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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天下之大 富亦有缺

2024-10-02 04:00:00 作者: (法)司湯達

  這天壤下獨我孤零,無人念我。看鼠輩發財致富,他們一是卑鄙,二是心狠,我可沒有這種德行。他們恨我,是因為我易發善心。啊!我活不久了,不是餓死,就是痛苦而死,因為看到那些狠心的傢伙,真太不受用了。

  ——楊格

  他急忙用刷子刷一下衣服,趕緊下樓,已經遲到了,受到學監一陣嚴斥。於連不想為自己辯解,只交叉兩臂擱在胸前,不勝愧疚地說:「Peccavi, pater optime.(我知罪認錯,尊敬的神甫。)」

  這第一炮,大獲成功。修士中有些精明人,便看出他們要對付的,不是一個初出道的嫩角色。休息的時候,於連成了眾人打量的對象。但在他身上,只發現矜持與沉靜。按照他自定的戒規,把三百二十一個同學統統看成仇敵;而在他眼裡最危險的,莫過於彼拉神甫。

  幾天之後,於連需選定一位懺悔師,人家交給他一份名單。

  「嗨,笑話!把我當什麼人了?」他心裡想,「難道我不會聽話聽音?」他最終選了彼拉神甫。

  沒料到,這一步卻關係重大。有個很年輕的小修士,也是維璃葉人,從第一天起,便自封為於連的諍友;他告訴於連,如果當初選神學院副院長卡斯塔奈德,做法上就謹慎得多。

  

  「卡斯塔奈德神甫跟彼拉先生是對頭,」小修士湊近於連耳朵說,「人家懷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教派[21]。」

  我們的英雄,自以為謹言慎行,其實他初期的舉措,像選擇懺悔師,就糊塗透頂。富有想像的人,往往很自負,而自負易致迷誤,把意願當作事實,比如他,就認為自己已是很練達的偽君子了。他甚至狂妄到責備自己以做低伏小之術,當作克敵制勝之道。

  「唉!我也只此法寶!換了另一個時代,」他自忖道,「面對強敵,憑我漂亮的行動,就足以解決立身處世的問題。」

  於連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沾沾自喜之餘,環顧左右,發覺從外表看,個個都堪稱純粹的道德君子。

  有八九位修士生活在聖潔的氣氛中,或像聖德肋撒見過顯聖,或有過類似聖方濟在維爾涅峰得神寵受五傷的幻覺。但這都是天大的秘密,友朋輩都替他們隱諱不傳。這些視幻見聖的可憐後生,差不多一直住在病房裡。其他一百來人,懷著堅定的信仰,孜孜矻矻,勤修苦練,持戒精嚴,弄到幾乎病倒,卻也沒有多大長進。有兩三個確有真才實學,出類拔萃,其中一人叫夏澤爾;但於連故示疏遠,他們當然更不會來套近乎。

  其他二百多修士,都是粗俗之輩。儘管拉丁文一天讀到晚,卻未必能解得其中意。他們差不多都是農家子弟,與其辛辛苦苦,翻地刨土,還不如在這兒念念有詞,混口飯吃。基於這番觀察,在開頭幾天,於連就自詡,能很快取得成功。「聰明人是各行各業都需要的,因為畢竟事情要人去做,」他自慰道,「在拿破崙麾下,我能升大將軍;在未來的神甫中間,也應能當大主教。」

  「這些可憐蟲,從小就幹活,」他恣意想道,「到這兒之前,喝的是發酸的牛奶,吃的是粗黑的麵包,住在茅草屋,兩個月才吃一次肉。就像古羅馬士兵,把打仗當休息一樣,這些鄉下粗坯,到了神學院正好不快樂逍遙?」

  於連從他們死氣沉沉的眼裡,飯前只看到期待飽餐一頓的生理需要,飯後只看到塞飽肚子之後的心滿意足。他就得在這批人中嶄露頭角。但於連不知道,別人也不肯說,那就是:在神學院所學的教理、教會史等課程,考得第一名,在他們看來,只是一種出風頭的罪惡。從伏爾泰以來,從實行兩院制以來,這種政體,歸根到底,只是相互猜疑和個別考查,在老百姓中造成猜忌的惡習。法國的教會似乎明白,書籍才是宗教真正的敵人。在教會眼裡,虔心服從,才頭等重要。做出學問來,即使有關神學的,也殊覺可疑,這當然不無道理。像西哀耶斯或格雷古瓦[22]那樣卓絕的人物,他們要轉向另一個陣營,有誰能阻擋得住?慄慄危懼的教會,唯以教皇為依恃,當作唯一的救星。只有教皇才有能力,借教廷舉行的煌煌盛典,去麻痹自省精神,懾服世上苦悶病態的靈魂。

