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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與主人的談話

2024-10-02 03:59:45 作者: (法)司湯達

  唉!這都是我們生性脆弱的緣故,

  不是我們自身的過錯;

  因為上天造下我們是哪樣的人,

  我們就是哪樣的人。

  ——《第十二夜》

  於連像小孩子一樣快樂,花了一個鐘頭,才把字一個個粘好。他走出房間,就碰到他的學生和他們的母親。她接過信去,像一樁平常事兒,顯得很有膽識;見她這般鎮靜,於連反吃了一驚。

  「膠水幹了嗎?」她問。

  「就是這個女人嗎?前不久給悔恨攪得神昏意亂的?她此刻又有什麼妙計?」高傲如他,當然不屑置問。但是,她也許從未像現在這樣討他喜歡。

  「如果大事不好,」女主人說話的口氣,還是那麼鎮靜,「我的一切,都不再屬於我。這盒子,你到山裡找個地方埋好;也許哪一天,會成為我唯一的財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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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著,交給他一隻摩洛哥羊皮的紅色首飾盒,蓋面是一塊玻璃,滿盒都是黃金,還有幾顆鑽石。

  「現在,你們走吧。」她對於連說。

  瑞那夫人親了親孩子,對最小的一個親了兩遍。於連肅立一旁。她快步從他身邊走開,連看都不再看一眼。

  瑞那先生從拆開匿名信那一刻起,他的生活就像天塌地陷一般了。一八一六年,他差點兒要跟人決鬥;打那以後,他的心情還沒受過這麼大的震盪。而且,說句公道話,當時挨槍子兒的下場,也不會像今天這樣慘痛。他拿著信,翻過來覆過去看個沒完:「這不是女人的筆跡?真是這樣,會是哪個女人寫的呢?」他把維璃葉方圓內所認識的女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也無法確定該懷疑誰。「也許是哪個男人口授的?那麼,這男人又是誰呢?」想到這裡,還是同樣沒把握。相識者中,大多數人都嫉妒他,當然也就恨他。「應該去問問我老婆。」習慣使然,就作如是想;立時,從他癱坐在那兒的扶手椅里站了起來。

  剛站起來,「天哪!」他拍著自己腦門,「尤其是她,特別得提防;眼下,她才是我真正的仇敵。」氣憤之下,眼淚都涌了上來。

  鐵石心腸,是內地人實用的處世之道。此刻,瑞那先生最怕的兩個人,恰恰是他兩個最好的朋友,正是平日狠心的報應。

  「除了他們,也許還有靠十個朋友。」他一一考量下來,估計從每人處能得到多少安慰。「全都一樣!全都一樣!」他狂怒不已,「看我倒霉,他們高興都來不及呢!」聊以自慰的是,覺得自己遭人嫉妒,不為無因。城裡,他的宅邸富麗堂皇,不久前曾叨皇恩臨幸駐蹕;而葦兒溪的古堡,也已大事修葺一新。古堡的外牆,一律刷成白色,窗戶都配上漂亮的淡綠色百葉窗。想到那份奢華,一時里又大感安慰。古堡形勝,十里之外都能望見;相比之下,鄰村近廓的那些所謂別墅或古堡,由於日曬雨淋,一片暗灰色,就相形見絀了。

  能指望的,只有一位朋友會一掬同情之淚,那就是教區的司庫,不過此人是遇事只會掉眼淚的蠢貨。然而,所剩也只這點兒巴望了。

  「還有什麼不幸可以跟我的相比!」他吼了起來,「真叫孤獨呀!」

  「可能嗎?」這個大可憐憫的人自語道,「我倒霉時,竟沒個朋友可以商量商量?我現在有點兒神志不清,自己都能感到!啊!法爾戈!啊!杜克洛!」他痛呼道。這是兩個童年時代的朋友;一八一四年,由於自己倨傲而漸加疏遠。兩人都不是貴族,是他發心想要改變與他們稱兄道弟的口氣。

