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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長官的苦惱

2024-10-02 03:59:52 作者: (法)司湯達

  能挺過難熬的這片刻

  自可趾高氣揚一整年

  

  ——卡斯蒂

  讓這個渺小的人物留在他渺小的煩惱里吧!他實際只要一個奴才,為何把個熱血男兒請到家裡來呢?只能怪他自己,不知選擇!十九世紀通常的做法是:凡聲勢赫赫的貴族,遇到有情有義的男兒,不是虐殺、放逐、監禁,就是百般侮辱,巴不得他自個兒犯傻,痛苦而死!碰巧在這兒,身感痛苦的,不是有情有義的男兒。在法國,小城市的大不幸,連紐約等地的民選政府也一樣,是不能無視世上還存在像瑞那先生那樣的人。一個兩萬居民的城市,製造輿論的便是這幫人,而輿論在法治國家,更是可怕。一個品德高尚、慷慨豪爽的人,或許還是你的朋友,但住在百里之外,要評斷你的為人,就只能根據貴城的輿論,而這輿論卻由碰巧生在富裕而溫和的貴族世家那些蠢貨造成的。才華出眾之輩,就活該倒霉了!

  吃過晚飯,一家老少立即返回葦兒溪;但第三天早晨,於連看到他們全家又來到維璃葉。

  不出一小時,他就訝然發覺,瑞那夫人有什麼詭秘之事要瞞他。他一露面,女主人就中斷和丈夫的談話,似乎希望他走開。於連很知趣,不用人家再次暗示。他的神態,變得冷漠而矜持;瑞那夫人也已覺察到,但不急於做解釋。「難道她已替我找了個後任?」於連想,「就在前天,還對我那麼親昵!但人家說,那些貴夫人,行為大都類此。就如同帝王一樣,對公忠謀國的宰輔剛恩寵有加,不意退朝回府,已有貶黜的詔書恭候在那裡了!」

  於連注意到,他一走近便打住的談話中,常提到一座大房子。屬於維璃葉市政府的產業,房子又老又舊,但寬敞合用,坐落在教堂的對面,最繁華的商業地段。「舊房子與新情人,有什麼共通之處?」於連暗想。他把弗朗索瓦一世的兩句妙詩反覆吟哦,聊以排遣愁懷。這兩句詩,此刻覺得很有新意,還是不到一月之前,瑞那夫人教給他的。當時,多少山盟海誓,多少耳鬢廝磨,而這兩句詩恰恰是最好的反證!

  美人慧黠心常變,痴漢意誠情自專。

  瑞那先生乘上驛車,去了省城貝藏松。這趟出門,是商議了兩個鐘頭才定下來的,他顯得心事重重。回來時,把一個灰色大紙包往桌上一扔。

  「瞧,這樁蠢事!」他對妻子說。

  一個鐘頭以後,於連看到一個貼招貼的雜役來把這一大包東西拿走。他急忙尾隨而去。「到第一條街的犄角兒,我就可以知道其中的奧秘了。」

  他好不焦急,站在貼招貼的雜役背後。只見那人用一把大刷子,在招貼背面刷上糨糊。招貼剛貼好,好奇心切的於連就讀到一份詳盡的告示:原來是採用公開投標方式,出租瑞那夫婦談話中常提到的那所大房子。開標時間定在第二天午後兩點,假座於公共議事廳,以第三支蠟燭熄滅為止。於連大失所望。他覺得期限太近了:參加投標的人怎麼來得及通諭周知呢?而且,招貼的日期,還倒填了半個月。他跑了三處,把這張招貼各看一遍,還是不得要領。

  他專程去看了擬議中出租的房子。看門人沒看到他走近來,正神色詭秘地對鄰居說:「呸!呸!白費勁。馬仕龍神甫已答應出三百法郎,但市長不理這個茬。代理主教弗利賴就把市長召了去。」