  於連對各種實際情況,算粗粗有了了解,但神學院裡的一切言論都力圖掩蓋真情,所以他的心境常很抑鬱。以他的勤奮,很快學會不少東西,對將來當神甫固然有用,但在他看來卻十分虛浮不實,所以毫無興趣。他真覺得更無別事可做了。

  「我難道被整個世界遺忘了?」他不免要這樣想。但他有所不知,彼拉先生收到過幾封蓋有第戎郵戳的信,都已閱訖付火。這些來信儘管措辭十分得體,字裡行間卻透露出如火一般的熱情。一種深切的悔恨,似乎跟這份情愛在較勁。「這樣更好,」彼拉神甫想,「這少年愛的,至少不是一個不信教的女人。」

  一天,彼拉神甫打開一封信,字跡有一半浸了淚水,已漫漶不清,原來是一封訣別信。「最後,」信末對於連說,「蒙上天開恩,賜我知恨,當然不是恨那個使我失身的人——他永遠是我此生之最親,而是恨我的過失本身。犧牲已然做出,我的朋友。不過,淚水也沒少流,就像你能看到的那樣。我心牽魂系的小生靈,也是你十分喜愛的,他們的前途,比什麼都重要。從此,公正而可畏的主,不會因他們母親作孽,而施報在他們身上。別了,於連,願你能公正待人。」

  結末的字,幾乎無從辨識。寫信人留了一個第戎的地址,但望萬勿回復,至少覆信的措辭,不要使一個改邪歸正的女人讀了臉紅。

  於連的憂思,加上包飯鋪以每頓八十三生丁高價而供應的低劣伙食,已開始損及他的健康。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一天早晨,傅凱遽然來到他的房間。

  「我總算進來了。為了見你,我貝藏松已經來過五次,當然這不能怪你,每次都碰到一張冷板板的木頭面孔。為此,我派了一個人守在你們神學院的門口。真見鬼,你怎麼老不出來?」

  「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規矩。」

  「我發現你大有變化。好了,到底又見到你了。兩枚鋥亮的五法郎銀幣叫我明白,自己真是蠢貨,沒在第一次來就摸出來。」

  兩個朋友一談開就沒完。不料於連臉色大變,當傅凱提道:「順便說一句,你知道嗎?你學生的母親,現在變得非常虔誠了。」言者無意,正好觸著對方心事;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對那魂飛魄盪的心靈,恰恰造成一種奇特的印象。

  「是的,老弟,虔誠到了近乎狂熱的地步。據說,她還屢次遠行朝聖。那馬仕龍神甫,就是長期在暗中刺探謝朗動靜的那位,這下落了個終身之辱:瑞那夫人對他不敢領教,寧願上第戎或貝藏松來做懺悔。」

  「她到貝藏松來了?」於連連額角都紅了。

  「不是經常來的嗎?」傅凱的答話,帶著盤問的口氣。

  「你身邊有《立憲報》嗎?」

  「你說什麼?」傅凱反問。

  「我問你,有沒有帶《立憲報》,」於連的語氣,極其平靜,「這兒,每份賣到三十個子兒呢。」

  「怎麼!連神學院裡,也看進步報,也有自由黨!」傅凱嚷了起來,「哦,可憐的法蘭西!」他學著馬仕龍甜俗的腔調和虛偽的語氣,補上一句。

  如果說,來自維璃葉的那個小修士——看來還像個孩子,在於連進修道院翌日說的一句話,未能使我們的英雄覺察出重大的隱情,那麼,傅凱的來訪,造成的印象就很深了。回想入神學院以來,他的舉措,可謂錯上加錯,只有苦笑而已。

  事實上,他一生中的大事,都是經過精心謀劃的,只是他疏於細節,而神學院裡那些狡黠之徒卻專門注意瑣瑣小事。因此,同道中,已認為他有自由思想,而他恰恰在許多小關節上露了破綻。

  在他們看來,於連沾有一惡癖:用自己的頭腦去思考,去判斷,而不是盲從權威與先例。彼拉神甫,對他沒有任何幫助可言。在告解亭之外,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即使在告解亭里,也是聽得多,說得少。他當初要是選了卡斯塔奈德神甫,光景就會大不一樣。

  於連一旦覺察到自己的愚蒙,就不再有無所事事的煩悶了。首先想弄清楚危害有多大。他本來一直以孤高而執拗的沉默來摒拒同窗,為此,稍稍改變了一下沉默寡言的習性。這樣一來,人家倒可以報復他了。他這廂表示親善,別人則報以輕蔑,甚至冷笑。他這才明白,踏進神學院以來,沒有一小時,特別在休息時間,不產生於他有利或不利的影響,不是增加仇敵對頭,就是贏得幾個道德君子或斯文修士的好感。要彌補的弊端太多了,擔子不輕。從今以後,於連得時時提起精神,戒懼自己;關鍵是要養成一種全新的性格。