  叫法爾戈的那位,人很聰明,心地也好,原先在維璃葉做紙張生意,後來在省城盤下一家印廠,辦起一份報紙。聖公會執意要他破產:報紙查封,印刷執照也給吊銷。落到了這個地步,在相隔十年之後,法爾戈破題兒第一遭給瑞那先生寫信求援。維璃葉市長認為理宜用古羅馬人強直的態度作復:「倘蒙朝中重臣垂詢所及,或擬答告:內地印廠,慎勿心慈手軟,使之破產可也。印業正宜與菸草同歸國家專營。」這封寫給知交的信,當時在維璃葉傳誦一時;今天瑞那先生想起其中的措辭,便覺字字誅心。「誰會想到,以我的地位、財產和勛銜,竟有悔不當初的一天!」他撫胸呼天,時而責己,時而怨人,過了沉痛的一夜,虧得他沒想到要去偷探妻子的動靜。

  「我跟茹伊絲過慣了,」他心裡想,「我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如果明天還我自由,重新結婚的話,一時里倒還找不到可以替代她的人。」這樣想來,倒寧可認為太太是清白的;據此,便覺得不宜意氣用事,何妨通權達變。妻子受謗這類事,也不是沒見過!

  「哎,怎麼!」他突然喊出聲來,走路的步子也跌跌撞撞的,「把我當受氣包,任她和姦夫來捉弄我,好像我是個廢物,跟要飯的差不多!難道要讓整個維璃葉來嘲諷我的寬厚?對沙米亞(這是當地人所共知的一個戴綠頭巾丈夫),什麼難聽的話沒說過呢?一提起他的大名,誰不咧開嘴笑?他是個好律師,但是他的辯才,誰還去提?啊!沙米亞!大家管他叫貝爾納的沙米亞,用挑他做烏龜那人的名字來噁心他。」

  瑞那先生在另外的時候又想:「謝天謝地,幸虧我沒有女兒!對這個為娘的,不管我用什麼方式懲戒,都不會妨礙幾個孩子的前程。我可以把這鄉下小伙子和我老婆一起捉住,雙雙殺死:出了人命,以悲劇告終,這樁風流案就不會留下笑柄了。」這個念頭頗合他的心意,就細細想了下去,「刑法是站在我這邊的。哪怕出了天大的事,聖公會和陪審團里的朋友自會幫忙。」他拿出獵刀來看,刀刃鋒利無比,但一想到要流血,先自怯縮三分。

  「或者把這個肆無忌憚的教書匠痛打一頓,趕走了事。不過,這樣一來,在維璃葉,甚至在全省,就會鬧得沸沸揚揚!法爾戈的報紙查封之後,我還使刑滿出獄的主筆,丟了有六百法郎進款的差事。聽說這個文丐又在貝藏松拋頭露面,他很可能施其狡獪,把我取笑一通,而我卻無法拖他上公堂。拖他上公堂!……這無賴會旁敲側擊,暗示他說的是真情實事。像我這樣一個出身高貴、地位顯赫的人,總會見恨於平民。到時,我的大名會登上巴黎那些可怕的報紙。唉,天哪!真是險惡!眼看瑞那古老的姓氏,落入嘲諷的泥淖……萬一出門旅行,還得改名換姓才行。怎麼!得拋棄這個造就我榮名和權勢的姓氏?那真倒透了霉!

  「假如我不殺老婆,讓她出醜,把她趕走,那她貝藏松的姑媽會把全部財產直接傳給她。我老婆就會捎帶於連去巴黎逍遙。而維璃葉的人遲早會知道,我還是一樣被看作受了老婆騙。」這不幸的男子,看到桌上的燈火漸暗,曉光初露,便到花園裡去吸新鮮空氣。此時,他主意差不多已經打定,決定暫不聲張,尤其因為想到聲張出去,還會讓他維璃葉的好朋友大開其心!

