而剛正不阿,依我看,是你唯一的生路。只要你毫不動搖,皈依真理,你的對手遲早會慌亂自潰。」

  久矣夫,不聞這種友聲,所以我們得原諒於連這個弱點:熱淚盈眶。彼拉神甫向他伸開雙臂;這一時刻,對他們兩人,都是無比甘美的。

  於連欣喜若狂。這次任命,在他是初次升遷。好處當然很多。而真正體會到其好處,還是幾個月後的事,先就弄得一刻不得清閒,整天與同學廝混在一起,而那些同學,至少是煩人的,大多數簡直叫人受不了。光是他們的喧嚷,就可以把個斯文團體攪成一片混亂。這些農家子弟,吃飽穿暖之後,非大聲嚷嚷,不足以表示其歡欣;非聲嘶力竭,把肺里的氣量全部吼出來,不足以表示其興致淋漓!

  現在,於連可以單獨用膳,或幾乎是獨自吃飯,時間比其他修士晚個把鐘頭。另有一把花園鑰匙,花園空關著的時候,可以獨自進去散散心。

  於連大感驚訝的是,旁人對他的恨意,似有所減弱;這倒與預料相反,本以為嫉恨只會加深。以前不願搭理人的私衷,由於過分顯露,樹敵不少,如今卻不再是高傲得可笑的標誌了。在周圍的俚俗之輩看來,這正是他身份尊貴的正當感情。仇緒恨意,明顯衰減,尤其在一夥年輕同學之間,他們降而成為他的學生,但他都相待以禮。漸漸地,他也擁有了自己的徒眾,喊他「馬丁·路德」,就顯得不入調了。

  但是,把他的友與敵,指名道姓,報出來有什麼意思呢?這一切原本就是醜惡的,唯其意圖越真,才顯得越發醜惡。這些人橫豎是民眾的靈修指導;缺了他們,民眾會成什麼樣子?報紙能代替得了神甫?

  於連有了新的身份以後,神學院院長為了避嫌,沒有旁人在場,決不與他談話。此舉在師生雙方,都可謂臨事以懼;但尤其寓有探測之意。彼拉這位嚴格的詹森派,曾立下一條一成不變的準則:要看一個人是不是真有價值,且在他的欲望前面,在他的事業前面,設下重重障礙。若真有本領,自會克服困難或繞過障礙的。

  這時已到狩獵季節。傅凱出了個主意,以於連家人的名義,給神學院送來野豬和麋鹿各一頭。兩頭死獸,給撂在廚房與飯廳之間的過道上。所有修士吃飯路過,都會看到。這成了相互探詢的一大題目。野豬雖是死的,小修士看了還直害怕,只敢碰碰獠牙。七八天裡,大家只談此事,不談別的了。

  這份禮,把於連家劃入了受尊敬的階層,給嫉妒鬼以致命的一擊。財大氣粗,自是高人一等。夏澤爾和一些出挑的修士都來輸誠稱臣,言辭之間幾乎帶點埋怨,怪於連沒把他家的富有及早告知,害得他們對錢財不免失敬。

