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迎神賽會
2024-10-02 04:00:08
作者: (法)司湯達
人人都深受感動。由於信徒悉心布置,到處都絲幔迷空,細沙鋪路,天主仿佛降臨在狹窄的哥德式街道上。
——楊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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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連儘管收斂、裝傻,也屬枉然,依舊不能取悅於人:他太與眾不同了。「然而,」他不免有點怨艾,「所有這些教師,都很精明,堪稱一時之選,怎麼會不喜歡我的謙恭呢?」他曲意迎合,裝作相信一切,輕信一切,似乎只瞞得一人。那人,便是大教堂的司儀長夏斯·裴納神甫。十五年來,大教堂方面曾許以議事司鐸一職;等待期間,夏斯神甫在神學院講授布道術。這門功課,在於連盲目行事的那段時間,是常考第一的課程之一。有鑑於此,夏斯神甫對他頗表好感,下課之後,很樂意挽著他手臂,在花園裡繞行幾圈。
「他有什麼意圖?」於連自問道。他訝然發覺,夏斯神甫談起大教堂的祭器,可以一連講上幾個鐘點。除了喪事靈幃,還有十七件繡金鑲銀的祭披。他們對特·呂邦普萊庭長夫人,企盼甚殷;這位老太太,已屆九十高齡,她的結婚禮服至少已保存了七十個春秋,用的是昂貴的里昂綢緞,外加金絲繡花。「你想想看,我的朋友,」夏斯神甫突然止步,瞪著眼睛說,「這些衣服豎放著,就能站住,可見金線之多。貝藏松人普遍認為,庭長夫人的遺囑一執行,大教堂的庫房裡就能增添十幾件祭披,還不算大典穿的四五套法衣。照我估計,遠不止於此。」夏斯神甫壓低聲音補充說:「我有理由相信,庭長夫人還會遺贈我們八隻精美的鍍金銀燭台,據說是勃艮第公爵大膽查理購自義大利的;庭長夫人的祖上,當年曾是公爵的寵臣。」
「此君拿舊衣古物饒舌半天,究竟是什麼意思?」於連暗想,「巧於經營如斯,等這筆遺贈等了差不多有一個世紀之久,還一點不顯山露水。他對我一定有疑心!他的精明,遠在他人之上;其他人有一點小算盤,不出兩個禮拜,我就能猜得八九不離十。啊,我明白了,他壯心不已,只是十五年來一直鬱郁不得志。」
一天晚上,正在上劍術課,彼拉院長把於連叫去,對他說:
「明天是Corpus Domini(聖體)瞻禮,夏斯神甫要你幫忙,布置大教堂。那你就去吧,聽從命令。」
彼拉院長又把他叫回來,大有憐憫之慨,說道:「這得看你自己了,會不會趁機在城裡轉轉。」
「Incedo per ignes(我暗中有些對頭).」於連答道。
第二天一早,於連前往大教堂,一路上兩眼低垂。看到街道和熱鬧起來的早市,心裡自是喜歡。所到各處,為了迎神賽會,都在裝點門面,結彩掛幃。他在神學院過的那些日子,現在想來,恍若一瞬。思緒悠悠,想到了葦兒溪,想到了美人兒雅夢達·碧娜,此刻倒有可能見面,因為離她的咖啡館並不很遠。他遠遠望過去,見夏斯神甫已站在大教堂門口。他是個面帶喜色、性情開朗的胖子。這天,他顯得很得意。「我等了好久,親愛的孩子,」他老遠看到於連,便大聲嚷道,「歡迎,歡迎。今天的活,既耗時,又繁難。咱們先吃頓早飯,可以長點力氣。第二頓,到十點,等他們做大彌撒的時候再吃。」
「我希望,先生,」於連的神色很莊重,「一時半會兒也別讓我單人獨處。請看一下,」他指著頭頂上的大鐘,「我到達的時間,是五點差一分。」
「啊!想不到神學院那些小壞蛋叫你這麼害怕!你心地真不賴,還想到他們,」夏斯神甫說,「寬闊的林蔭道,因為路邊籬笆上長刺,就不漂亮了嗎?過路人還不照樣走路,讓毒刺留在那裡去枯死。好吧,動手干吧,幹活要緊!」
