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長夜悠悠
2024-10-02 03:59:13
作者: (法)司湯達
就連朱麗婭的冷淡也含有溫情,
那微顫的縴手從他手中輕輕
抽了回去,卻令人心顫地著意一推,
那麼溫婉,那麼令人陶醉,
那麼令人心裡久久捉摸不定。
——《唐璜》第一章第七十一節
於連覺得有必要在維璃葉露一下臉。走出本堂神甫的住宅,正巧碰到瓦勒諾先生,便急忙把加薪的事說了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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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葦兒溪,直到天全黑了,他才下樓到花園去。這一整天,感情上險波迭起,弄得他神情很疲憊。想到兩位夫人,不禁犯愁:「跟她們有何可說?」只怪他缺乏自知之明,沒看到自己也只是瑣瑣小事的水平,而這類瑣瑣小事通常正是女人家的興趣所在。於連的言談,戴薇爾夫人,甚至瑞那夫人,也時常覺得費解;而她們講的話,他也往往一知半解。這就可見魅力的作用,恕我大膽說一句,可見激情的偉大,這股激情現在正撼動著這野心勃勃的年輕人。在這怪人的心裡,幾乎天天都有風暴。
今晚,於連走進花園,是準備聽聽兩位漂亮表姐妹的感想。她們等他都等得不耐煩了。他挨著瑞那夫人,在老位子上坐下。未幾,夜色已十分濃重。那隻白嫩的手,他早就看到擱在就近的椅背上,很想去抓過來。那手有點兒猶豫,最後還是縮了回去,表示出不高興的意思。於連本想就此作罷,興沖沖地說著話兒,沒想到這時聽見瑞那先生走進來的腳步聲。
早上那些難聽的話,言猶在耳,於連暗想:「這傢伙財運亨通,百事如意,待我奚落他一番:就當著他的面,捏住他老婆的手!對啦,就這麼辦,誰叫他鄙薄我!」
於連生來就是急脾氣,此刻更沉不住氣。他心裡惶惶不安,顧不上考慮別的事,只盼瑞那夫人心甘情願把手遞給他握。
瑞那先生談起政局,十分氣憤;維璃葉有兩三位實業家,現在財富超過了他,要在競選中攪局。戴薇爾夫人側耳在聽,於連可聽得火起,把椅子往瑞那夫人那邊移了一移。幸而一切動靜都給黑夜遮了過去。於連大著膽子,拿手去夠那條露在輕衫外的玉臂。一時心猿意馬,管束不住自己心思,竟用臉頰去挨那柔美的臂膀,甚至雙唇也貼了上去。
瑞那夫人渾身一激靈:與丈夫僅四步路之隔!她急忙把手遞給於連,同時把他推遠一點兒,瑞那先生對無能之輩或激進之徒大發橫財,憤憤不平,於連則對任他握著的手狂吻不止,至少瑞那夫人認為狂得可以。這多事的一天裡,可憐的女人曾拿到確實證據,得知這個她感情上喜歡——雖則心裡未必承認——的男子,卻愛著別人!於連外出的時光,她曾陷於極度的悲痛,瞎想了好一陣。
「怎麼!我動情了,」她自忖,「萌生了愛!我,一個有夫之婦,會墜入情網!這種暗中的痴情,對丈夫都從未有過,想起於連卻情思不斷。實在說來,他不過是個孩子,對我十分尊敬罷了。這種瘋瘋癲癲的情致,也就曇花一現而已。即或我對這年輕人有點兒感情,又干我丈夫甚事?再說跟於連說的,都是些異想天開的事,我先生聽了會煩的。他嘛,只關心自己的公事。反正,我也沒拿了他的什麼去給於連。」
這顆樸實的心,沒有半點兒虛偽和矯飾,但在她從未體驗過的激情衝擊下,不免有點兒迷茫。她自欺欺人而尚不自知,不過,道德的本能業已受驚。在她心緒煩亂之際,於連來到了花園。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差不多在同時看到他在自己身旁落座。多麼美妙的幸福!她頓覺魂飛魄盪。半個月來,這種快活,對她與其說是一種誘惑,還不如說是一種驚喜。一切都是從未想見到的。轉而一想:「難道只要於連在側,一切過錯都不存在了?」思之駭然,於是把手縮了回來。