  這時招募過一次新兵,於連作為神學士,得以免於應徵。此事使他感慨萬端。「咳,眼看良機又失掉了。要是二十年前,一種英雄的人生,就在我面前展開了!」

  一次,他獨自在神學院的花園裡散步,聽到修圍牆的泥瓦匠相互閒聊。

  「哎,走吧,又在招兵啦。」

  「那傢伙在台上時,才敢情好!小小泥水匠,可以當伍長,可以升大將,這是大家都看到過的。」

  「你現在再去看看!跑去的,都是些要飯的。有幾個子兒的,都留在本鄉本土了。」

  「生來窮,終生窮,就是這麼回事兒。」

  「啊,不知道確實不確實,他們說,那傢伙死了?」另一個泥水匠插進來說。

  「還不是那些大佬倌說的,信不信?那傢伙叫他們著實害怕了一陣。」

  「真天差地遠去了,他那個年頭多有出息呀!說是傷在那些元帥手裡!娘的奸臣!」

  聽到這番議論,於連略感安慰。他喟嘆著走開去:「唯有這位皇帝,民眾猶在追憶。」

  考期到了。於連對答如流;他看到,夏澤爾很想揚才露己。

  典試官,都是了不得的弗利賴代理主教親自點的將。第一天考下來,他們十分氣惱,明知道於連·索雷爾是彼拉神甫的寵兒,但在成績單上,只得把他的名次排在第一,最差也是第二。神學士中紛紛打賭,說全院的考榜上,於連會名列第一;而得第一的人,就有上主教府赴宴的榮耀。但是,考「拉丁教父」這課目快終場時,有位考官相當圓滑,問了於連對聖哲羅姆,以及西塞羅的看法之後,講到賀拉斯、維吉爾等世俗作家[26]。這些作家的不少名篇,於連瞞著同學已背得滾瓜爛熟。他考得太順利了,一時忘了自己身在何處,在考官一再提問下,不覺來了精神,背了幾首賀拉斯的頌歌,還加以串講。引他上鉤之後,過了二十分鐘,考官突然把臉一沉,冷一句熱一句,責備他浪費光陰去讀瀆神的作品,在腦袋裡塞進許多無用甚或有害的思想。

  「是我糊塗,先生,你說得對。」於連的語氣,非常謙抑。他承認這是條妙計,自己上當了。

  這一詐術,即使在神學院裡,也認為是卑鄙的,但這並不妨礙弗利賴神甫利用權勢,在於連名字旁寫下第一百九十八名。弗利賴神甫是個機變百出的人物,貝藏松的聖公會,經他一調理,組織完備,網絡森嚴;他送往巴黎的函件,足以使法官、省長,甚至衛戍長官,不寒而慄。他好不得意,借於連氣氣他的詹森派死對頭彼拉神甫。

  過去的十年,他操心的大事,是把神學院院長的職務從彼拉神甫手中奪過來。這位神甫,一向把規勸於連敦品勵行的準則,拿來律己,為人淳摯,奉教虔誠,不耍手段,恪守職責。但老天爺在震怒之際,卻賦予他一副郁怒記恨的性格,受點侮慢和嫉恨,就痛徹骨髓。若有冒犯情事,在這顆熾熱的心裡,一樁都不會忘懷。有好多次,他恨不得能辭去聖職,但他相信,上天把他安置在這位子,是為有益於眾生。「我遏止了耶穌會和神靈派的勢頭。」他常這麼想。

  考試期間,興許有兩個月,彼拉神甫沒跟於連說過一句話。然而,當收到宣布會考結果的公函,看到他視為全院之榮耀的學生名列一百九十八名,卻病了整整一個禮拜。使這嚴厲的個性聊感安慰的是,想方設法之下,他還能監視到於連的行蹤。看到於連既沒發怒,也無報復行為,更未見消沉,心裡驚喜不盡。

  幾個星期以後,於連接到一封信,渾身一震:信上蓋的是巴黎郵戳。「瑞那夫人到底記起了她的諾言。」他心裡想。一位具名保羅·索雷爾的先生,自稱是他的親戚,給他寄來一張五百法郎的匯票。信上還特意加了一句:於連如繼續研讀優秀拉丁著作,成績超卓,則每年還將寄上同樣數目的款子。

  「是她,是她的善良!」於連大為感動,「她想表示安慰。但是,為什麼一句友好的話也沒有呢?」

  關於這封信,他誤會了。瑞那夫人,在她表姐戴薇爾夫人擺布下,整個兒陷於深深的悔恨之中。她常常不由自主想起這位奇才,與他的遇合,攪亂了她的生活;但她力戒向他致書馳函。

  要是用神學院的話來說,這筆五百法郎的贈金,可以視若奇蹟;而且可說,上蒼借弗利賴其人,把這份厚禮賜予於連。

  十二年前,弗利賴神甫手拎旅行箱,來到貝藏松;這隻小得不能再小的旅行箱,根據傳聞,裝下了他的全部家當。如今,他已富甲一省。在發跡過程中,有一片地產,他買下了一半,另一半,是拉穆爾侯爵承繼的祖業。於是,這兩個人物打起了一場不小的官司。

  拉穆爾侯爵,儘管在巴黎地位顯赫,在朝廷身居要職,但還是覺得,跟貝藏松一位有能力左右省長任免的代理主教鬥法,仍然要擔風險。侯爵本來可在預算允許的範圍內,借某個名義,奉懇一份五萬法郎的恩俸,而把這筆總值才五萬的小官司送給弗利賴神甫,但他有點不服氣。他認為自己有理,真是打官司的好由頭。

  不過,請允許我問一句:哪個法官,沒個兒子,沒個侄子外甥,要人家提攜一把的?