夏斯神甫說對了,這天的活的確很繁難。頭天晚上,教堂里有隆重的葬儀要舉行,所以事先什麼都不能準備,得在一個上午,把殿堂里所有哥德式大柱子,披上高達二丈的紅緞繡幃。主教大人特地雇驛車從巴黎請來四位張掛帷幔的工匠,但光靠匠師還應付不過來,而且,他們非但不能為貝藏松的笨伯同行鼓勁,反而輕嘴薄舌,弄得這批同行益發笨手笨腳。
於連看出,得由他來爬高梯了。他身手輕捷,可謂勝任愉快。接下來該他指揮城裡來的師傅了。夏斯神甫十分高興,望著於連從這部梯子跳到那部梯子。所有的柱子都披上錦緞之後,接著要在主祭壇的大華蓋上,安放五大團羽翎花球。冠狀的木頂,鑾金飛彩,富麗堂皇,托在下面的,是八根義大利大理石雕成的螺旋形圓柱。但是,要到天幃之上,華蓋中央,就得走過一條挑檐,那木頭已很有些年頭,給蟲蛀得差不多了,而且離地有四丈之高。
看到這段險路,巴黎的幾位工匠,剛才興致還挺高,這時一個個都快活不起來了。他們站在底下張望,議論了半天,就是沒人敢往上爬。於連拿起羽翎花球,三腳兩步,爬上梯子,在華蓋中央,冠狀瓣飾里一一放妥。他從梯上剛下來,夏斯神甫就把他一把抱進懷裡。
「Optime(特棒),」善良的神甫大聲夸道,「我一定向主教大人稟報。」
十點的那頓早餐,氣氛至為歡洽。夏斯神甫從未看到他的教堂有這般富麗。
「親愛的弟子,」他對於連說,「我母親從前就在這座大教堂管座椅租賃,可以說我是在這裡面長大的。羅伯斯庇爾的恐怖時期,生靈塗炭;那時我才八歲,逢私邸舉行彌撒,我能勉充輔祭,當天的膳食就由宅主供給。說到摺疊祭披,那就沒人能跟我比,上面的金絲銀線從沒折斷過一根。拿破崙下詔恢復宗教信仰後,我有幸負責管理這座莊嚴的大堂。一年有五次,能看到這教堂裝點得這麼漂亮,但從來沒像今天這樣輝煌璀璨;一幅幅錦披系得這麼牢,在柱子上貼得這麼緊!」
「好不容易,要對我說出他的秘密來了,」於連想,「他是情不自禁談起自己來的,所謂需要傾訴一下。」但是,此人雖十分激奮,到底也沒失言,一句都沒有。「不過他活沒少干,酒也沒少喝,性情倒是快活的,」於連自語道,「真是個好人!是我的好榜樣!他的確是一隻鼎(這是他跟老軍醫學來的一句俗話)。」
當大彌撒唱起Sanctus(聖哉)頌歌,鐘聲驟起之際,於連拿起白色法衣,想跟隨主教參加蔚為壯觀的迎神遊行。
「還有小偷呢,我的朋友,那些賊伯伯,你怎麼沒想到,」夏斯神甫喊起來,「遊行的一走,教堂里就空無一人了。我們得守著,你我都不能走。圍繞柱基的金線銀飾,如果丟一兩條,算是我們運氣。這也是特·呂邦普萊夫人的贈物;是她的曾祖,就是那位有名的伯爵傳下來的。全部是純金,一點不摻假,」神甫顯然來了精神,附耳對於連說,「你就巡守北面一側,不要走開。南面一側和正殿,歸我來。特別要注意那些告解亭;有些女人給小偷當耳目,在那兒窺伺我們轉背的空隙。」
等他講完,時鐘已敲十一點三刻,跟著教堂的大鐘響了。那口鐘撞得滿滿堂堂,鐘聲洪亮而莊嚴,於連大為感動。他神思飛越,遠離塵世……
幾個化裝成聖約翰[25]的小孩,在聖體前拋撒玫瑰花瓣。玫瑰和供香的香氣,使於連的心情亢奮至極。
大鐘的聲音,莊嚴洪亮。按理,於連應想起干撞鐘活掙半法郎的二十名壯漢,或許還得加上十七八位信徒的幫忙。他該想到繩索和鍾架的磨損,大鐘本身的重量,據說每隔兩百年要墜落一次。該想想有什麼辦法,剋扣撞鐘人的工錢,用赦罪這種不會影響教會錢袋的聖寵之類,打發他們。