  於連走來,似乎礙事,兩位朋友頓時緘口不語了。

  開標場面,於連自不能錯過。成群的人擠在一個昏暗的大廳里,彼此用奇特的眼光互相打量。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一張桌子,於連看到桌上有張錫盤,點了三個蠟燭頭。執達員喊道:「三百法郎,諸位先生!」

  「三百法郎,太不像話了,」一人低聲對身旁的人說,於連正好站在他們兩人之間,「至少值八百以上;我想壓過這個提價。」

  「別自討苦吃。跟馬仕龍、瓦勒諾,還有大主教和可怕的弗利賴那幫人作對,會有你什麼好處?」

  「三百二十。」另一個人喊道。

  「蠢貨!」旁邊一人衝口而出,「市長的奸細正好在此。」他指著於連補上一句。

  於連急忙回頭,想示以顏色,但這兩個弗朗什-孔泰人已顧左右而言他了。他們故作鎮定,於連也只得泰然處之。這當口,最後一個蠟燭頭熄滅了,執達員拖長了聲音宣布:房子以三百三十法郎的租金成交,租予省政府的特·聖冀羅署長,為期九年。

  市長一離開大廳,就議論藉藉了。

  「這三十法郎,是葛洛佐冒冒失失挑市里賺的。」一人說。

  「不過特·聖冀羅不會饒過他的,」旁人答道,「葛洛佐遲早會吃苦頭。」

  「真他媽卑鄙!」於連左邊的一個壯漢說,「這所房子,我願為我的工廠花八百法郎租下來,而且,還覺得便宜呢。」

  「得啦!」一個屬自由黨的小老闆答道,「特·聖冀羅不是聖公會裡的人物嗎?他的四個孩子不是全得了獎學金?真是苦命的人哪!所以維璃葉市政府要開恩,額外送他五百法郎補貼,還不是這麼一回事!」

  「據說這件事市長都攔不住,」第三個人提醒大家,「他是極端保王黨,那不假,但他倒不偷不搶。」

  「不偷不搶?得了,又飛又搶的,倒是鴿子了![17]另一人接口道,「一切好處全進了公家的大腰包,到年終分配,大家利益均沾。索雷爾那小子可得注意,咱們走開為妙。」

  於連回來,心緒極為惡劣,發現瑞那夫人也悶悶不樂。

  「你去看投標了?」她問。

  「是呀,夫人,我在那兒有幸當了市長的奸細。」

  「他要是聽我的話,早該出門走開才好。」

  這時,瑞那先生走了進來,他的心情也十分灰暗。晚餐桌上,沒有人說一句話。瑞那先生吩咐於連帶上孩子一起回葦兒溪。一路悽然。瑞那夫人安慰丈夫道:「你也該習以為常了,親愛的。」

  傍晚,闔家圍爐而坐,寂然無語。聽劈柴發出的噼啪聲,成了唯一的消遣。這是最和睦的家庭也會遇上的閒愁時光。突然,有個孩子歡叫一聲:「門鈴響了!門鈴響了!」

  「真見鬼!要是特·聖冀羅藉口道謝,來跟我糾纏,」市長嚷道,「那我就把事情點明,這太過分了。他該去感謝瓦勒諾,我是受損害的一方。假如混帳的雅各賓派報紙抓住把柄做文章,也用『九五之尊』[18]來挖苦我,我能說什麼呢?」

  一個長得十分漂亮、留著濃黑頰髯的男子,這時,在僕人引領下走了進來。

  「市長先生,在下是謝羅尼莫。這裡有一封信,是駐那不勒斯使館的隨員特·博凡西爵士先生,在我動身之際,托我面交的;那不過是九天前的事。」他望著瑞那夫人,神情愉快地說,「夫人,令表兄,也即我的好朋友,特·博凡西先生說,你會講義大利語。」

