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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省會

2024-10-02 03:59:54 作者: (法)司湯達

  多麼嘈雜,多麼繁忙!小伙子才二十年華,頭腦里對未來會存有多少想法!在愛情上,焉能不分心!

  ——巴納夫

  最後,他望見遠山上黑牆如堵,那是守衛貝藏松的寨堡。「要是派我到這座兵家必爭的名城來當少尉,負責衛戍事宜,」他嘆口氣說,「那光景會是多麼不同啊!」

  貝藏松不僅數得上是法國最美的城市,而且出了不少仁人志士。但於連乃一介鄉野小民,與傑出人物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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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傅凱處找了一套城裡人的服裝,就以這身打扮走過吊橋。腦子裡淨想著一六七四年圍城[19]的史實,很想在關進神學院之前,先對此地的城牆和寨堡憑弔一番。有兩三次,他差點兒給哨兵逮住,因為闖入了工兵部隊劃定的禁區,只為裡面的乾草每年可以賣到十三四法郎。

  高高的城牆,深深的塹壕,黑黑的大炮,煞有看頭,他流連了幾小時。最後,步入林蔭道,走過一家很氣派的咖啡館,把他看愣了,嘖嘖稱羨。沒錯,他念道:「咖啡館」,字體粗大,橫寫在兩扇大門之上,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打起精神,克服虛怯心理,大膽走了進去。見是一個大廳,長三四十步,屋頂高可兩丈。這一天,一切的一切,對他都如夢似幻。

  在那一頭,見有兩局撞球賽。侍者大聲報著分數,打球的人圍著球檯轉來轉去,四周擠滿了看客。他們口吐煙霧,把眾人裹在藍色的輕靄里。那些人,高高大大的身坯,又寬又圓的肩膀,持重的舉動,濃密的頰髯,長及膝下的外套,吸住了於連的注意。這些舊時Bisontium(貝藏松的拉丁文寫法)的高貴苗裔,說起話來,聲高氣粗,儼然一副威凜的鬥士模樣。於連屏息鵠立,傾服不已,由此可以想見貝藏松這大都會的恢宏與壯麗。看到那幾個神態倨傲、高聲報分的侍者,自忖實在沒膽量敢向他們要一杯咖啡。

  但是,坐在帳台後面的小姐,已經注意到這年輕鄉民可愛的模樣;他站在離火爐三尺遠的地方,腋下夾著個小包袱,正在端詳一座白石膏的國王胸像。這位小姐,是弗朗什-孔泰人,高挑個兒,勻稱身材,穿著足以使咖啡館增色生輝。她用只有於連一人能聽到的嬌音,已經連喊了兩聲:「先生!先生!」於連回過頭來,遇到一雙藍瑩瑩的大眼睛,極其溫柔,方明白對方是在招呼自己。

  他急步走向帳台,走向漂亮小姐,像去衝鋒陷陣一般。但,急行無好步,包袱掉地上了。

  我們這位內地人,給巴黎的中學生看到了,不知會怎樣可憐他。巴黎的學生到十五歲,出入咖啡館,已經派頭十足。不過,十五歲上算得有模有樣,到了十八歲,反變得平庸起來。內地人常內心熱切而行止羞澀,但有時候,只要能克服這種靦腆,倒會懂得如何表現自己的意願。於連向那位肯屈尊跟自己說話的漂亮女郎走去的時候,心裡想:「我應該對她說實話。」怯意一去,倒變得奮勇起來:「小姐,我還是生平第一次來到貴城貝藏松。想要一份麵包和一杯咖啡,錢我照付。」

  那姑娘嫣然一笑,面頰飛紅。她為這英俊小伙子擔心,不要招那些打撞球的人嘲笑與戲謔。一受驚嚇,他就不會再來了。

  「坐在這兒,靠著我。」她指著一張大理石桌子。這桌子,差不多完全給伸向廳內的桃花心木大帳台所遮蔽。

  姑娘從帳台里俯出身去,得以一展婀娜的身姿。於連凝眸一望,所有的想法頓時起了變化。美麗的小姐在他面前放下一隻杯子、幾粒方糖和一個小麵包。她遲疑莫決,沒有馬上喚侍者來上咖啡,因為她明白,侍者一來,就無法跟來客悄悄密語了。