於連沒有轉這類聰明念頭。他的靈魂,受到雄渾磅礴的鐘聲激盪,正翱翔在廣闊的想像世界。他既成不了好教士,也當不了好管事。像這樣易於感動的心靈,至多能造就成一個藝術家。在這等地方,也可見出於連的卓異之處。神學院的同學中,約有五十個人,經過長者指點,相信籬笆後面的確潛伏著民眾的仇恨和過激的情緒,比較注意實際生活,聽到教堂的大鐘,便會想到撞鐘人的工錢。他們會拿出數學家巴萊穆的才幹,按徒眾激動的程度,考量付撞鐘人如許工錢是否值得。如果讓於連來考慮教堂的開銷,他的想法會不受目標的限制,寧可從維修費上省下一筆四十法郎的支出,也不會在工錢里剋扣下二十五生丁的小錢。
這一天,晴空萬里,迎神的隊列緩緩行經貝藏松,在社會賢達、地方名流競相搭建的街頭祭壇前不時駐足停步。這時,教堂里一片肅穆。光線幽暗,陰涼宜人,瀰漫著鮮花和香燭的芬芳。
長長的殿堂里,靜謐、寂寥、清涼,更有助于于連的遐想。他無須擔心夏斯神甫會來打擾,因為教堂的另一端就夠這位神甫忙的。於連的靈魂仿佛已撇下自己的皮囊,任其邁著緩慢的步子,在北面的側殿巡遊。他心裡特別寧靜,知道告解亭里有幾個虔誠的信女。眼睛在看,但視而不見。
這時,眼前的景象,把他散漫的心思拉回了一半:兩個服飾考究的婦女,一個跪在告解亭里,另一個緊靠著她,跪在一把椅子上。於連雖然視而不見,但是,或許出於模模糊糊的責任感,或許出於讚賞她們素雅而高貴的穿著,他注視了一下,發現告解亭里並沒有神甫。「奇怪,」他想,「這兩位漂亮太太,如果很虔誠,為什麼不去跪在迎神祭壇前面;如果是上流社會中人,何不占個便宜,坐在哪個陽台的前排位子上?嗯,這套連衫裙倒做得不錯!非常雅致!」他放慢腳步,打算看個仔細。
跪在告解亭里的那位,在一片肅穆之中,聽到於連的腳音,略略轉過頭來,突然輕輕叫了一聲,就暈了過去。
這位夫人不省人事,朝後倒去的當口,她身旁的女友馬上撲過去扶住她。夫人往後仰倒之際,於連正好看到她的頸項。鏈式項鍊上亮晶晶的大珍珠,他太熟悉了,突然在他眼前一亮。一認出瑞那夫人的髮式,他怦然心動!這就是她。想托住她頭,不讓她身子完全倒下的婦人,不折不扣,正是戴薇爾夫人。於連身不由己,忙衝過去,扶住她們,不然,瑞那夫人會把她女友也拖倒的。他看到瑞那夫人臉色蒼白,面無表情,頭在肩膀上晃動,便幫戴薇爾夫人把這可愛的腦袋扶靠在草椅上,自己則跪在一旁。
戴薇爾夫人轉過臉來,認出是他:「快走開,先生,快走開!」口氣里充滿了怨怒,「尤其別讓她再看到你。準是看到你,她才嚇成這樣的。你來之前,她一直很快活。你的行為太惡劣了。快走開。如果你還有一點羞惡之心,就離得遠遠的吧!」
這幾句話,說得辭色凜然。於連一陣心軟體疲,也就走了開去。想到戴薇爾夫人,他思忖:「她還一直在恨我。」
就在這時,導引迎神隊伍的那些教士,他們鼻音濃重的贊誦之聲,已在教堂里迴蕩開來:大隊人馬回來了。夏斯神甫招呼於連,連喊幾聲,他都沒聽見。神甫最後自己走來,從一根柱子後面把於連拖出來;原來於連半死不活地癱在了那兒。神甫想把於連引見給大主教。
「啊,你不舒服,我的孩子。」神甫見他臉色蒼白,幾乎不能舉步。「你幹活脫力了!」神甫讓他挽著自己的胳膊走。「來,坐在小凳子上,這是給灑聖水的人置備的,你坐在我背後,我替你遮一下。」兩人這時就坐在大門旁。「你鎮靜一下。主教大人駕到之前,還有足足二十分鐘,你想法恢復過來。主教走過時,我會把你提起來,雖然我一把年紀,這點勁道還有。」
但是,主教走過的時候,於連渾身打戰,夏斯神甫只好放棄替他引見的想法。
「別太難過,」神甫安慰他說,「再找別的機會吧。」
當天晚上,夏斯神甫派人給修道院的小教堂送去十斤蠟燭,說是於連細心照管和熄滅蠟燭時手腳麻利所節省下來的。沒有什麼比這更虛妄不實的了。這可憐的孩子自己也像蠟燭一樣瀕於熄滅。見到瑞那夫人之後,他腦子裡一片空白,什麼念頭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