  為了點醒愚頑起見,弗利賴神甫在接到初審判決後一個禮拜,借了主教大人的四輪馬車,御駕親征,把榮譽勳章授予他的辯護律師。對方的這一招,拉穆爾侯爵得知後有點兒吃驚,感到自己的律師不大中用,便向謝朗神甫求教;謝朗神甫就把彼拉神甫推薦給他。

  侯爵與彼拉神甫的關係,到本故事發生時,已持續多年。彼拉神甫把他過激的性格也帶進這樁公案。他不斷會見侯爵的律師,研究案情,認為其曲在彼,便公然站在拉穆爾侯爵一方,對抗有權有勢的代理主教。代理主教覺得這種桀驁不馴,是對他的冒犯,而且竟出諸一個小小的詹森派神甫!

  「這宮廷貴族自以為八面威風,倒要看看他究竟有多大能耐!」弗利賴神甫對三二心腹道,「拉穆爾大人對他貝藏松的訟師,連塊不起眼的牌牌都拿不出,這下甚至還要撬掉他的位置。不過,人家寫信告訴我,說這位貴族議員沒有一個禮拜,不佩上他的藍色綬帶到掌璽大臣的客廳里去炫耀一番,不管這掌璽大臣是個什麼東西!」

  儘管彼拉神甫多方活動,拉穆爾侯爵跟司法大臣,特別是與其下屬交誼甚篤,苦心經營了六年,所能做到的,也只是使這場官司不至於徹底輸掉。

  這樁案子,雙方都十分起勁,侯爵與彼拉神甫信函交馳,對神甫的才識終於大為讚賞。儘管地位懸殊,他們的通信漸漸有了友朋交談的口氣。彼拉神甫告訴侯爵,教區裡的人欺人太甚,逼得他非辭職不可。算計於連的陰謀,照彼拉神甫的看法是極其卑鄙的;所以一氣之下,把這件事告訴了侯爵。

  這位大貴人,雖然富可敵國,卻毫不吝嗇。他想有所賜贈,至少想償還因案件所花的郵資,但彼拉神甫一概拒絕。這回算得了個主意,給院長的高足寄去五百法郎。

  拉穆爾侯爵還費神,親自擬了一封匯款函。由此而想到神甫本人。

  一天,神甫接到一封短簡,說有要事相商,請他立即去貝藏松市郊的一家客店。到了客店,見到侯爵的管家。

  「侯爵派我送他的馬車來,」那人說,「他希望你看了這封信,四五天內就能得便去巴黎。請先定一個日期,我利用這段時間到侯爵在弗朗什-孔泰的領地去走一趟。然後,在你覺得合適的那天,咱們一起動身去巴黎。」

  信很簡短:

  吾公宜跳出內地軋轢圈,來京城習靜為好。現特奉派敝車趨候,盼於四天內告知定奪。至下周二,本人一直在巴黎恭候。倘蒙首肯,當可先期代為接受巴黎市郊最佳教職。吾公未來教區內最富有之一員尚無緣拜識尊顏,然其忠誠遠出吾公想像之上。此人謂誰,特·拉穆爾侯爵是也。

  嚴厲的彼拉神甫對這所仇敵遍布的神學院,十五年來傾注了全部心力,不知不覺間已有很深的感情。侯爵的來信,猶如到達一位外科醫生,來施行一次痛苦難忍,卻又是勢在必行的手術。撤職的事,已無疑義。為此,神甫與總管約定,三天後再晤面。

  在這四十八小時裡,他委決不下,煩躁不安。最後,決定給拉穆爾侯爵寫一封信;同時,亦擬函致主教大人——此函堪稱教士文體中的傑作,只是稍嫌冗長了點兒。就措辭之得體,語氣之恭順而言,可嘆為觀止。不過,這封信,為使他的冤家對頭弗利賴在上司面前難堪個把鐘頭,把葷葷大者的冤情,直至小事情上的傾軋,都列舉無遺。如柴堆遭竊、家犬暴斃,等等。彼拉神甫逆來順受,於茲已有六載,最後逼得他只有離開教區一途。