  在花園裡轉了一圈,平靜了些許。「不,」他嚷道,「太太不能丟,她對我太有用了。」他設想,家裡沒有老婆成何體統。他除了R侯爵夫人,沒有第二個親戚,可是這位侯爵夫人,不但年邁,而且痴呆,再加為人刻薄。

  一個大有深意的想法浮上他的心頭,但實行起來,需要有相當魄力,卻遠非這可憐蟲所具備的。退而求其次,他想:「老婆現在先留下,哪一天她惹了我,我就責備她行為不檢點,我知道自己會這麼做的。她面子上下不來,咱們難免鬧翻,但事情發生得早了一點兒,姑媽的遺產還沒繼承到手。這一下,我還不給人家取笑!我太太喜歡她的孩子,最後會把財產全留給他們;而我,卻成了維璃葉的笑柄。『怎麼,連對付老婆這點兒本事都沒有!』看來疑心歸疑心,不必去弄個水落石出。但這樣一來,不是捆了自己手腳,以後倒不便去指責她了?」

  過了一會兒,瑞那先生受到傷害的虛榮心又發作了,把在維璃葉的娛樂場所或貴族俱樂部的彈子房裡聽到的種種說法,努力回想起來;常有哪個愛說怪話的傢伙,趁押賭注的間歇,把某個戴綠頭巾的丈夫當作話題,拿來取笑。現在想來,這些戲言都謔近於虐,好不殘忍。

  「天哪!我老婆為什麼不死死掉,這樣一來,我就不會成為笑柄了。為什麼我不是孤寡一人!那我可以到巴黎去,在上等社交圈混上半年。」鰥居的想法給了他片刻的快意,接著,又轉回來想用什麼方法,去查明真相。何不等半夜裡大家都睡了,在於連的房門前撒上薄薄一層麩皮?第二天早晨在光線下,就能看出腳印來。

  「這個辦法太不高明,」他旋即吼道,「艾莉莎這壞姐會看出來,於是闔府的人,馬上會知道我在吃醋。」

  在娛樂場所還聽到一個故事:有個當丈夫的,拿根頭髮絲,用一點蠟,像貼封條似的,分別粘在妻子與風流小生的門上,從而證實了這樁背興事。

  猶豫了半天,覺得後一種查法肯定最好,大可一試,不料在小徑拐彎處,碰上那個恨不得見其死掉的女人。

  她剛從村里回來。她是去葦兒溪教堂望彌撒的。有一個傳說,在頭腦冷靜的哲人看來覺得殊不可信,但她卻極為相信,認為現在大家去的那個小教堂,就是當年葦兒溪領主大人古堡里的聖堂。瑞那夫人每當在教堂里祈禱,這個想法總纏繞不去:想見丈夫在打獵時,似乎是偶然失手,一槍打死了於連,晚上還拿死者的心做在菜里,讓她吃個不明不白。

  「我的命運,取決於丈夫聽了我的話,作何感想,」她思忖道,「過了這性命交關的一刻鐘,也許就再沒機會跟他說話了。他可不是一個聽從理智行事的明白人。我只能靠自己這點兒淺見薄識,預料他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來。咱們共同的命運,得由他來決定,他有這個權。但也看我手段如何,能不能點撥這執著一念的人。激憤之下他會瞎來,多半看不清事理。偉大的主!我得有點兒幹才,有點兒鎮靜功夫才行,但到哪裡去找呢?」

  瑞那夫人走進花園,望見丈夫的當口,真很神奇,頓時恢復了鎮定。見他頭髮散亂,衣著不整,知道他一夜未曾闔眼。

  她把一封已經拆開,但信紙重又疊好的信交給他。他呢,也不看信,拿一雙瘋子般的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太太。

