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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出門訪友

2024-10-02 03:59:16 作者: (法)司湯達

  巴黎儘是些漂亮人物,

  而剛毅之士卻在內地。

  本章節來源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

  ——西哀耶斯

  第二天一早,才五點,在瑞那夫人露面之前,於連已從她丈夫那兒獲准三天假期。與自己本意相反,於連還想見她一面,只為她那秀美的縴手動人思念。他下樓到花園裡等了許久,還不見瑞那夫人倩影。不過,於連要是真有愛心,就會看到二樓上半掩的百葉窗後,她前額抵著玻璃,正在那兒張望出神。末了,她還是不顧自己天大的決心,決計到花園裡轉一圈。早起鮮艷的容光,一改她平時素白的臉色。不過,這淳樸的女人,心裡顯然很不平靜。一種拘謹的,甚至是怨怒的情緒,改變了她清雅的神態,正是這種安詳從容、超塵脫俗的表情,才給她那天仙般的容顏平添了不少嫵媚。

  於連急忙走近去。她匆忙披上的一條披肩下,雪腕全陳,於連看了讚賞不已。夜來的煩擾,使她對外界的一切更加敏感;清晨的涼爽,似乎越發增添她姿膚的光澤。她美得嬌羞,美得動人,而又充滿靈性,在下層階級是難覓難見的;這對於連仿佛是一種昭示,喚醒了一種尚未萌動的感受能力。於連貪婪的目光,不期發現美艷如許,大為傾倒,想不起原本期待的那友好的問候。不過,女主人的故示冷淡,使他吃驚不小,甚至看出意在要他退回原地。

  愉快的笑意頓時從他唇上消失。他記起自己在社會中,尤其在有錢的貴夫人眼中的地位。倏忽之間,臉上只剩下心高氣傲和自怨自艾的表情。他覺得冤透了,動身時間推遲了一個多鐘點,只換來這場白眼。

  「只有傻瓜才會生別人的氣,」他心中自責,「石頭往下掉,是因為有分量。我難道是個長不大的孩子?真不知是什麼時候養成的好習慣,這樣盡心竭力,就衝著他們出了錢!如果要教他們看得起,也教自己看得起,就該讓他們明白,我就因為窮才跟他們的富打交道。但我的心,他們再橫蠻霸道也奈何不得。而且境界之高,絕非他們區區毀譽可及。」

  這類感想,觸緒紛來,他那說變就變的臉,擺出一副孤傲與兇惡的神色。瑞那夫人倒慌了手腳。她原想在見面時,裝得志潔行芳,冷若冰霜,這時一變而為關切,而之所以關切,就因為看到對方突然變臉。晨起互致問候,今天天氣好等空話一說完,兩人同時覺得無話可說了。於連還沒讓痴心沖昏頭腦,馬上想出一法,要教瑞那夫人明白,他跟她的情誼還淡薄得很。他隻字不提就要出門一趟,只向她行了個禮,轉身就走。

  從他目光里,見出一種陰鷙的傲慢,而那目光隔夜還是那麼可愛。正當瑞那夫人愣在那裡,望著於連走遠去,她大兒子從花園深處跑來,摟著告訴她說:「我們放假了,於連先生出門旅行去了。」

  一聽這話,瑞那夫人渾身冰冷,像要死去一般。好呀,講道德、講道德,現在自食其果了!而她的軟弱,更加重了她的不幸。

  這最新事態,占去了她全部心思。她那賢淑的決定,是這可怕的一夜裡苦思冥想的結果,現在早給拋到了九霄雲外。眼前的問題是,對這位可意郎君,不是什麼推三阻四,恐怕要失之永遠了。

  早餐桌上是非到不可的。更糟的是,瑞那先生和戴薇爾夫人談來談去,就談於連出門這樁事。維璃葉市長已注意到,於連來請假時,說話的口氣很硬,諒必有詐。

  「這鄉下小伙子,兜里肯定揣著別的聘約。現在,每年的薪金已加到了六百法郎;別人,哪怕是瓦勒諾先生,要付這個數目,也多少會給嚇退的。昨天,維璃葉那方面想必是提出要求寬限三天,來考慮此事。為避免給我正式答覆,今天早上,這位小先生就進山去了。跟一個囂張跋扈的僱工都要賠笑臉,看我們落到了什麼地步!」