  信寫完後,他派人去喊醒於連;於連同所有的神學士一樣,晚上八點就已就寢了。

  「主教府邸,想必你知道在哪裡吧?」彼拉神甫用漂亮的拉丁文對他說,「拿上這封信,去送交主教大人。我不隱諱,這是派你到狼窩裡去。所以,眼睛要尖,耳朵要靈。你答話的時候,一句謊不能撒。但是,你要想到,盤問你的人,真正的樂趣,或許在於能加害於你。我很高興,孩子,在我們分手之前,能給你指點這點兒經驗。因為,不瞞你說,你送去的這封信,是我的辭呈。」

  於連愣在那裡,作聲不得,他實際上是喜歡彼拉神甫的。他縝密的心思陡然嘀咕著:「這正派人一走,聖心派就會降我的職,甚至把我掃地出門。」

  他不能只想自己。為難的是,要想說一句措辭婉轉的話,卻欲言無詞,真是一時智窮。

  「哎,我的朋友,你怎麼還不走?」

  「聽人家說,院長大人,」於連怯怯地說,「你管事多年,身無餘財。我手頭倒有六百法郎。」他哽咽得說不下去。

  「這筆款子也應登錄,」卸任院長冷冷說道,「快去主教府,時間很晚了。」

  事有湊巧,這天晚上是弗利賴神甫在主教的客廳當值,主教到省長公署赴宴去了。這樣於連就把狀告弗利賴的信交給了弗利賴本人,不過我們的英雄並不認識他。

  於連看到這位神甫膽大妄為,把致主教的函件當即拆開,大為吃驚。代理主教漂亮的面孔,頓時顯得一驚,又夾雜著快意,接著就變得疾言厲色起來。於連見他儀表不俗,趁他看信之際,便細加端詳。眉宇之間要不是精明過於外露,這臉相會顯得更端莊持重;而這副好相貌如稍不收斂,其精明就大有狡詐之態。他鼻子前突,形成一條筆挺的直線;不幸的是,這樣一來,使原來十分高貴的側影,竟與狐狸的尊容有著不可救藥的相似。此外,這位顯得專心在看彼拉辭呈的神甫,穿著十分講究,於連對此頗有好感,他還沒見過別的教士穿著有這麼講究的。

  弗利賴神甫的特殊才幹,於連到後來才知道:他以善為笑言,取悅主教;主教是個可愛的老人,生來就該住京城巴黎的,現在來到貝藏松,簡直就是流放。主教已年老眼花,卻偏偏喜歡吃魚。大凡主教吃魚,魚刺就由弗利賴代為剔去。

  於連悄沒聲兒的,瞧著那神甫把辭呈又看了一遍。突然間,轟隆隆隆,房門開了。一個穿鋪繡號衣的僕人疾步走來。時間之快,只夠於連朝門口轉過身去,見到一個矮老頭,胸前掛著一個顯示主教身份的十字架。他趕緊跪下:主教報以慈祥的一笑,從他身邊走過,那位俊美的神甫尾隨而去。客廳里只留下於連一人,這倒可消消停停讚賞主教家的氣派。

  貝藏松的大主教,是個很有才情的人,雖長年遷徙,飽經憂患,卻並不消沉。如今行年已七十有五,十年後會發生什麼,也已懶得去理會。

  「那個神學士,目光很機警的,我走過時好像看到來者,是誰呀?」主教問,「按我的規矩,他們到這時候不是該睡了嗎?」

  「這一位是硬給叫醒的,我可以擔保。大人,他帶來了一個重要消息,就是你教區里唯一的詹森派遞來了辭呈。這位不好纏的彼拉院長,總算識相,懂得了弦外之音。」

  「也好!」主教笑道,「不過,我懷疑,你能找到抵得上他的後任。為了讓你見識見識此人的分量,明天我要請他來吃晚飯。」

  代理主教很想就後任的人選有所進言,但主教不想談正事,便說:「在安插新人之前,得先了解一下舊人何以要走。去替我把那個神學士叫來,須知真言往往出自孩子之口。」

  於連應召進去。他想:這樣倒要面對兩個判官了。他覺得自己的膽量從來沒這麼大過。

  他進去的當口,兩個高大的內室侍役,穿得比瓦勒諾所長還要講究,正在服侍主教更衣。主教覺得在談彼拉神甫之前,應該考考於連的學業。他剛問了一點教義,就已感到驚訝。很快就談及人文知識,提到維吉爾、賀拉斯、西塞羅等人。——「這幾個名字,」於連想,「害我得了個一百九十八名,也沒有什麼可損失的了,何不炫耀一番?」這次他成功了;主教本人就是位非凡的人文學者,聽了大為中意。