  「這封信很惡毒,」妻子對丈夫說,「我打公證人花園後面走過,有個其貌不揚的人交給我的;他說他認識你,還受過你的好處。我只求你一件事,就是把那位於連先生打發回他自己家,事不宜遲。」這句話,瑞那夫人說得匆遽了點兒,或許說得略早了點兒;因為既然非說不可,想想都覺得可怕,那就早說早完。

  看到丈夫色喜,她也心頭一樂。從丈夫凝視她的目光里,她明白於連全猜對了。心想:「眼前這樁不幸事兒並非捕風捉影,能使丈夫轉悲為喜,真是多大的本領,多大的謀略。要知道這小伙子還是個沒什麼閱歷的人!往後,還有什麼地位他會爬不上去?咳!只怕他一旦身顯名榮,就把我忘了。」

  對欽慕的人讚佩之餘,自己也愁懷一寬,煩憂頓消。

  瑞那夫人對自己做的手腳,大為讚賞。「諒我也不見得配不上於連。」她自語道,心裡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甜絲絲的快意。

  瑞那先生怕擔肩胛,所以一聲不吭,仔細查閱第二封匿名信,假如讀者還記得,這封信是用膠水把一個個印刷字貼在藍信紙上的。「真是變著法兒來捉弄我了。」瑞那先生心裡嘀咕,感到非常倦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新招來的侮慢,也要查明,而且老是因我女人而起!」他很想發作出來,把她痛罵幾句,但想起貝藏松有遺產可繼承,才好不容易隱忍住。心裡恨不得拿什麼東西出出氣,就把這第二封匿名信搓成一團,大步跑了開去,覺得跟妻子離得越遠越好。過了一會兒,又走回到他女人身旁,心情平和多了。

  「關鍵是要有決斷,辭退於連,」女主人立刻跟丈夫說,「說到底,他不過是木匠的兒子。你多破費幾個錢,賠補他就是了。何況他有學問,謀職不難,比如說到莫吉鴻長官或瓦勒諾府上去,他們都有孩子。這樣,你也沒什麼對不起他的……」

  「你說這話,完全像個傻女人,」瑞那先生嚷道,聲音煞是可怕,「一個女人家,能指望她有什麼見識呢?什麼事有道理,什麼事沒道理,你從來都不關心,那人情禮俗怎麼會懂呢?你什麼都漫不經心,懶懶散散,就忙著捉蝴蝶玩兒!女人不強,真是家門的不幸!……」

  瑞那夫人由他去說。他一說說了很久,照當地人的說法,是出了口惡氣。

  末了,她說:「先生,我要說的話,是任何一個女人在名聲——也就是她最寶貴的東西——受到損害時,都會說的。」

  這是一次艱難的談話。在整個過程中,瑞那夫人雷打不動,一直非常冷靜,因為知道談話的結果,關係到她還能不能與於連同住在一個屋頂下。她在尋思,怎樣轉移丈夫盲目的怒火。丈夫貶損的話,她木然不覺,因為根本沒聽,心裡在想於連:「我這樣子,他會滿意嗎?」

  「這鄉下小伙子,我們對他很照應,送了他不少禮,也許真是無辜的,」女主人結末這麼說,「但我第一次受到這樣的侮慢,也不能不怪他……先生!剛才看到那一紙無恥讕言,我就拿定主意,不是他,便是我,總得有一人離開你府上。」

  「你難道唯恐天下不亂,非要把你我的臉面丟盡不可?好叫維璃葉人笑話咱們?」

  「這倒也是。看到你發跡,人家都眼紅;你精於管理,善於把手裡的事,家道和市政,搞得興旺發達……也罷!我去勸於連向你告個假,上山到木材商那兒過個把月;這木材商待小木匠倒還真夠朋友。」