狂熱的吻,在她是從未領受過的,使她頓時忘了他可能另有所愛。倏忽之間,在她看來,於連也不再有什麼過錯。疑神疑鬼的慘痛情緒才剛中止,一種夢想不到的幸福就湧上心頭,攪得她春情蕩漾,簡直欣喜欲狂。這個夜晚對所有人說來都是美好的,除了維璃葉市長,為的是忘不了新發跡的實業家。於連是既不想他勃勃的野心,也不思他難以實現的宏圖。美色怡人,這在他還是破天荒第一遭。他徜徉於縹緲而甜蜜的夢境,這種與他性格格格不入的夢境,一邊輕輕撫摸著令他悅慕不已的縴手,迷迷糊糊聽著夜風輕拂菩提樹葉的婆娑聲,和遠處傳來杜河邊上磨坊里狗叫的汪汪聲。
但這種情感,只是一時的興會,而非激情。回到自己房裡,他唯一覺得痛快的,就是重新捧起他心愛的那本書。一個人在二十年華,當想人生在世,有所作為,才最最重要。
隔了一會兒,他放下書來。由於淨想著拿破崙的赫赫戰功,對自己的小小戰果,也看出了點兒新的意味。心裡想:「是的,我打了一個勝仗,但應當乘勝追擊。趁這妄自尊大的貴族向後撤退之際,得把他的傲氣徹底打垮,這才是道地的拿破崙作風。我應當提出請三天假,去拜訪傅凱這位好朋友。瑞那先生要是拒絕,我就攤牌說不幹了,看來他會讓步的。」
瑞那夫人可真是目不交睫,一夜難安。她覺得直到如今,還沒有真正生活過。於連熱情如火的吻,印在她手上的幸福感,使她別無所思。驀地,她心頭浮出「姦情」這個詞兒。舉凡朝歡暮樂、荒淫無恥等惡俗的景象,紛紛湧入她的腦際。她心目中於連那溫馨而聖潔的形象以及對愛情的憧憬,都因這一意念而黯然失色。未來給塗上了可怕的色彩,她看到自己落到不齒於人的地步。
這是個可怕的時刻。她的靈魂飄到了陌生的境域。隔夜還在體味從未領略過的幸福,現在一下子陷入了酷烈的折磨之中。她從沒想到會傷痛如許,弄到神昏志亂的地步。有一刻,想去向丈夫坦白,說:怕自己愛上於連了。至少,這還是在談於連吧。幸虧她記起結婚前夕,姑媽給她的告誡:危莫大焉,若把自己的隱情全告訴丈夫,因為丈夫畢竟是一家之主。她痛苦已極,不停絞著雙手。
她往復於苦楚的矛盾之中。忽兒擔心於連不愛她,忽兒凜於可怕的犯罪感,仿佛明天就要給拉到維璃葉廣場示眾,掛的牌子上向公眾揭舉她的奸狀。
可嘆瑞那夫人了無人生經驗;即使在完全清醒、理智健全的時刻,她也分不清,在天主眼裡有罪與在公眾面前受辱有何不同。
照她的想法,通姦這罪惡必然會帶來種種羞辱。她剛把這可怕的想法放過一邊,才得些許安寧,遐想著跟於連還像過去那樣天真爛漫地朝夕相處該是多麼甜美,突然於連另有所愛的可惡念頭又來糾纏不休。於連怕丟失頭像,怕頭像惹禍而急得面色發白的情狀,還如在眼前。她第一次在於連那沉穩而高貴的臉龐上看到了驚恐。對她或她的孩子,於連還從沒這樣動過情。這份額外的痛苦,已大到一個人所能忍受的極限。瑞那夫人不覺大叫一聲,吵醒了她的侍女。頓時,她看到床邊出現一盞燈,認出是艾莉莎。
「會是你,他愛的?」狂亂中,她失聲喊了出來。
待女發現女主人神色慌亂,驚惶之中倒沒太留意這句奇怪的問話。瑞那夫人自知失言,便對她說:「我有點兒發燒,大概說胡話了,你陪陪我吧。」感到需要約束自己,人一下子倒清醒了過來,痛苦也不怎麼覺得了。半睡眠狀態下失控的理智,又恢復了正常。為免侍女老盯著自己。瑞那夫人便要她讀報。這姑娘用單調的聲音讀著《每日新聞》上的一篇長文章,瑞那夫人卻暗自下了一個賢淑的決心:等再看到於連,就對他冷若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