  剛才在省府宴席上,有位年輕姑娘——她聲譽頗著本是實至名歸,朗誦了《瑪特蘭娜》一詩[27]。主教談起文學,很快就把彼拉神甫以及別的公事都置之腦後,與神學士討論起賀拉斯是否富有。他背了幾首頌歌,但他的記性時而有點偷懶,於連馬上把詩背全了,當然神態十分謙遜謹慎。主教為之驚嘆的,是於連不改閒談口氣,就能背誦二三十行拉丁文詩句,好像講神學院的平常事一樣。涉及維吉爾和西塞羅,兩人一談就談了很久。最後,主教不禁對年輕神學士大加誇獎。

  「為學如此,至矣極矣。」

  「主教大人,」於連答道,「貴神學院就有一百九十七名學生,比我更加有資格得到大人的誇獎。」

  「此話怎講?」主教聽了這個數字,感到納悶。

  「我此刻有幸說給大人聽的話,都有正式材料為憑。神學院今年的年終考試,我的答題恰巧就是剛才得到大人嘉許的那些。我的成績,只得了個一百九十八名。」

  「啊!原來是彼拉神甫的高足!」主教看著弗利賴神甫笑道,「咎由自取,應該料到呀。不過,這倒是真才實學。」他對於連說,「是不是,小朋友,人家把你喊醒了派到這兒來的?」

  「是的,主教大人。我獨自出神學院的事至今只有一次,就是聖體瞻禮那天,去幫裴納神甫布置大教堂。」

  「Optime(了不起)!」主教道,「怎麼,把羽翎花球擱在華蓋頂上,忠勇可嘉的,就是你嗎?這樁事年年弄得我膽戰心驚,生怕哪個手下人會丟了性命。小朋友,你日後必定大有出息,但我捨不得看你先餓死在我這裡,斷送你的輝煌前程。」

  主教吩咐下去,馬上就端來了餅乾之類和馬拉加葡萄酒。於連大大享用了一番,弗利賴神甫也朵頤大嚼,因為他知道主教愛看大家吃得高高興興、津津有味。

  夜闌興濃,主教談了一會兒教會史。看到於連渾然不知,他便講起在君士坦丁大帝治下羅馬帝國的道德風尚。信奉異教的結果,是世風每況愈下,困惑與疑慮交並;十九世紀那些憂鬱而厭倦的心靈,也同樣受到這種情緒的困擾。主教在談話中注意到,於連甚至連塔西佗的名字都不知道。

  面對主教驚訝之色,於連老實回答:神學院的藏書室里根本不收這位史家的著作。

  「我委實很高興,」主教歡快地說,「你替我解決了個難題。這十分鐘裡,我一直在尋思:你陪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而且,是事前所沒想到的,真不知如何致謝為好。想不到神學院的學生之中,竟有如此博學之士!儘管禮物不盡合符教規,我想送你一部《塔西佗》。」

  主教派人去取來八卷裝幀極精的書,並要親自在第一卷的扉頁上,用拉丁文為於連·索雷爾題詞。主教自命為精通拉丁文的好手。臨了,他一反交談時的語氣,鄭重其事地說:「年輕人,假如你聰明懂事,日後你會得到我教區里最好的教職,而且離主教府不出百里之遙。不過,你得聰明懂事。」

  於連捧著書,走出主教府,正值午夜鐘響,他吃了一驚,沒想到時間過得這麼快。

  主教說了許多話,卻隻字未提及彼拉神甫。上德禮賢下士的態度,尤使於連受寵若驚。想不到溫文爾雅如許,與平時那種天然的獨尊之概,竟相得無間。於連重新看到臉色陰沉的彼拉神甫,見他已等得很不耐煩;這一對照,印象顯得格外強烈。

  「Quid tibi dixerunt(他們跟你說了些什麼)?」彼拉神甫老遠望見他,就高聲問道。

  於連想把主教的話譯成拉丁文,但越翻譯越糊塗。

  「還是說法語吧,把主教的原話說出來,不要增一字,也不要減一字。」卸任的院長口氣很粗重,手勢也有失文雅。

  「主教送給年輕神學士這麼一份禮,也算得奇怪的了!」彼拉神甫翻著裝幀精良的《塔西佗》說;書口的燙金,好像惹他厭惡。

  聽完詳細的稟報,鐘敲兩點,他才允許得意門生回房去睡。

  「你的塔西佗,第一卷留在這兒,我要看看主教大人的讚詞,」他說,「這一行拉丁文,等我走後,就是你在這學府的護身符了。」

  「Erit tibi, fili mi, successor meus tanquam leo quaerens quem devoret.(對你而言,孩子,我的後任將是一頭專想吃人的怒獅。)」