  那不勒斯客人的豪興,把這個沉鬱的夜晚變成一個歡快的良宵。瑞那夫人執意要來客吃了夜宵再走。這一下,全家都鼓動了起來。她想盡力排遣於連的悲苦,以忘掉日間兩次聽人喊他「奸細」的不快。謝羅尼莫是著名歌唱家,為人極易相與,同時性情又非常愉快;這兩種品德,如今在法蘭西幾乎不能再兼得了。吃完夜宵,謝羅尼莫與瑞那夫人一起唱了一小段二重唱,還講了幾個有趣的小故事。凌晨一點了,於連提議小孩子該上床睡覺去,他們都叫了起來。

  「再講一個故事吧。」老大說。

  「那就講個我自己的故事,Signorino(少爺),」謝羅尼莫接下來說,「那是八年前,我跟你們一樣,還是那不勒斯音樂院的年輕學生,我的意思是年紀跟你們一樣大。不過,我沒有你們的好福氣,住在漂亮的維璃葉城裡,當大名鼎鼎市長大人的公子。」

  瑞那先生聽了這話,不覺嘆口氣,看了妻子一眼。

  「曾格雷厲顯僚(Signor Zingarelli),」年輕歌唱家故意加重他的義大利口音,念得滑稽突梯,幾個孩子都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曾格雷厲顯僚是位非常嚴厲的教授,音樂院裡沒人喜歡他。但他樂意大家在進退應對上,做得像很喜歡他那樣。我是一有機會,就私出校門,上聖嘉樂小劇院,去聽天仙般的音樂。哦,天哪!怎樣才能湊足八個子兒買張門票呢?那是好大的一個數目呀,」歌唱家睜圓了眼睛瞪著孩子,孩子都相視而笑,「聖嘉樂劇院的喬伐諾經理,有一次聽我唱了一段。我當時才十六歲。『這孩子,是個寶!』他誇我道。」

  「『我來雇你,你願意不願意,我的小朋友?』他向我提議。

  「『你能給我多少錢呢?』

  「『每月實足四十個金杜卡。』我的少爺,這合到一百六十法郎啦。我簡直像看到天堂向我敞開了大門!

  「『好倒好,』我對喬伐諾說,『但是曾格雷厲真格非常嚴厲,怎麼讓他放我呢?』

  「Lascia fare a me.」

  「讓我去辦!」大孩子把義大利文翻了出來。

  「一點兒不錯,我年輕的爵爺。喬伐諾先生對我說:『Caro(親愛的),首先,這裡有一份小小的合同要辦。』我當場簽了字,他摸出三個金幣給我。這麼多錢,我還從來沒見過。接著,他告訴我如此這般。

  「第二天,我去求見可怕的曾格雷厲。他的老當差領我進去。

  「『找我有什麼事,你這壞蛋?』曾格雷厲問。

  「『Maestro(大師),我已深悔前非。我以後出音樂院,再也不爬鐵欄杆了。我會加倍用功的。』

  「『要是不怕糟蹋我所聽到的最美的男低音,我就禁閉你兩個禮拜,只給吃硬麵包,喝白開水,你這淘氣鬼。』

  「『Maestro,』我繼續說,『我立志要成為全校的楷模,credete a me(請相信我)。不過,我要向你求個情,如果有人請我到外面去演唱,求你代我回絕。拜託了,就說你不答應。』

  「『你想,哪個見鬼的會要你這樣的壞蛋?難道我會答應讓你離開音樂院?你想跟我開玩笑不成?快滾!快滾!』說著要朝我屁股踢來。『當心落到關禁閉吃硬麵包。』

  「一小時後,喬伐諾先生來見院長。

  「『我來求你幫我發筆財,』劇院經理說,『請高抬貴手,把謝羅尼莫借給我。讓他到我劇院來演唱吧,那麼到今年冬天,我就有錢嫁女兒了。』

  「『你要這壞蛋幹什麼?』曾格雷厲問,『我不同意,你要不到手的;再說,即使我答應,他本人也不願離開音樂院,他剛才還在我面前賭咒發誓呢。』

  「『如果事情僅僅取決於他本人的意願,』喬伐諾鄭重其事地說道,從口袋裡掏出我的合同,『carta canta(有紙為憑)!這兒是他本人的簽字。』

  「曾格雷厲一聽,勃然大怒,拼命拉鈴。『把謝羅尼莫給我趕出音樂院去!』他火冒三丈,大聲吩咐下去。於是,我給趕了出來。逗得我仰天大笑。當天晚上,我就登台演出,唱了這支曲子。小丑波利希奈要結婚,扳著指頭計算成家該置辦些什麼,他每算必錯,越算越糊塗。」