  於連漫想開來,把眼前這位活潑快樂的金髮美女,與常常使他心動神馳的若干往事,相互參較。想到自己曾是別人鍾情的對象,他的羞怯心理幾乎一掃而空。美麗的姑娘在片刻之間,已從於連的眼神里看出他的心思。

  「菸斗的氣味很嗆人,這樣,你明兒早晨八點以前來用早餐,那時差不多只有我一人。」

  「請問芳名?」於連很靦腆地微微一笑。

  「雅夢達·碧娜。」

  「過一小時,給你送來這樣的一個小包,可以嗎?」

  美人雅夢達想了一想。

  「這裡耳目不少,你這要求可能會連累我。不過,我寫個地址給你,你拿去貼在包裹上。放心送來好了。」

  「我叫於連·索雷爾,」年輕人說,「這貝藏松,我既無親戚,也無朋友。」

  「啊!我明白了!」她快活地說,「你是來進法科學校的?」

  「可惜,不!」於連答道,「他們要送我進神學院。」

  莫大的失望,雅夢達頓時容光暗淡。她喊來一名侍者:此刻她才有這份勇氣。侍者給於連斟咖啡,連看都沒看他。

  雅夢達在帳台上向客人收款。於連對自己敢於搭話,頗為自得。這時一張撞球桌旁,忽起爭執。球客們又叫又喊,你一言我一語,聲震大廳,一片喧譁,使於連大感意外,雅夢達好像蒙在那裡,雙目低垂。

  「你願意的話,小姐,」他突然很有自信地說,「你就說,我是你表親。」

  這威凜的口氣,雅夢達聽來喜歡。「倒不是個沒出息的傢伙。」她想。下面的話,她說得很快,也不看於連,因為她的眼睛正注視著是否有人走近帳台:「我是商栗人,靠近第戎那邊;你就說你也是商栗人,是我母親方面的表親。」

  「一定遵命。」

  「夏季,每周四下午五點,神學院的學生要列隊經過這咖啡館門前。」

  「我經過的時候,你如果還想我,手裡就拿一束紫羅蘭為號。」

  雅夢達看了他一眼,大為訝異。這一看不要緊,將於連的勇氣化作了冒失;不過他說下面這句話時,臉上還紅得很厲害:「我感到我已愛上了你,而且是一種最強烈的愛。」

  「哦,你說得輕一點兒。」她神色驚惶地說。

  於連想照搬《新愛洛伊絲》里的句子;此書他看的是一個零落不全的本子,在葦兒溪找到的。他的記性幫了大忙;他一口氣背了十分鐘《新愛洛伊絲》,雅夢達小姐聽得驚異不止。正當於連得意於自己的無畏無懼,那美麗的弗朗什-孔泰姑娘突然裝出冷冰冰的神情。原來她的一位相好出現在咖啡館門口。

  此人吹著口哨,晃著肩膀,朝帳台走來,他瞪了於連一眼。於連好走極端,此刻腦子裡充滿了決鬥的念頭。他面色陡然發白,把杯子往前一推,露出決然的神態,把他的情敵看個仔細。正當這情敵低著頭,熟練地在帳台上給自己斟酒的時候,雅夢達以目示意,叫於連低下頭去。於連就照辦;有兩分鐘,他一動也不動坐在位子上,面如死灰,心裡在拿主意,盤算著將要發生的事。此時此刻,他倒真是好樣的。那情敵對於連的目光,甚感驚異;他把一杯燒酒一口氣喝光,對雅夢達說了句話,兩手往松垮垮的禮服側袋一插,吹著口哨,乜了於連一眼,朝撞球桌邊走去。於連怒不可遏,倏地起立,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表示傲慢。把小包袱往旁邊一放:竭力裝得吊兒郎當的,大搖大擺,也朝撞球桌走去。

  謹言慎行的囑告,全無濟於事。「剛到貝藏松,就跟人決鬥,那教士的前程就完了。」

  「這有什麼關係,免得落下話柄,說我放過了個不逞之徒。」

  雅夢達看到了他的勇邁之氣。他這股蠻勁兒和幼稚的舉止,形成絕妙的對照。轉瞬之間,她喜歡他,遠勝於那個穿禮服的魁梧漢子。她站起身來,眼睛像是盯著街上的行人,快步走去,置身在於連與撞球桌之間。