  第二天早晨,於連發覺同學來跟他說話,態度有點兒特別。他於是更加審慎。「彼拉神甫一辭職,後果就顯出來了,」他心裡想,「辭職的事全院都知道了,而我又給看作他的寵兒。他們的態度之中,必定有輕侮的成分。」可是倒沒看出來。相反,經過宿舍,遇見什麼人,對方眼裡並無仇恨的影子。「這是怎麼回事?想必是個圈套,得嚴加防範。」後來,維璃葉來的小修士笑嘻嘻地向他點穿了:「Cornelii Taciti opera omnia.(《塔西佗全集》。)」

  這句話,在場的人都聽到了,大家爭相向於連道喜,不僅祝賀他得到主教這份厚禮,而且有幸晤談達兩小時之久。甚至連一些細節,他們也知道了。以此為始,妒意漸息,諂諛驟起。即使是卡斯塔奈德神甫,昨天對他還是眼高於頂,今天卻過來挽起他胳膊,要請他吃飯。

  這是於連性格有虧的地方:對粗鄙之輩,他們的傲慢無禮固然使他痛苦,而他們的曲意逢迎同樣惹他厭惡與不快。

  中午時分,彼拉神甫向全體學生告別,沒忘了做一番峻切的訓諭:「你們是祈求塵世的榮華,社會的實益,發號施令的快意,藐視法律和肆無忌憚的興味呢,還是希望求得靈魂的得救?你們之中,即使是後知後覺者,只要睜開眼來,也能分清何去何從這兩條路來。」

  他轉身剛走,耶穌聖心派的信徒就到小教堂去唱Te Deum(感恩頌詩)了。離任院長的訓諭,神學院裡沒人當一回事。「他對免職,牢騷不少。」到處聽人這麼說。身居這個要職,自有富商巨賈來巴結拉生意;所以沒一個神學士會頭腦簡單到相信,辭職是出於院長的本意。

  彼拉神甫住進貝藏松最好的客店,藉口有些莫須有的事要辦,想再盤桓兩天。

  行前,大主教特設晚宴款待。為戲弄代理主教弗利賴,談話之間,儘量讓彼拉神甫揚才炫博,一展所長。上最後一道點心的時候,怪怪奇奇,從巴黎傳來消息說,彼拉神甫已被任命為N教區的本堂神甫;那是個奢靡繁華之地,離京城才十五里路。善良的主教,誠誠心心,向彼拉神甫表示祝賀。主教從辭職的前前後後,看出一種精心安排。他忽來佳興,對神甫的才識評價極高,並為他用拉丁文寫了一份考語,說了許多好話;弗利賴神甫想表示異議,主教都不容他開口。

  當天晚上,大主教把他對彼拉神甫的讚譽帶到呂邦普萊侯爵夫人府上。這對貝藏松的上流社會,是件大新聞;雖覺得恩出格外,但都猜詳不出。在他們看來,彼拉神甫已穩坐主教寶座,最有心機的傢伙認為拉穆爾侯爵業已擢升樞密大臣;也在同一天,他們才敢恥笑弗利賴在上流社會的飛揚跋扈。

  第二天早晨,彼拉神甫為侯爵的案子去見法官,街上的人前呼後擁跟著他,商賈都站在自己的店門口行注目禮。眾人第一次對他這麼敬重。這位嚴厲的詹森派,看到這一切不免憤慨。與他為侯爵物色的律師磋商很久之後,就動身上巴黎赴任去了。有兩三位同窗舊友前來送行,陪他上車,看到四輪馬車上的爵徽,讚嘆不已。彼拉神甫一時心軟,告訴他們:他主管神學院達十五年之久,今天離開貝藏松,只帶得五百二十法郎的積蓄。幾位朋友跟他含淚道別。他們事後議論道:「這個謊,善良的神甫完全沒必要撒,顯得太可笑了。」

  庸碌之輩,財迷心竅,是不可能了解彼拉神甫正是從信仰中,獲取力量,才能夠六年來孤軍奮鬥,對抗瑪麗·雅拉姑克[28]、耶穌聖心會、耶穌會會士及其主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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