  「啊!先生,請你就唱唱這曲子,讓我們飽飽耳福。」瑞那夫人說。

  謝羅尼莫唱了起來,所有人都笑出了眼淚。直到凌晨兩點,謝羅尼莫才離開這一家人去睡覺,讓他們還沉醉於他高雅的舉止、親切的談吐和歡快的情緒之中。

  第二天,瑞那夫婦交給歌唱家他去法國王宮所需的函件。

  「看來,欺詐滿天下,」於連自語道,「就說這位謝羅尼莫吧,他到倫敦去應聘,收入有六萬法郎。當初要是沒有聖嘉樂劇院經理的這點兒手段,他那超凡的歌喉,或許要推遲十年才能為世人所賞識、所讚美……說真的,我寧願做謝羅尼莫,也不當維璃葉市長。謝羅尼莫在社會上雖不那麼受尊崇,但沒有像今天招標碰到的這種煩惱,他的人生是愉快的。」

  有一件事,於連自己都感到驚奇:不久前回維璃葉,獨自在瑞那府度過的那幾個禮拜,對他竟是一段快樂的時光。除了對出席招待他的宴會感到厭煩和不快外,他在這座寂靜的房子裡,不是可以隨便讀、隨便寫、隨便想,而不受打擾嗎?他可以耽於輝煌的馳思,不至於時時刻刻給拉回到殘酷的現實,強迫自己去探究卑劣的人心,再用虛偽的言行,行其欺詐的勾當。

  「幸福,不就近在咫尺嗎?過這樣的生活,無須多少花費。我可以隨自己選擇,或者娶艾莉莎為妻,或者去跟傅凱合夥……一個人經過長途跋涉,剛爬上陡峭的山峰,坐在山頂休息片刻,自會覺得無比愜意。如果要一直坐下去,他還會覺得快活嗎?」

  瑞那夫人近時想的,常常和實際適得其反。儘管她下決心守口如瓶,結果還是把投標一事的原委告訴了於連。「我發過的誓,看到他竟會全都忘掉!」她私下也納悶。

  如果看到丈夫身蹈險地,她會毫不猶豫,寧可犧牲自己,去救他一命的。這是一顆高尚而浪漫的靈魂,對她說來,見義而不勇為,便會種下悔恨的根苗,像犯了罪一樣難過。然而,在有些陰鬱的日子,想到自己突然成了寡婦,那就可以嫁給於連,這伉儷情深的幻景,一時竟驅趕不走。

  比起她的丈夫,於連倒更喜歡她的孩子;雖說於連管教甚嚴,但頗得學生喜愛。瑞那夫人很清楚,嫁了於連,就得搬遷,而葦兒溪的綠茵芳菲確也令人割捨不得。她想像自己移居巴黎,孩子還能受到這份人人稱羨的教育。幾個孩子,她,於連,全都會非常快活。

  這真是婚姻的怪異後果,亦是十九世紀文明的一大功勞!婚後生活的幽寂沉悶,足以使愛情蕩然無存,如果婚前算有愛情的話。不過,有位哲人說過:在相當富裕而無須勞作的家庭,婚姻很快會把安適的享受變成深切的厭倦。而女子中,只有天生枯索的心靈,才會不解風情。

  以哲人之見,自可這樣回護瑞那夫人,但維璃葉人並不作如是觀;現在全城都在議論她的風流韻事,只有她本人不知道罷了。這在小城也算得大事一樁,所以這年秋天,大家過得不像往年那麼煩悶。