  「我丈夫還不知自己傷人傷到了什麼份兒上,既然連他都認為於連要走,還有什麼好懷疑的呢?」瑞那夫人心裡忖道,「唉!一切已成定局!」

  為了能哭個痛快,又免得戴薇爾夫人問長問短,她推說頭痛得厲害,要上床休息。

  「女人就是這麼回事,」瑞那先生舊調重彈,「這些複雜的機器,總有些地方要出毛病。」說罷,帶著嘲諷的神氣走了開去。

  命運的撥弄,使瑞那夫人陷於可怕的激情之中。她這廂受著痴情的折磨,於連卻興致極高,走入秀峰迭現的山路。他要翻過葦兒溪北面的大山脈。山間小路在高大的櫸樹叢中漸走漸高,蜿蜒在一面大山坡上;高山的北邊,便是杜河流域的溪壑。走不多久,我們的旅人就看到在他腳下,山岡參錯,導引杜河折向南流。放眼遙望,是勃艮第和博若萊一帶肥沃的原野。這位年輕的野心家,不管他的心靈對山河之美多麼遲鈍,面對開闊如許的壯麗景色,也不由得時時駐足觀賞。

  最後,他終於登上山頂。貼著山邊,抄一條近路,就能下到一個孤幽的山谷;他的朋友,年輕的木材商傅凱,就住在那裡。傅凱,還是任何別人,於連並不急於想見。大山頂上,巉岩壁立。他好像一頭鷙鳥,廁身在不毛的危石之間,老遠就能看到任何走近來的人。他發現,在一堵巉岩的腹壁有個小小的洞穴。跑去一看,亦一方藏身之處,隨即鑽了進去。他眼中閃出快樂的光芒,喟嘆道:「藏在這兒,世人就傷害不到我了。」他突生一念,何不在此痛痛快快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這些想法,無論在哪裡,對他都是十分危險的。取一塊方石板權充書桌,他下筆如飛,周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臨了,他才注意到,落日已在博若萊的遠峰疊嶂後閃著餘暉。

  「幹嗎不在這兒過一夜呢?」他自語道,「我有麵包,我有自由!」一聽到自由這個偉大的詞兒,他的心就激奮起來。虛偽成性的他,即使在傅凱那裡,也是不得自由的。兩手支頤,想入非非做他的美夢——得此自由,不亦快哉!他覺得有生以來還沒像在此山洞裡過得這麼愜意。他無思無慮,看著夕陽斜暉一道一道消逝。暮色漫漫,心裡也迷迷茫茫的,幻想著日後初到巴黎的種種情狀。首先遇見的,當然是一位美女,以姿色與才情而論,比他見過的內地女子不知要強出多少。他愛得發瘋,而且也為她所愛。如果與她暫別,那是為了去博取榮譽,為了更值得讓人愛。

  一個年輕人混跡於巴黎社交界,受教於可悲的現實,即使有於連那樣豐富的想像,編出來的故事不管多浪漫,也只會受到冷酷的嘲弄:偉大的行動,將隨著不能實現的希望,同歸於盡;代之而起的,是平庸的現實,可概見於這句俗話:「誰不守住他情婦,一天之內,難免不受兩三次騙!」而這鄉下小伙子卻覺得他與英雄業績之間,萬事俱備,只欠機會。

  這時,黑夜已經驅除白晝,於連還有七八里路要走,才能下山到傅凱住的村子。離開小山洞之前,他生了一堆火,把剛才胡亂寫的字紙,全部燒毀,不敢掉以輕心。

  午夜一點,於連敲響大門,把他朋友嚇了一跳。於連發現傅凱正忙著記帳。這是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其貌不揚,一臉粗相,而且鼻子特長,不過這不討人喜歡的外表也無掩其忠厚。