  「你別輕舉妄動,」瑞那先生接口道,態度相當冷峻,「我首先求你,別跟他說話。你惹他發火,會弄得我也跟他失和。要知道,這位小先生年紀輕輕,人十分警覺。」

  「這小伙子一點兒手腕沒有,」瑞那夫人說,「他或許有學問,這你最清楚不過了,但骨子裡,是個地地道道的鄉下人。他還回絕艾莉莎,不肯娶她;我知道這事後,就對他沒好印象。這是穩到手的一筆財產。他的藉口是艾莉莎有時偷偷去見瓦勒諾先生。」

  「啊!」瑞那先生聳眉豎眼地說,「怎麼,於連還跟你講這種事?」

  「不,只是泛泛而談。他常跟我講到要獻身於聖職;不過,請相信,對這些小民百姓來說,有口飯吃,才是最大的心愿。他言語之間表明:艾莉莎那些私下走動,他也不是不知情的。」

  「可是我,我,卻不知道!」瑞那先生又憤然作色,一字一頓地說,「我家裡發生的事,我竟毫不知情……怎麼!艾莉莎和瓦勒諾之間有點兒什麼?」

  「唉!那是老話了,」瑞那夫人含笑說,「或許並沒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還在早些時候,你的至交瓦勒諾,得知維璃葉人認為他對我有點兒柏拉圖式的愛情,他也並不怎麼生氣。」

  「這個想法,我倒也有過,」瑞那先生握拳狠捶自己的頭,他把蛛絲馬跡,一一發現了出來,「但是,你什麼都沒對我說,是不是?」

  「為咱們所長小小一點兒虛榮心,值得讓兩個好朋友反目成仇嗎?上流社會的婦女,哪個沒收到他的信,那些寫得極其風雅,甚至帶點兒風流的信?」

  「他給你寫過?」

  「寫過不少。」

  「把那些信立即拿來,立即照辦!」瑞那先生神氣十足,身子頓時高出一截。

  「我才不這麼辦哪,」回答他的,是一種輕柔的聲調,甚至帶點兒嬌媚,「等哪一天你想通了點兒,再拿給你看。」

  「立即照辦,真見鬼!」瑞那先生嚷嚷道,他憤怒得帶點兒醉意,半天以來,還沒這麼痛快過。

  「你能發誓嗎?」瑞那夫人正色道,「決不為這些信,跟收容所所長吵嘴?」

  「吵嘴也罷,不吵嘴也罷,反正我可以不讓他管孤兒院,但是,」市長怒氣沖沖地繼續說道,「信在哪裡,立即就要。」

  「在我寫字檯的抽屜里。但是放心,鑰匙我不會給你的。」

  「我不會砸開?」他嚷嚷著朝妻子的臥室跑去。

  這是一張名貴的寫字檯,桃花心木上帶有一圈圈紋輪,還是從巴黎專程運來的。平時只要看見上面有點兒髒,就不惜用上衣下擺去擦乾淨。此刻,他當真拿一把鐵鑿,把抽屜砸開了。

  這時,瑞那夫人連奔帶跑,爬上鴿樓的一百二十級樓梯,在小窗子的鐵欄杆上,紮上一條雪白的手絹。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要數她了!眼裡噙著淚水,朝山中的大樹林望去。「毫無問題,」她心裡想,「於連正在哪棵枝葉茂盛的山毛櫸下,探望這報喜的暗號呢。」她側耳細聽,怪蟬噪鳥啼;如果沒這些討厭的聲響,巨岩那邊必有一聲歡快的呼喊,凌空傳來!她貪婪的眼睛,望著一大片深綠色的斜坡,那是密密匝匝的樹梢,簡直像一片草坪。「他怎麼連這點聰明勁兒都沒有,」她不禁悵然,「想不出個暗號來,告訴我:他也跟我一樣歡欣呢?」後來,怕丈夫會找上來,她才從鴿樓上下去。