  秋季和初冬,轉眼就過去了,該離開葦兒溪返城了。維璃葉的上流社會,看到他們的貶責,對瑞那先生不起作用,開始有點兒憤憤然。有一批正人君子,專以暗箭傷人為樂事,藉以消解平時道貌岸然的寡趣;他們不出一個禮拜,就使瑞那先生大起疑心,變得坐立不安,雖然他們的措辭都極有分寸。

  瓦勒諾緊鑼密鼓,一著不松。他把艾莉莎安插在一戶頗有地位的貴族人家,那裡已有五個侍女。據艾莉莎說,她怕冬天沒著落,所以對新東家只要市長家工錢的三分之二。這姑娘很有慧心,她既向告老的謝朗神甫,也向新來的本堂神甫作懺悔,以便把於連艷情的始末根由同時告訴兩位神職人員。

  於連到維璃葉的第二天,清晨六點剛過,謝朗神甫就把他叫了去:「我什麼都不想問。我只求你,需要的話,就命令你,什麼都別對我講。我的要求是,三天之內,你必須動身去貝藏松神學院,或去你好友傅凱家,他一直為你預備著一個美滿的前程。一切我都已預為籌劃,一切都已妥為安排,但是你必須走,一年之內不得回維璃葉。」

  於連未置可否。他在考慮:謝朗先生的這份關切,是否冒犯他的尊嚴,說到底,謝朗先生畢竟不是自己的生身父親。

  末了,他對神甫說:「明天,在同一時刻,我有幸再來拜候。」

  謝朗神甫指望懾服這年輕後生,便滔滔不絕,講了半天。於連從姿態到表情,都做低伏小,一聲不吭。

  最後,他得以脫身,跑去告知瑞那夫人,發現她正陷於絕望之中,為的是丈夫剛跟她把話說得相當明白。瑞那先生生來性格軟弱,再加貝藏松的遺產在望,已決意把妻子看成白璧無瑕。丈夫剛告訴她,維璃葉的輿論有點兒怪。錯在公眾方面,給一些心懷嫉恨的人引入歧途,但這又有什麼辦法?

  瑞那夫人有一刻還抱著幻想:於連大可接受瓦勒諾的聘請,留在維璃葉。但她已不是一年前那個單純、羞怯的女人了;一往情深的痴情,摧肝裂膽的悔疚,已擦亮了她的眼睛。耳聽丈夫說話,她立刻很痛苦地說服自己:一次至少是短暫的分離,已勢在必行。「離開了我,於連又會陷於狂悖的打算之中,對一個一無所有的人,這本是極自然的事。而我,天哪,雖有很多錢,卻得不到幸福。他會把我忘了的。可愛如他,必然有人會愛他,他也會愛別人。啊!我多不幸……我能抱怨什麼呢?老天是公道的,我的品行不足以制止我的罪孽,上天便使我失去了識見。本來,大不了花幾個錢,就可以買通艾莉莎,真是再容易不過了。我竟沒費心去想一想,愛的奇情幻想占去了我全部時光。如今完了。」

  於連感到驚異的是,他把自己要走這個可怕的消息告訴瑞那夫人,瑞那夫人倒並沒私心發作,加以反對。顯然,她在強自克制,不讓自己流出淚來。

  「我們都應該剛強一點兒,我的朋友。」

  她剪下自己的一綹頭髮。

  「我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女主人說,「不過,如果我死了,答應我永遠不要忘記我的孩子。無論是遠遠里照應,還是就近照拂,務必把他們教育成人,教育成正派人。再來一次革命,所有的貴族都會給抹脖子的;孩子他爸,因為有屋頂上打死鄉民這樁公案,或許就得流亡國外。這個家,要煩請你照應……把你的手伸過來。再見吧,我的朋友!這是我們之間的最後一刻了。大災大難之後,我希望自己能有勇氣,面對公眾,保住自己的名聲。」