  「想必跟瑞那先生吵翻了,才突然跑到這兒來?」

  於連把隔夜發生的事,揀可說的說了一說。

  「跟我一起干吧,」傅凱說,「我看,瑞那先生、謝朗神甫、瓦勒諾所長、莫吉鴻長官等人物,你都已見識過,也領教過他們的手段;現在你完全有資格去參加投標。你算術比我強,來替我管帳吧。我這買賣,賺頭不錯。我一個人不可能事事都管到,又怕找個同夥是騙子,所以眼看有好生意,也不能天天去做。兩三個禮拜之前,我挑米梭·特·聖阿芒賺了六千法郎,彼此已有六年沒見面了,這次在蓬塔利埃賣貨時碰巧碰到。這六千法郎,或者少說些,三千法郎吧,你老兄為什麼不能來賺呢?因為那天倘有你在場,為能採伐那片樹林,我就可以叫個高價,他們當場就會讓我承包的。跟我合夥一起干吧。」

  這個提議,有拂於連的本意,因為擾亂他的狂放夢想。兩個朋友像荷馬筆下的英雄,自己準備夜宵,因為傅凱一直單身獨過。吃夜宵的時候,傅凱把帳本拿給於連看,證明他的木材生意獲利頗豐。於連的才智和性格,傅凱一向是十分看重的。

  等於連獨自躺在松板小屋,心裡籌想:「不錯,在這兒可以掙幾千法郎,然後,再去當兵或當教士,這樣要有利得多。至於當兵還是當教士,得看那時法國的時勢而定。積上一筆小錢,所有零零碎碎的難題都可以迎刃而解。僻居深山,正可治治我可怕的無知。有好些事你不懂,而沙龍里的常客還特別在意。傅凱不想結婚,但又一再說,生活孤獨,抑鬱寡歡。顯然,他找一個沒資金的人合夥,是希望有個終身夥伴,永不分離。」

  「難道我要欺騙好朋友嗎?」於連生氣地嚷道。偽詐與寡情,是他通常的救命法寶。但這次,感念知己情深,他不允許自己有半點兒不地道。

  猝然間,又高興起來:他有理由拒絕了。「怎麼!要我縮手縮腳,浪費七八年光陰!一來二去,我就二十八了;而在這個年紀上,拿破崙的生平大事,最輝煌的,業已完成!為販賣木材四處奔波,幸得幾個低級騙子開恩,等我無聲無息地掙了幾個錢,誰保得定我還會有揚名天下的雄心?」

  第二天早上,於連用極冷靜的口氣答覆傅凱,說從事聖職的志向使他難以從命。善良的傅凱原以為合夥的事已經談定,聽了回話,愣了半天。

  「但你好好想過沒有,」傅凱苦口婆心地說,「這是講合夥,要是喜歡別的辦法,那我每年給你四千法郎,如何?你卻偏要回瑞那先生府上去,可他把你看得如同鞋底上的爛泥一般!你手頭一旦有兩百金路易,誰能攔著不讓你進神學院?說得再過頭一點,我可以負責為你覓得本地最好的聖職。因為,」傅凱壓低聲音補上一句,「某某先生,某某大人,他們燒的木材,都是我供應的。我送去的是上好的橡木,他們付的只是白木價錢,而這實際上是最好的投資。」

  於連矢志不改,傅凱怎麼也勸不動,最後認為他可能有點兒神經。第三天一清早,於連告別好友,在山林溪壑之間消磨了一整天。那個小山洞,他又去光顧了一下,但內心的平寧已不可復得,那是給傅凱的提議趕跑的。像大力士海格力斯一樣,如今他要選擇的,不是善與惡,而是碌碌無為的安閒舒服,還是少年氣盛的英雄美夢。「由此可見,我還不具備真正剛毅的性格,」這種疑慮,最使他痛苦,「看來我不是成大人物的料,花八年工夫混一口飯吃,我都擔心會壯氣消盡,無復行非常之事的魄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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