  她發覺丈夫氣呼呼的,還在瀏覽瓦勒諾那些無傷大雅的字句,這類措辭原不宜於情緒激動時看的。

  瑞那夫人趁丈夫大驚小怪的間隙,插了句話:「我還是那個想法,讓於連出門一次為好。拉丁文方面不管有多大本領,他畢竟是個鄉下人,時常粗里粗氣,不知分寸,每天,他自以為很有禮貌,向我說一大堆恭維話,不但誇張過頭,而且俗不可耐,大概是看什么小說背來的……」

  「他從來不看小說的,這我清楚,」瑞那先生朗朗說道,「你以為我是瞎了眼的當家人,連自己家裡發生什麼事都不曉得?」

  「也罷!這些可笑的恭維話,如果不是看來,而是他自己想出來的,那就更糟。他就會在維璃葉,用這種腔調來談論我……而且,話不必扯得太遠,」瑞那夫人的神情裝得好像突然有所發現似的,「他會在艾莉莎面前說,這就差不多等於在瓦勒諾面前說了。」

  「嚯!」瑞那先生大喝一聲,猛捶一拳,桌子和房間都晃動起來,「鉛印字的匿名信和瓦勒諾的這些親筆信,用的是同一種紙!」

  「總算成了!……」瑞那夫人心裡默想。這一發現,使她也一怔,再無力氣多說一句話,便遠遠退到客廳一隅,落在一張長沙發里。這一仗,到此已算打贏。對那個推定為寫匿名信的人,瑞那先生要找上門去論理,女主人煞費苦心,才勸阻住。

  「你怎麼不想想沒有充分的證據,就向瓦勒諾興師問罪,不是太魯莽了點兒?你遭人忌妒,先生,能怪誰呢?只能怪你的才幹:市政方面的治理有方,房屋居舍的富有情調,結婚時我帶來的陪嫁,尤其是還可望從我姑媽那兒繼承一筆可觀的遺產,而那數目又被人家誇大到湖天海地的程度,凡此種種,就把你奉為了維璃葉的第一號人物。」

  「還有出身,你忘了。」瑞那先生說到這句話,臉上才稍露一點兒笑容。

  「不錯,你是省里最卓越的貴族之一,」瑞那夫人趕緊補上一句,「倘使王上特立獨行,對待門第能公道持正,那你肯定能榮進貴族院。以你這樣尊貴的地位,去授人以隙,落個話柄,讓眼紅的傢伙說三道四去,值得嗎?

  「去跟瓦勒諾談他的匿名信,就等於在整個維璃葉,怎麼說好呢?等於在整個貝藏松,在全省宣布:這個市儈,被瑞那先生,也許是偶一不慎吧,引為知己,居然皇然自大,瀆犯世家。你剛搜到的那些信,如果能證明我對瓦勒諾的追求有過表示,私通款曲,你就可以把我殺死——我也百死不足蔽其辜,但千萬別對瓦勒諾怒氣相向。你要想一想,周圍那些人只等有個藉口,就會向你的優越地位群起而攻之。再要想一想,一八一六年的那幾樁逮捕案,你都出過力。那個逃到屋頂上的傢伙……」

  這段往事,回想之下,猶覺苦澀。瑞那先生忍不住嚷起來:「想一想,想一想,我只想你對我既不尊重也欠友善……我至今還沒當上貴族院議員呢!」

  「我想,我的朋友,」瑞那夫人堆著笑臉說,「我將來會比你有錢,嫁給你也十二年了,就憑這個名分,我總該能說句話吧,尤其在今天這件事上。如果那位於連先生比我更重要,」她裝出不勝怨尤的樣子,「那好辦,這個冬天我準備到姑媽家去過。」

  這句話,說得非常成功,態度堅決而禮數周全,足以使瑞那先生拿定主意。但是,他照內地人的習慣,還翻來覆去講了半天,把所有理由又提了一遍;瑞那夫人讓他說去,聽出他聲調里火氣還沒全消。此人已發了整整一夜脾氣,再加上這兩個鐘頭無謂的嘮叨,精力已都耗盡。末了,他定出了對付瓦勒諾、於連,甚至艾莉莎的計策。