  於連原以為會大哭大鬧一場,想不到告別竟這麼簡樸,不由得大為動情。「不,這樣的告別,我不接受。我先走,既然他們希望我走,你也希望我走。但是三天之後,半夜裡再來看你。」

  瑞那夫人的人生,頓時為之一變。這麼說來,於連真的很愛她,既然他出諸本意,想到要再來看她!離別的傷痛,頃刻變成強烈的歡欣,一種她從未感到過的歡欣。一切對她又變得便易起來。有了重見情人的把握,這最後的離別也全無慘痛的光景。從這一刻起,瑞那夫人的舉止,一如她的容顏,顯得高貴、堅毅、得體、完美。

  瑞那先生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樣子十分生氣。終於,跟太太說及兩個月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

  「我要把這封信拿到遊樂場去,讓大家見識見識,看看瓦勒諾這渾蛋搞的什麼鬼!是我把他從討飯袋裡提拔出來,做成維璃葉的一個大闊佬。我要叫他當眾出醜,再跟他一決雌雄。真是欺人太甚了!」

  「那我得當寡婦了,天哪!」瑞那夫人想。但差不多同時,又規勸自己:「這場決鬥,我有能力擋開。要是不加阻止,簡直就是謀殺親夫的兇手了。」

  她從沒用過這樣巧妙的手段,去哄丈夫愛面子的心理。不到兩個鐘頭,她使丈夫認識到——而且總是用他自己找到的理由,對瓦勒諾應表示更多的友誼,甚至把艾莉莎再請回家來。瑞那夫人真要有點兒雅量,才下得了決心跟這位造成她不幸的姑娘見面。但這個主意倒是來自於連的。

  經過幾次三番的指點,瑞那先生總算自己拿了主意,雖說想到這一層有點兒肉痛,即對他面子上最不好過的,就是在整個維璃葉鬧得沸反盈天、議論紛紛之際,於連還留在城裡,去當瓦勒諾府的家庭教師。對於連來說,丐民收容所所長聘金優厚,固然是利之所在;但為瑞那先生的聲譽計,倒恰好相反,於連宜離開維璃葉,進貝藏松或第戎的修道院。但是怎樣才能左右他的抉擇?他此後又怎麼生活?

  瑞那先生看到立時就要破費錢鈔,比他夫人還要絕望。這次晤談,對她,像厭倦人生的烈性女子,取服一劑曼陀羅麻醉以死;即使她今後有所活動,也純屬慣性使然,自己已是萬事不關心了。正是出於這種心境,路易十四臨終之際才會說:「想我曾是堂堂國君……」真是感慨良深!

  翌日清晨,瑞那先生又接到一封匿名信。筆調極盡戲侮之能事,指桑罵槐之言,痛詆極毀之語,每一行里都有。這份大作,當是出諸某位嫉妒他的下屬之手。此信又挑起他跟瓦勒諾決鬥的念頭。他勇氣陡增,竟想立即付諸行動。他獨自出門,走進槍械店,買了兩把手槍,吩咐裝上子彈。

  「總之,」他自解道,「即使拿破崙嚴苛的吏治捲土重來,我從無中飽私囊之舉,自可捫心無愧。充其量,只是閉眼不管而已;我寫字檯里有一大堆信件可以證明,此乃不得已耳。」

  瑞那夫人看到丈夫憋著一肚子火,甚感驚駭;又勾起她亡夫守寡的不祥念頭,好不容易才推了開去。她跟丈夫關在房裡密議,白說了幾小時,新收到的匿名信使丈夫鐵了心。最後,妻子總算成功,把丈夫要打瓦勒諾耳光的勇氣,化為給於連六百法郎的豪情,這筆錢相當于于連進神學院一年的膳宿費。當初怎麼會有這該死的念頭,想到請個家庭教師到家裡來;瑞那先生連連咒罵產生這倒霉想法的日子,倒把匿名信這件事忘了。