  「不准你這樣斜眼看那位先生,他是我姐夫。」

  「跟我有什麼相干?他也這樣看過我。」

  「你想叫我倒霉嗎?不錯,他看過你,說不定還會來跟你說話呢。我對他說過,你是我娘家的親戚,是從商栗來的。他是弗朗什-孔泰人,足跡從未出過多勒,那是去勃艮第的第一站。所以,你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不用擔心。」

  於連還有些躊躇。她很快又添油加醋,好在女掌柜腦瓜兒靈,謊話連篇:「不錯,他看過你,那時他正向我打聽你來著。他跟誰都粗里粗氣的,不是存心想侮辱你。」

  於連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冒牌姐夫,看他買了一個籌碼,走向遠處一張撞球桌,聽見他用粗嗓門咄咄逼人地喊道:「讓我先來!」於連很快繞過雅夢達,朝撞球桌走去。雅夢達一把抓住於連胳膊:「來,先把錢付了。」

  「也是,」於連想,「怕我不付帳就走了。」

  雅夢達跟他一樣心慌意亂,臉漲得通紅,慢條斯理地找錢給他,壓低聲音,反覆叮囑道:「立即離開咖啡館,不然,我就不喜歡你了。要知道,我很喜歡你。」

  於連果真走了出去,但故意慢吞吞的。他反覆思量:「我是不是也該吹口哨瞪那粗坯一眼?」心思疑疑惑惑的,就在咖啡館前的馬路上來回蹀躞,等了一個鐘頭。那人始終沒露面,於連只得開路。

  他到貝藏松不過幾小時,已有了這樁恨事。從前老軍醫不顧自己的痛風症,曾教過他幾招劍術;這是他用以泄恨的全部本領。假如除了打耳光,他還知道可用別的方法表示憤懣,那就不會有剛才受窘這回事了。不過,真的拔拳相向,對手是這麼一個大漢,肯定會把他打得趴在地上。

  「像我這樣的可憐蟲,既無靠山,又無錢財,」於連自忖,「進神學院和下獄坐牢,本無多大差別。我應該換上黑外套,把便服存在哪家客店。萬一能從神學院溜出來幾個鐘頭,就可以穿得跟城裡人一樣,去跟雅夢達小姐相會。」想法固然高明,但走過一家家客店,都不敢進去。

  臨末,他往回走,重新經過貴賓旅社,他恍惚不定的眼神與一個大胖女人的眼睛碰個正著;這胖太太還相當年輕,臉色紅潤,人樂呵呵的。他走過去,把自己的事跟她說了個大概。

  「當然可以,漂亮的小神甫,」貴賓旅社的老闆娘說,「你的便服我給你收著,還會常常給你撣撣灰的。這種天氣,毛料衣服擱著不動可不行。」她拿了一把鑰匙,親自領他到一間房裡,要他把留下的衣物寫個單子。

  「哦,天哪!你這模樣多俊哪,我的索雷爾神甫,」胖女人看到於連朝廚房走來,嚷嚷道,「我這就給你準備一份兒好吃的,而且,」她壓低聲音,「只收你二十個子兒,別人可得付五十個子兒。這樣,免得把你的荷包擠癟了。」

  「我有十個金路易呢。」於連回答的口氣,不無小小的得意。

  「啊!老天爺!」好心的老闆娘滿臉驚恐之狀,「別高聲嚷嚷。貝藏松城裡,壞蛋不少。一眨眼,你的錢就給偷掉了。尤其別進咖啡館,那裡儘是壞蛋。」

  「真是!」這話正合於連的想法。

  「除了我這兒,別處都別去,我會給你預備咖啡的。請記住,在這兒,你永遠能找到一個好朋友和一份二十個子兒的好飯菜。我希望,事情就這樣說定了。你去桌上坐好,我就過來親自侍候。」

  「我實在吃不下,」於連說,「我心裡太毛躁了,因為出了你家這店門,我就得進神學院大門。」

  那好心的女人,直到把他口袋塞滿了吃食,才放他走。臨了,於連上路去那可怕的地方,老闆娘則站在門檻上給他指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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