  比如說,眼睛的表情,就給他惹了不少麻煩。在這等地方,垂下眼帘,不是沒有道理的。「想我在維璃葉多麼自負!」於連暗自思量,「那時以為,這就是生活;其實,只是生活的準備。現在,才算進入社會,發現周圍布滿了真正的敵人,這情況要到我的角色扮完為止。難矣哉,每分每秒都得飾行欺世!以其艱巨而論,連大力士海格力斯都要相形見絀!近代的海格力斯,就是希克斯特五世[23];此公裝作謙謙君子,一連十五年,瞞過了四十名紅衣主教,而他們是識得他少年時暴烈而倨傲的性情的。」

  「學問在這兒真是分文不值!」於連想起來就怨憤,「教理、教會史等課程,取得好成績,只是虛好看。教的那些內容,給像我這樣的傻瓜聽了,正好墮其術中。唉,我唯一的長處,是進步快,有法子掌握那些無聊玩意兒。那些廢話有什麼價值,難道他們心裡不清楚?說不定會跟我一樣看法?而我還蠢到引以為傲。名列前茅,只給我招來一批死敵。夏澤爾比我有學問,每次做作文,總不忘說兩句糊塗話,給發落到第五十名;如果他得第一,準是一時疏忽的結果。啊!彼拉先生肯指點一句,哪怕就是一句,對我會有多大用處!」

  迷障一破,那些長時間的苦修儀規,諸如一周五次的誦經,聖心堂的唱詩等,向來覺得沉悶得要死的,如今變成最有意思的活動了。於連嚴於律己,但做法上不求過分,不期望像院內那些模範修士,每時每刻都要做出帶含義的行動,以證明自己是完美的基督徒。神學院裡,食用帶殼溏心蛋,吃法上另有一功,可以看出一個人在靈修方面的長進。

  諸君看了或許會竊笑,那就不妨回憶回憶戴利爾神甫,去路易十六宮中一位命婦家赴宴吃雞蛋時的種種失態。

  於連的初步目標,是但求non culpa(無過);就是說,一個年輕修士要達到這種境界,無論是踱步徐行,還是舉手投足,以眸相人,一點不露浮薄的俗態,但也要表明他還不是一個認為今生虛空、專騖永世的宗教狂。

  走廊的牆上,於連常發現有用木炭寫的字句,諸如「六十年的苦修,比起天國的萬世喜樂或地獄裡的刀山火海,那又算得什麼!」這類句子,他不再小看,反覺得要時時擺在眼前才好。「這輩子,要我做什麼呢?」他自問自答,「無非是把天上的位子售與善男信女。這位子怎麼變成有形態,看得見呢?那就得憑我的外表顯得不同於塵俗中人。」

  於連時時刻刻檢點形骸,努力了幾個月,還是不脫思索的神態。眼的表情和嘴的抿攏,還不足以表明那種不言自明的信念,那種準備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甚至不惜以身殉教的信念。比起那些粗鄙不文的農家子弟,於連看到自己在這方面落了後手,心中無限恚恨。他們沒有思索的神情,當然是大有緣故的。

  為了在外貌上能顯出狂熱而盲目的,準備相信一切忍受一切的信念,他哪有不肯吃的苦?這種外貌,在義大利修道院常能看到,奎爾契諾所作的教堂壁畫上,已為我們世俗凡人留下了完美的典範[24]。

  逢到重大的節慶,神學士有酸菜燒臘腸可吃。美味當前,於連竟無動於衷,這就構成他的一大罪狀。同桌的人看他虛假得發蠢,真覺得可惡之至!沒有比這件事給他招來更多的仇敵的。「瞧這小市民,這傲慢傢伙,竟裝得看不起這道好菜,酸菜燒臘腸!去他的,這無賴!這目中無人的傢伙!該入地獄的坯子!」

  「唉!這些年輕鄉民,算是我的學友,他們的無知,倒幫了大忙,」於連情緒沮喪的時候,感嘆道,「他們進神學院,不像我帶來那麼多世俗思想需要導師去清除。我是不管做什麼,他們從我臉上就能看出來。」

  於連跡近妒忌,便以特有的專注,端詳神學院裡那些粗俗的農家子弟。他們脫下粗布短衫,換上黑色道袍的時候,所受到的教育,僅僅限於對金錢,像弗朗什-孔泰人稱之為硬通貨的金錢,抱有一種無窮無極的敬意。

