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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網眼長襪

2024-10-02 03:59:21 作者: (法)司湯達

  小說,是一面鏡子,鑒以照之,一路行去。

  ——聖雷阿爾

  於連望見殘陽斜照的葦兒溪舊堂遺址,才記起,自前天以來,一次都沒想過瑞那夫人。「那天臨走,這娘兒們提醒我,彼此間隔著一大段距離,直把我當木匠的兒子。毫無疑問,她是要藉此來表示懊悔,恨頭天晚上不該讓我握她手!……不過,的確好看,她那隻手!這女人顧盼之間,多麼嫵媚!多麼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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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可能跟傅凱一起經商致富,對於連思考問題亦有方便,不必再像以前那樣,因為激憤,因為明顯感到自己窮,感到自己地位低,而想到斜路上去。他仿佛站在高高的岬角上,浩魄雄襟,評斷窮通,甚至凌駕於貧富之上;不過他的所謂富,實際也只是小康而已。雖然他遠不具備哲人的深刻,來鑒衡自己的處境,但頭腦卻很清醒,覺得經此短暫的山林之行,自己與以前已大不相同了。

  瑞那夫人要他講講旅行見聞,他只簡單說了一說,令他驚異的是,女主人傾聽時那種極度惶恐的神情。

  傅凱曾幾次打算結婚,幾次戀愛失敗;兩人夜話,談到這個題目,自是說來話長。傅凱往往高興得過早,過後,發現自己並非對方情有獨鐘的人。這類敘述,於連聽來感到驚愕,卻也增長不少見聞。他平時與人落落寡合,一味鑽在自己的猜想和猜疑中,也就遠離了一切可以給他教益的機會。

  於連外出的那幾天,生活對瑞那夫人只是一連串的苦難;苦難雖然各種各樣,但對她都是難以忍受的。這一回,她真的病倒了。

  「尤其你這樣不舒服,」戴薇爾夫人見於連回來,對瑞那夫人說,「今晚就不要到花園去了,那兒空氣潮濕,會加重病情的。」

  戴薇爾夫人看到她的女友穿上巴黎新到的細網眼長筒襪和小圓頭淑女鞋,大感詫異;瑞那夫人閒常因服飾過於簡樸,還時時受到丈夫數落。三天來,瑞那夫人唯一的消遣,是將一塊漂亮的布料,裁成一身時新的夏裝,並要艾莉莎趕緊縫製。這件衣服,在於連到後不多一會兒才剛剛完工,瑞那夫人馬上就穿上了身。至此,戴薇爾夫人已無可懷疑,心裡想:「原來她墜入情網了,這不幸的女人!」她那稀奇古怪的毛病,也就不難明白了。

  戴薇爾夫人看瑞那夫人跟於連說話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焦慮的目光,盯著年輕教師的眼睛。女主人的心都提了上來,時時刻刻在等他做出解釋,宣布去留。哪知這題目,於連根本沒涉及,因為他壓根兒沒想過。心裡鬥爭了半天,瑞那夫人才敢開口,發顫的聲音,聽得出激盪的情緒。「你是不是要丟下這裡的學生,另有高就?」

  瑞那夫人的眼神和游移的聲調,於連不免感到訝異。他暗想:「這女人愛上我了。以她的高傲,對自己一時的軟弱,事後一定會埋怨不已的。她一旦不怕我撂挑子,就又會傲慢起來。」彼此的立場,迅如閃電,於連一下子就看清了,便支吾其詞地答道:「這些孩子著實可愛,尤其出身高貴,丟下他們真有點兒捨不得,但這一步或許不得不走。一個人不是對自己也有應盡的責任嗎?」說到「出身高貴」(這是他新近學到的一句貴族用語)四字,於連心裡大起反感。

  「在這女人眼裡,」他思忖,「我嘛,就不屬於出身高貴之列。」

  瑞那夫人耳聽他說話,心裡在讚賞他的才華、他的英俊。他言語之間表示有可能離去,瑞那夫人聽了心如刀割。於連外出期間,維璃葉的友人,凡來葦兒溪宴聚,都爭相向她道賀,說她丈夫有幸發掘了一位奇才。倒不是因為知道孩子的學業大有長進,而是聽說此人能把《聖經》倒背如流,而且背的還是拉丁文,這使葦兒溪居民深為嘆服。這種欽佩之情,也許可以流傳個上百年。

  於連不與人說話,這一切自然無從知曉。瑞那夫人頭腦若稍微冷靜一點兒,會想到對他鵲起的聲譽宜恭維一番;而於連的自尊心一旦得到滿足,對她自會更加和藹,更何況她的新裝十分討人喜歡。瑞那夫人自己對這身漂亮衣裳也很滿意,聽了於連幾句誇獎就更高興了,表示願意到花園去轉轉;但沒走幾步,就說體力不勝,走不動了。也不顧於連倦遊回來,就挽臂而行,然而,這非但沒給她增添什麼勁道,反而連原有的一點兒氣力也消失殆盡。