  這場壓軸戲中,有一兩次,瑞那夫人對這男人真實不偽的不幸,幾乎要感到幾許同情,因為到底是彼此廝守了十二年的伴侶。但是,真正的激情,必定是自私的。況且,她時時刻刻盼著丈夫供稱昨夜曾收到匿名信,而他卻壓根兒不提。瑞那夫人心裡總有點兒不踏實,不知信中向左右她命運的人暗示了些什麼。因為,在內地,凡是方針大計,都是丈夫拿的。一個做丈夫的嘆苦經,只會招人笑話;不過,這種笑話在法國鬧危險的可能已越來越小了。而做老婆的,如果丈夫不給她家用錢,就會落到出去做工,每天才掙十五個子兒,並且好心人即使想僱傭,也不是心無顧忌的。

  土耳其後宮的嬪妃,只能靠使出全身媚勁去博得蘇丹歡心;蘇丹是萬能之主,后妃想玩弄點兒小花招,竊取他的權勢,那是無望的。而主子的報復雖可怕而殘忍,但亦勇武而爽快:給一匕首,了結一切。到了十九世紀,丈夫要殺死妻子,會藉手於公眾的鄙視。教所有客廳對她閉門不納。

  瑞那夫人回到自己房裡,明顯感到自己處境之險惡。看到屋內凌亂不堪,實在覺得刺眼得很。她放細軟的箱匣,暗鎖都已給砸開;地板也有好幾塊給撬了起來。「他倒真是不留情面!」她自語道,「這彩木嵌花地板,他一向那麼喜歡,竟糟蹋成這樣子。哪個孩子穿了濕鞋子進房,他都會氣得臉紅脖子粗的,現在是永遠完了!」她對自己過快的勝利剛才還有點兒負疚之感,一看到這殘暴的景象,又給撂得遠遠去了。

  打晚餐鈴之前,於連才領孩子回家。端上餐後甜食,傭人退去之際,瑞那夫人沉著臉對於連說:「你曾向我表示,想去維璃葉住半個月。瑞那先生願意給假。你什麼時候走都可以,全隨你的便。不過,為免孩子虛度光陰,他們的課卷每天派人給你送去。」

  「那是當然的,」瑞那先生用酸溜溜的聲音說,「但假期不能超過一個禮拜。」

  於連看東家一臉憂戚,可以想見他苦惱之深。

  有一刻,客廳里只剩他們兩人,於連問女主人:「他還沒有拿定主意吧?」

  瑞那夫人就把早晨以來的事很快說了一遍。

  「詳細情形,今晚再講吧!」她含笑補上一句。

  「女人之壞,於此可見!」於連不禁想道,「不知出於什麼情趣,什麼本性,她們要這樣來欺騙我們男子!」

  「我發覺,愛使你眼明心亮,同時又盲動胡來,」於連口氣有點兒冷淡,「你今天的舉措,令人佩服,但是,想要我們今晚相見,能說是謹慎之舉嗎?這房子裡,可謂仇敵遍布。試想艾莉莎對我那種發狠的怨毒。」

  「那種怨毒,可以比之於你對我發狠的冷漠。」

  「即便冷漠,見到你因我而身陷險境,我自有責任來救你呀。萬一瑞那先生問到艾莉莎,瑞那先生只要一提頭,艾莉莎就會一五一十全說出來。怎知你丈夫不手執利器,躲在我房門旁呢?……」

  「怎麼!居然連這點兒勇氣都沒有了!」瑞那夫人說話時,那種貴族小姐的倨傲之態溢於言表。

  「我永遠不會下作到吹噓自己的勇氣,」於連冷冷說道,「那才是低能呢。事實是事實,讓人家去說吧。不過,」他捏著她的手補上一句,「你想像不出我多麼愛戀於你。在這次酷虐的分離之前,倘能前去向你鄭重道別,你可以想見我會多麼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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