  硬通貨之稱,是對現金這個概念表示愛重的一種強勁說法。

  人生的幸福,對這些修士,就像伏爾泰小說里的人物一樣,主要在於美餐一頓。於連發現:他們幾乎所有人,對穿一身細呢衣服的人,有一種天生的敬畏。有了這種情緒,對我們法庭所謂的「分配公平」,才能給予恰如其分,甚至偏高的評估。他們之間常常這樣說:「跟『大佬倌』打官司,能占到什麼便宜?」

  「大佬館」也者,是汝拉山區的說法,系指闊佬。那麼,對最富有的政府,他們有多崇敬,就可想而知了。

  一聽到省長大人的名字,若不含笑表示敬意,在弗朗什-孔泰農民眼裡,是失禮的事。而失禮,對於窮苦百姓,就會有眼前報:沒麵包吃。

  起始,於連這種蔑視的情緒把自己也憋得夠嗆,繼而才產生出憐憫之心:大部分同學的父親在冬日傍晚,收工回到茅屋,找不到一片麵包,也沒有板栗和土豆。「這又有什麼可奇怪的呢,」於連心裡想,「如果在他們看來,好福氣,就是第一有好飯吃,第二有好衣穿!我那些同學當然會信仰堅執了,他們把教士這行當,看作吃得好穿得暖這種福氣的長葆永享。」

  一次,於連偶爾聽到一個年輕修士,此人常有些怪念頭,對同伴說:「想我為什麼不能當教皇,像希克斯特五世一樣?他當初也不過是個豬倌。」

  「要知道只有義大利人才能當教皇,」那朋友答道,「不過,代理主教,議事司鐸,也許還有主教,肯定是從我輩中抽籤決定的。夏隆的主教,那位P某,他的尊大人乃區區箍桶匠,跟家父倒是腳碰腳。」

  一天,教理課上到一半,彼拉神甫派人來叫於連。可憐的小伙子能暫離這個使他身心深感沉重的環境,好不高興。

  但發現院長的接待,與他進神學院那天一樣可怕。

  「這張紙片上寫的是什麼,你給我說說清楚。」院長目光逼人,於連恨不得鑽到地下去。

  於連念道:「雅夢達·碧娜,長頸鹿咖啡館,八點以前。說是從商栗來的,是我母親的表親。」

  於連感到大禍臨頭。這個地址,是卡斯塔奈德神甫的嘍囉偷去的。

  「我到這兒來的那天,感到心驚膽戰,」於連答話時,只敢望彼拉神甫的額角,因為頂不住他那威凜的目光,「謝朗先生跟我說過,這個地方充滿誹謗和惡意;同學之間,相互窺探和告發,還受到鼓勵。說是天意如此,讓年輕教士看到人生的本相,引起他們厭惡現世,厭惡浮華。」

  「你這小壞蛋!居然敢當著我面誇誇其談?」彼拉神甫十分光火。

  「在維璃葉,」於連冷靜地說下去,「我哥哥妒性發作,就揍我……」

  「言歸正傳!」彼拉神甫氣得直嚷嚷。

  於連絲毫沒給嚇住,繼續講他的故事:「我到貝藏松那天,將近中午,飢腸轆轆,就走進一家咖啡館。心裡對這種紅男綠女的地方,充滿了嫌惡;但我想,這兒吃便餐,也許比飯館要便宜。有位太太,像是店鋪的女掌柜,看到我不懂人情世故的樣子,動了憐惜之情,對我說,『貝藏松到處是壞人,我真替你擔心,先生。萬一遇上什麼麻煩事兒,盡可找我幫忙,八點以前送個信來。如果神學院的看門人不肯替你跑腿,你就說,你是我的表親,商栗地方人』……」

  「這些囉囉唆唆的廢話都要去核對明白。」彼拉神甫氣得坐不安席,在室內踱來踱去。

  「讓他回房去!」

  執事跟著於連,把他鎖進房裡。於連立即翻檢自己的箱子,那張要命的紙片,明明是藏在箱子底下的。箱子裡什麼都不缺,只是翻亂了一點;可是,鑰匙一直在身邊,須臾未離呀。「真是運氣,」於連譬解道,「虧得我蒙在鼓裡那陣子,一次沒外出過,卡斯塔奈德先生幾次准我方便行事,那份好意,現在我才懂。萬一我心一活,換了衣服,去見美人兒雅夢達,那我就完了。此中情形,他們刺探到了,想做文章又沒做成,不免大失所望,但又不肯善罷甘休,所以就去告了一狀。」

  兩個鐘頭以後,院長又派人把於連叫去。

  「算你沒撒謊,」院長的眼神,已不像剛才那麼嚴凜,「但留著這樣一個地址,是不慎之舉,你想像不到事情會嚴重到什麼地步。苦命的孩子!也許,十年後會給你帶來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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