  天全黑了。剛落座,於連就憑此前的特權,大著膽子把唇吻印在鄰座美人的玉臂上,並把她的手拉了過來。此時心裡想的,不是瑞那夫人,而是傅凱對他情婦的大膽作風;再者,「出身高貴」這幾個字,還重重壓在他的心頭。鄰座美人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也不能使他感到一點兒快意。這天晚上,瑞那夫人用種種暗示表露她的深情,甚至形跡太著了點;於連非但不感到得意,甚至絲毫談不上感激。美麗、高雅、嬌嫩,也幾乎不能使他動心。心地純良,無怨無恨,無疑能使人長葆青春。可嘆世間多數嬌美女子,往往紅顏先老!

  整個晚上,於連都神情懊喪。此前,他只對命運和社會感到憤憤不平;而今,傅凱給他提示了一條並不高貴的致富之路,他對自己也生起氣來。他一味想著心事,雖則不時向兩位太太說句把話,最後竟不知不覺放開了瑞那夫人的手。此舉弄得可憐的婦人驚惶不已,甚至看成是命運的讖候。

  要是確知於連情意繾綣,她的賢德或許能獲致抗拒之力。但她心裡戰戰兢兢,時時刻刻都怕失掉他。情動於衷,行失其當,她竟把於連心不在焉擱在椅背上的手,朝自己這邊抓了過來。這個動作,喚醒了小伙子的勃勃野心,恨不得讓那些驕橫的貴族老爺都來見識見識;須知每當張筵設席,他只配跟少爺敬陪末座,而貴人縉紳看起他來,總露出一副居高臨下的笑臉。「這女人不敢再瞧不起我了,」他想,「在這種情況下,我應對她的美貌表示賞識,有義務做她的情人!」像這樣的念頭,在傅凱這位好友向他做坦誠的傾談之前,他腦子裡是根本不會有的。

  這個突然的決定,使他情緒馬上歡快起來。心裡想:「這兩個女人中,非得到手一個不可。」他發覺自己更願意追求戴薇爾夫人,倒不是因為她更可人心意,而是她總把自己看作以才學受人尊敬的家庭教師,而不是腋下夾一件呢上裝的小木匠,像瑞那夫人初次見到的那樣。

  然而,正是那小工模樣,滿臉漲得通紅,站在大門外逡巡不入的情狀,瑞那夫人想起來才覺得最有意思。

  對自己的處境審視之下,於連看出不該存征服戴薇爾夫人的念頭;瑞那夫人屬意於他,戴薇爾夫人也許已覺察到。那隻好再回到瑞那夫人這一方。他叩心自問:「這位夫人的性格,我又有多少了解?無非是這麼一點:這次出門之前,我去握她的手,她縮了回去;今天,我把手抽回來,她卻抓了過去,而且緊握不放。好啊,真是好機會,把她對我的輕蔑,統統回敬過去!天曉得她有過多少情人!她之所以寵我,無非因為彼此見面容易。」

  這就是,唉,文明過度的不幸!一個年輕人,在二十歲上,要是受過教育,他的心靈離任情適性就有千里之遙;而談不上任情適性之概,愛情又往往淪為令人生厭的重荷。

  「我尤其應在這女人身邊得手,」於連小小的虛榮心還在尋思,「等他年發跡了,逢到有人非難我曾是區區一家庭教師,我就可以表示,那是為了愛情,才屈就教席的!」

  於連重新掙脫瑞那夫人的手,得由他——去抓她的手,並緊握不放。回客廳時,差不多已是半夜。瑞那夫人輕聲問他:「你要離開我們,你要走,是嗎?」

  於連嘆了口氣,說:「我實在該走,因為我愛你愛得發狂,這當然是個錯……尤其對年輕教士來說,錯莫大矣!」

  瑞那夫人身子靠著於連胳膊,那麼放任,以至臉上都能感到於連面頰的熱氣。

  同一個夜晚,對兩人來說,真大異其趣。瑞那夫人神情亢奮,淫泆流湎,不能自禁。輕佻女郎往往過早解得風情,對愛的煩惱,早已習而相忘,真到了動情的年紀,新鮮感反沒有了。不比瑞那夫人,沒讀過什么小說,愛的幸福,微妙難傳,對她都是新奇的。沒什麼愁郁的事來掃她的興,更不要說未來的威脅了。在她的憧憬里,十年以後也會跟目前一樣幸福。至於道德觀念,誓忠丈夫等,幾天前還弄得她輾轉不安,此刻即使想起也屬枉然,像打發一個討厭鬼那樣給攆走了。「我又不會給於連什麼便宜,」瑞那夫人自我安慰道,「以後的相處也會跟這個月一樣。他永遠是個朋友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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