  他陡生一念,稍稍感到一點兒安慰,只是還沒告訴妻子,那就是:若略施手腕,利用少年人心思活絡,再送上一筆小數目,希望於連能拒絕瓦勒諾的重金禮聘。

  瑞那夫人煞費口舌,向於連證明:為照顧她丈夫的面子,放棄收容所所長公開開價八百法郎的職位,他便可以問心無愧地接受一點兒賠補。

  「不過,」於連一再說,「我從來沒——連一忽兒也沒——打算接受瓦勒諾的重聘。你已使我太習慣於高雅的生活,以致不堪俗流,那些人的粗鄙我會受不了的。」

  窮,這個緊迫的現實問題,以其無情的鐵腕,逼使於連降志就範。他憑著傲氣,幻想把維璃葉市長的贈金,權充借款接受下來,再出具一份契據,言明五年後連本帶利一次歸楚。

  瑞那夫人有幾千法郎,一直藏在一個小山洞裡。她賠著小心,提議相贈予他,但她預感到,會遭到憤然拒絕的。

  「你難道想使我們的情誼,」於連質問,「變成可憎的回憶嗎?」

  於連終於離開了維璃葉。瑞那先生大喜過望:正當要從市長手裡接錢的當口,於連感到這樣行事太輕賤,當即回絕。這一下瑞那先生高興得眼淚都涌了出來,撲上去跟於連抱頭勾頸。於連要對方出具一份品德證書,市長急切之中,竟找不到更漂亮的詞句來稱頌於連的品行。我們的英雄,手頭已積有五個金路易,打算再向傅凱要同樣一筆數目。

  他心情非常激動。這維璃葉,留下他幾多情愛。但才走出維璃葉三四里路,心裡只想著另一種快樂,那就是去貝藏松一瞻首府風貌,看看這座軍事名城的雄姿。

  愛情的幻滅,是最難忍受的。這短短三天的離別,瑞那夫人靠一種絕望的愛才聊以排遣。生活之所以還過得去,是因為在她與極端的不幸之間,還存有與於連最後相見一次的希望。她屈指計算還有多少小時,多少分鐘,阻隔著她與他。終於,在第三天夜裡,她遠遠就聽到約定的信號。衝破千難萬險,於連終於出現在她的面前。

  這時,她心裡只存一個念頭:這是我跟他的最後一面。對這位相好的殷勤急切,她毫無反應,好像只剩一口氣的活屍。即使她迸出一句話,說她愛他,也是笨嘴拙舌的,倒似乎證明與此相反的意思。長此久別的想法,折磨著她,恁怎麼也擺脫不開。稟性多疑的於連,有一會兒,以為自己已給遺忘,扔出幾句刻薄話;回答他的,只是默默流淌的大顆大顆的淚珠和近於痙攣的握手。

  「但是,天哪!叫我怎麼相信你呢?」於連這句話,是用以回答他密友冷淡的抗辯的,「對戴薇爾夫人,對泛泛之交,你都表現出百倍的友情。」

  瑞那夫人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天下不會有比我更不幸的女人了……我巴不得趕快死去……我覺得自己心裡冷得像冰……」

  這是他得到的最長的答話。

  曙色初露,動身在即。瑞那夫人頓時止住了眼淚,看他把一根長繩拴在窗口,沒有說話,也沒有回吻。於連無望地對她說:「我們的關係,總算到了你所巴望的狀態。從今以後,你的生活,可以無悔無憾。小孩子有點兒病痛,也不至於看到他們如進了墳墓。」

  「你不能和斯丹尼吻別,我總覺得是種缺憾。」她冷冷地說。

  於連臨行,對這個活屍毫無熱情的擁抱,感觸甚深。兩腳走了十幾里路,心裡還不能想別的事。他神情怫鬱,在翻過山頭之前,只要還能望見維璃葉禮拜堂的尖頂,總是頻頻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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